2、那一天② ...
-
01.
温和的阳光穿过打开的窗户溜进屋内，细散的光束落在安静摆放在桌面的那枚尚且还凝固着血迹的「自由之翼」徽章上。
阿娜尔就双手抱着埃尔文离开前推还过来的那杯未曾被动过的水，似是发呆，而那倒进杯中时尚且还留有余温的液体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渐凉，但亦或许是她指尖冰凉发颤，所以才会显得掌心里触碰到的那点温度尚且不足以被称作温暖。
屋外有孩子们奔跑而过时捎来的欢笑，阿娜尔像是回神，捏住徽章环顾四周，死寂正在以绝对的速度蔓延开来并占领整栋房子。
曾经四人时刚刚合适的家在父母的离世后便已经让她觉得空旷至极，而如今这栋充满美好回忆的建筑物却仿佛怪物张开的巨口企图把她吞噬。
忍不住将脚收起，她整个人都蜷缩在了椅子上。
阿娜尔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了——就是紧闭双眼将自己缩成一团。这是她以前最常做的事情，因为还是婴孩时的她就是这样依偎在母亲怀抱里的，再稍微大点的时候她也这样待在哥哥的怀里过，后来父母离世的那段时间里、哥哥没回家前，她也经常这样蜷缩在椅子上，因为这样的姿势会让她觉得更安全和放松些。
但如今再怎样蜷缩起身体也是没用的，阿娜尔觉得自己仿佛正在快速的下坠，就像是被失重感包裹着一样的头晕目眩。
直到——
一双带着熟悉温度的手贴在了脸上。
阿娜尔猛的睁开眼睛，便正对上女人一如既往温柔的目光。
“啊…抱歉，把你弄醒了吗？不过缩在椅子上睡着的话可是容易感冒的。”关切的说完后，又仿佛是再亲不过的家人一般，卡尔拉顺手摸了摸阿娜尔的额头，随后才将手中拎着的小篮子放到桌上，“我听到调查兵团回城的钟声，所以就做了点面包带过来。本来是想让艾伦送来的，不过那孩子回来后立马又出去了。”
将盖在小篮子上的格纹方布掀开，烤制得十分诱人的面包便映入眼帘。
“看样子阿维还没回来，是还有事情没处理完吗？他也真是太忙了。不过等他回来了，你们再一起…诶…阿娜尔？”
卡尔拉诧异的看着眼眶通红、眼角泪光闪动的女孩。
而阿娜尔仿佛是此刻才察觉到一般，她抬手将几欲滑落的眼泪擦掉，语调匆忙又略带哽咽模糊的说了句没什么。
可这番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卡尔拉眼中的诧异顿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担忧，但她什么都没问，只是将人抱进怀里。
“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就像是曾经将更加年幼的儿子抱在怀里哄睡一般，卡尔拉询问的语调轻缓而温柔，她慢慢的摸着阿娜尔的背脊，那么的瘦弱，又哪怕怀里的人看不见，她也仍旧露出了极为慈爱的神情，“还是说感到寂寞了？我知道的，这段时间来一直都很辛苦吧？”
卡尔拉是看着阿娜尔长大的。
与自家调皮的儿子不同，哪怕是曾经在父母无微不至的宠爱下这个总是会露出比太阳更加耀眼的微笑的女孩也极为乖巧，她似乎天生安静而温和，就算拥有一头比烈焰更加灼热的长发，可就如同她眼中总是荡漾的浅色柔波一般，她毫无棱角。
但也正因如此，她极易被雕琢。
父母的骤然离世、哥哥又不在身边，苦难推搡着她往前并且不愿留下退路，于是尚且年幼的她只能含着眼泪一直不停的往前走。
曾经爱笑的女孩依旧会笑，只是好像再也没人见她委屈哭过。
她可以眼含泪水注视着谁，但在被回以的各色目光之下，眼泪全都会被擦掉、吞进肚子里。
她也不再跟谁诉说有关自己内心里的事，哪怕是唯一的亲人，也只是每每都沉默着又微笑着目送哥哥的离开。
卡尔拉也是母亲，所以才会如此的感到心痛。
“一个人也坚持了那么久呢，阿娜尔真是了不起。”
因为常年做家务而有着一层薄茧的掌心温柔的抚摸过脑袋，阿娜尔觉得仿佛回到了从前——只要想的话随时可以钻进母亲的怀里，哪怕是母亲正在准备饭菜、又或者是在晾晒衣服，可只要她扑过去，母亲就一定会停下手里的事情，用那双温暖的手捧住她的脸，温柔的问她怎么了。又好像下一秒哥哥就会回家，手里还拎着不知道从哪里钓来的鱼，等她凑过去后，就像变魔法一样递给她一朵花。而父亲呢？就在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脸上是一如既往满足而宠溺的微笑。
但曾经那样理所当然的一切都是如今再也抓不住的泡沫。
所以卡尔拉的怀抱越是温暖，阿娜尔心里的洞就越大。
02.
阿娜尔并未诉说哥哥死亡的消息，她只是仿佛发泄完了积压的负面情绪后又恢复了正常那般的送别了卡尔拉。
只是在转身的那刻，她变得面无表情。
再次进到哥哥的房间，但这次却是与之前截然相反的心情。
阿娜尔将打开的窗户关上后没有任何的停留就又离开，再之后她出了屋子，要去将房顶上晾晒的床单被褥都收回来，只是她刚刚踏上台阶，便听到了猫叫声。
有点耳熟，她转头一看，又觉得眼熟。
阿娜尔曾经喂过一只猫。
那只猫是黄白花色，在某次跑到家里后她喂过面包给它，后来一段时间内那只猫每天都会准时准点的出现，就为蹭她一顿饭，然后吃完饭就又会甩着尾巴离开。
她有跟哥哥提起过这件事，还说那只猫就像是哥哥一样喜欢自由，因为她试图让它留下，但它却用行动表示了拒绝。
而她已经有一小段时间没见过它了。
阿娜尔还以为猫是被别的人喂养着所以才不过来的，但没想到今天又来了。若非是在这种时候，她肯定都会欣喜的抱起猫来，只是今天的她实在没有那个心情。
猫走了过来，绕着阿娜尔的脚转来转去，似是在撒娇。
没有动作，她只是垂眼看着，“抱歉，今天不想玩…改天吧。”
可猫没有离开，只是乖巧的坐下来看着她，那目光似乎是在表达着什么。但几秒之后，猫起身往前走一小截路，再坐下来看她。
阿娜尔没有反应，猫就又重复了刚才的行为，两三次之后，她才意识到这或许是叫她跟着的意思。
她跟过去了。
并非好奇猫要带她去看什么，只是觉得应该去找点事情做，不然再回到那栋空旷的房子里只会让她感受到一种缓慢的窒息。
阿娜尔跟随着猫走街串巷。
直到十几分钟后，一人一猫在某栋房屋的墙角位置停下。
猫钻进墙角下那个像是被人挖出来的洞里面，阿娜尔不知其意，便蹲下身来。
没等多久，猫就再次出来，只是嘴里多了什么。
定眼一看，那是只幼崽。
猫咪幼崽被放在了阿娜尔的面前。
与猫妈妈一样毛色的幼崽身上只有些许柔软的绒毛，它还未睁眼，此时正在地上胡乱的动着身体，又像是有些不安的发出哼哼唧唧。或许是听到了孩子的呼唤，猫妈妈走近后给幼崽舔舐了脑袋以示安慰，随即它看向阿娜尔，琥珀色的眼瞳里像是尘封着生命的痕迹。
阿娜尔看着眼前这小小的一团，不知该怎么办。
她想要伸手去摸摸，但又有些害怕的缩回手，可猫妈妈突然蹭了蹭她的手心，仿佛是同意她触碰自己的孩子。
于是她再次伸手。
刚诞生的新生命无疑是脆弱的——幼崽小的就仅有巴掌大小，还未睁眼的它甚至都不能靠着眼睛来初步辨别危险，而它也还不了解这个世界，只是懵懂的、在短暂的黑暗之中感受到了异物的触碰，哪怕那是与自己拥有同样的温度，可它仍旧怯弱而胆小的发出了害怕的声音。
那么微弱，弱到不仔细听就会被这个世界的声音所掩盖。
但又那么强烈，震耳欲聋到它的母亲立刻就赶了过来。
猫咪幼崽在猫妈妈的安抚下很快就平静下来，它不再哼哼唧唧，而是发出了猫生第一次短促的叫声。
“喵——”
不知为何，这一刻阿娜尔回想起了往事。
哥哥参加第三次壁外调查回来后，他并不如之前两次那么高兴，肉眼可见的，他变得很颓然。
原本话多的青年变得缄默，这怎么看都很异常。
但偏偏无论她怎么询问都得不到回答。
直到那天，两人一起出去的时候偶遇了提前生产的一位女性并帮助了对方。之后很多天过去，那位女性和丈夫带着平安生产的孩子来道谢，并且两人热心的让阿维抱了抱他们的孩子。
那是阿娜尔第一次看到哥哥哭。
可明明是在哭，她却并未从哥哥的眼泪中感受到难过的情绪。等那对夫妻离开后她询问哥哥为何会哭，这次她得到了回答。
「只是突然想起了你出生的时候我也这样抱过你。你知道吗？阿娜尔。抱起你的那个瞬间，很奇怪啊，眼泪莫名其妙的就流下来了，爸爸和妈妈当时都吓坏了，还以为是你尿在了我的身上」
「什么…？我才不会做那样的事，就算还是小婴儿也不会！」
「是是，你当然没有那么做。而我也只不过是……」
粗粝的舌头轻轻舔过脸颊，阿娜尔回过神来，也是这时，她才发觉自己也哭了，而猫妈妈此刻正摇着尾巴看她。
仿佛有什么哽咽在喉咙，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抱起那只猫咪幼崽来贴在脸颊上。
细细软软的绒毛伴随着那一声声有些不安的叫声蹭过脸颊，阿娜尔像是在笑，可眼泪又一颗颗溢出眼眶。
以前她不明白，所以她看不懂哥哥眼里那些因为同伴的死而日渐增长的对生命存在和意义的质疑与否定，也不明白哥哥眼泪里所包含的那份诘问自己许多次后才终于得到的答案。
但现在，她跟曾经的哥哥有着相同的经历，也好像有些明白哥哥当时的感受了。
至少，此刻她应该是明白那份眼泪是为了什么。
那是在为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新生命——
由衷的感到高兴和祝福。
03.
回家的路上，阿娜尔放慢了脚步。
但以前出门，哪怕是跟好友们一起去玩儿，可到点的时候她仍旧会自主的回家。
她快速奔跑过这块出生地的每一条街道，任由长发融进夕阳，发梢飘荡起的弧度会勾勒出云层的轨迹；她瘦小的身影彼时会映照在沿途的玻璃窗里，响亮的脚步声还会惹的人从里探出脑袋来。
她从来都归心似箭，但现在却又好像一只迷途的雁。
“阿娜尔——”
拖得长长的调子像曾经那样穿过风而来，阿娜尔停住了脚步。顺着声音看过去，三位友人并排坐着，似乎是正在闲聊。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都绕路到经常跟他们一起待着的地方来了。
“要一起来坐坐吗？”
发出邀请的是三笠。
尽管阿娜尔跟她认识的时间很短，但或许是因为两人都是女孩子，所以平时相处的很好，偶尔四人凑在一起的时候其余两人去畅聊墙外的世界，她跟三笠便也会凑在一起说些女孩子之间的谈话。
阿娜尔点头，但走过去之前她下意识的擦了擦眼睛，其中意思是怕被他们发现什么。可正是她这一动作，反而惹了艾伦的注意。
向来大大咧咧又莽撞的男孩子在某些时候却又好像意外的心细，阿娜尔不过刚走下台阶的一半，艾伦便已经凑近了来。
“眼睛怎么这么红…你哭过了？”
说话间他便已经皱起了眉，随即也没等着回复，便先入为主的将帽子扣在了以前老是喜欢欺负她的那几个同龄男孩身上，“是不是那几个家伙干的？还真是不长记性，看我不……”
在三人里，阿娜尔跟艾伦认识的时间最长，所以她怎么会不了解幼驯染的脾气，总之在身前男孩的话说完之前，她就已经拉住了他的手，“不是他们，而且我也没被谁欺负。”
“那你为什么哭了？”
阿娜尔并不擅长说谎，特别是在面对艾伦的时候，而且她也不想对他说谎。
但是——
“只是眼睛里进沙子…”
艾伦了解阿娜尔，因为他们认识很久了，正如她也了解他，所以只需要对上眼睛，他就能知道她的想法。
“别对我说谎啊？”
太熟悉了，此刻艾伦的眼神阿娜尔真的是太熟悉了。
就像是父母离世的时候，在所有人的面前她都只是咬紧了嘴唇不掉眼泪。
为此有的人说她冷血，有的人说她麻木，卡尔拉阿姨和格里沙叔叔则是摸着她的脑袋安慰说想哭就哭吧。只有艾伦，他从葬礼开始到结束都一直牵着她的手，然后在把她送回家时才对她说——
「别一个人躲起来哭啊？」
那时候他也露出了现在这样的眼神。
只有他是最了解她的。
阿娜尔在所有人的面前都能够忍着不哭，哪怕眼泪下一秒就要落下她都能抬手擦掉，可只有在艾伦面前，她会想要放声大哭。
“我…哥哥他……”
旁边的两人此时也意识到或许有什么大事发生在好友的身上，他们赶紧围过来，但关心的话还没出口，一阵在傍晚时分看起来也明亮异常的闪电在远处高高的墙壁外炸裂。下一瞬，在城中众人的注目之下，一个没有皮肤包裹的、显露出了红色的肌肉纤维的脑袋，便出现在城墙外。
然后在仿佛时间都静止的这一刻，一声巨响伴随着劲风化作的巨浪将离城门最近的房屋和人全都吹翻。
阿娜尔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三人慌张的脸。
她觉得脑袋很痛，又感觉脸湿漉漉的。
阿尔敏手足无措的念叨着“有血”和“怎么办”，向来面无表情般冷静的三笠眼神中也带着不加掩饰的慌乱，而艾伦本来要说什么，周围四起的尖叫却将他的注意力吸引，然后他那翠色的眼瞳里便瞬间被恐惧占满。
“那是我家的方向…”
跑出家前都还在跟母亲顶嘴的男孩尚且还没明白为何庇佑了人类近百年和平的城墙会突然就被踢开一个洞，但他知道被大家代代相传的、始终在墙壁外徘徊的吃人的巨人已经进来，而让艾伦仿佛被扼住脖颈般呼吸困难的是肉眼可见的巨石砸中的方向正是他家。
而他家，有他的妈妈在。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艾伦就要往家跑，但一声闷哼让他停住脚步。回头看向之前被吹翻时撞到了脑袋满脸是血的阿娜尔，他便喊道：“阿尔敏，阿娜尔就拜托你了——！！”
再然后，没等回答他便用尽此生最快的速度离开。
三笠也跟在他的身后。
巨人越来越多，周围的惨叫声也越来越尖锐。
阿尔敏心脏狂跳，恐惧企图支配他，但他握紧了阿娜尔的手，咬牙将她背了起来。
脑袋受到的撞击让阿娜尔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眩晕的状态，严重时她甚至一度都不能分辨自己身处何地正在做什么，但她能够听见周围不断涌进耳朵里的惨叫。
直到，她整个人都被摔出去。
瘦弱的阿尔敏体能并不太行，能够背着一个人再跑出去这么远也算是到了极限，他自己也因为腿软摔倒，整个人趴在地上使劲儿喘气，但尽管双腿如同灌铅，可他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不能耽搁一点的时间。
阿娜尔的眩晕在此刻褪去些许，她费劲的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灾难般的场景。
倒塌的房屋、恐怖的巨人、四散而逃的人们，明火和硝烟将原本该是瑰丽晚霞的天空映衬成血色。而不远处，一只熟悉的猫正在用爪子扒拉着碎石堆，她认出来，那正是之前的那只猫妈妈。
猫妈妈发出凄厉的叫声，仿若在哭一般，或许它的孩子被压在了下面，但能够帮助它的人类此时也自顾不暇，于是它只能试图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去救助孩子们，可一切都是徒劳。
但很快猫妈妈就停止了动作，因为它注意到了对它施以善意的人，于是如同之前那般，猫妈妈快速的跑了过来，但下一刻，一旁早就破洞的墙壁终于倒塌，一块碎石正好砸中了它。
血和碎肉瞬间溅在阿娜尔的脸上，而那就在不久之前还在凝视她的琥珀色眼瞳在瞬间重力的作用下也被挤出了眼眶，骨碌碌的滚了过来，就停在她眼睛前几厘米的地方。
而这一刻，它仿佛又在和她对视。
不，不是对视——
是它正在看着她。
以死亡，以无言的绝望。
·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那一天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