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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人间篇 南塘遗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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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江南,长江以南。东眺勾于,西分楚汉。垆边酒旗,荷叶田田。日看晴雨,夜听山川。
苏杭,孕育在长江河畔的土地,被纵横交错的河流湖泊围绕。与北方一望无际的平原相比,江南则是被这些丘陵、山地分割,朦胧的烟雨中,正如空气里微微的湿润,让这里的一切显得更加温而柔,秀气又透着神秘。
翻墙黛瓦,亭台林立,沿着运河而下,靠着河水生长的小娃,追着行客的游船,讨来妇人的责骂。河流穿桥而过,路人站在桥头上遥望由远及近的来客,不由诧异,江南富庶,百姓家不缺绫罗绸缎,却也没见过如此精致的行头。
坐在船首的男人,斜靠在甲板上,鹤发童颜,着深色长袍,大袖翩翩,饰带层层叠叠。外披纯白貂裘,佩螭兽玉璜,手里把玩方形碧玉印章,只眼神眺望四方景色。
“几位客人,前面便是塘溪了。”
船夫将船向岸边靠近,手指着前方错落有致的灰白色建筑群。
申九三人下船时,船首的老人还没走,他注意到几人,目光盯着申九好一段时间不曾挪开。似乎意识到这般举动太过唐突,便朝向申九行一拱手礼,悠悠离船而去。
“人间,你也有故人?”
看到这一幕的顾行止不禁好奇问她。申九摇头,那老人眼里怀着追思,只怕是在她身上回忆起什么,才稍出神。不过,这老者身上,倒是有她意外的地方。
“灵气环绕,是福泽之人。”
顾行止也注意了老人身上萦绕的浓厚的灵气,不似凡人身上该有的,极为纯粹的气息。
离了客船,过一拱桥,便到了最繁华的塘溪。晌午已过,街上人声鼎沸,卖鱼的渔夫摇着木筏,逢人说一句新网来的鱼,几个铜钱,问人要不。或有没见过的锦衣绸缎,直接挂在门外木珩上,花花绿绿的,看过去,倒亮了周边景色。狭小巷道里,有青葱树木遮盖,半开的门扉外坐一老人,放小茶席在身前,旁边落两三个马扎,有熟悉的茶客寻着小径便进去,喝两盅茶水,可以闲一个下午。
“凡世之人,可真会享受。”文清打量着闲散的路人,或坐船游玩,或树下乘凉,或乐楼听戏。
“无事纷扰时,自然自在。”天华的修行之人,大多执着求知问道,找寻机缘巧合,不甘碌碌无为。顾行止不习惯这种苦行僧的追求,倒对凡人这种乐得自在的态度格外喜欢。
“不过也难怪那些下界的修士,来了人间便不愿回去,在清冷的高台上坐久了,别说自在,反而连初心都忘了。痴迷道行的高低,来证实自己的修缘,或瞧不起无门无派的散修,说别人野路子,不比正派精进。结果独立高阁,把自己困死一方,与那穷兵黩武,闹得纸上谈兵的赵氏有何区别?”
文清认同,若说九离吸引修士的原因,恐怕就是这里没有高低卑贱,也不存在名门望族。
“所以说,空时为空亦非空,无中也有并非无。”
这总结符合顾行止心意,若说她年纪尚轻,对德性、修行的看法不过成熟,但也知道极端的固步自封,或是迫切的高歌猛进,往往才是腐朽的根源,这也是如今天华的修行者能力越来越倒退的根源。
“如何修得满树开,山花熟时自然红。”道亦有道,但也需遵从自然之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讨论,与平时闲谈一般,聊着便忘了周边情况,等到反应过来身边还有一位同行之人时,申九已经被她遗忘不知多远。
申九站在一游摊前,小摊围了好些妇人,摊主已是上了年纪的老者,正在同她讲解,指着推车上摆放的瓶瓶罐罐。申九听得认真,眼睛不时注视着身旁挑选的客人,顾行止头次见她这般稀罕的模样,看了眼罐子里黑糊状膏体,还有琥珀色糖块,问她。
“想要?”
“嗯。”
或许是不常见的客人,亦或许是申九等人与众不同的气质,接过文清给的铜钱,老人给她们装的一包糖食比旁人多些。申九拈一块放入口中,味道与她所想有些差异,但也挺合她口味。
“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顾行止见她满意的模样,天华之内的东西她都没怎么尝过,人间的,便更不知道是个何物,又是什么滋味。
“他们叫枇杷糖。”
“什么味道?”
“甜。”
“你喜欢甜食?”
“为何不能喜欢?”
“以前只听过逗小孩时,会给小孩拿糖块,这样小孩就不哭,倒没听拿这东西逗大人喜欢。”像是发现了她的爱好,顾行止语气带着玩笑。
“照你这么说来,糖这玩意儿,便成了小人儿的专属?”
顾行止笑着不答。申九见她表情,便明了这是打趣她,怕不是上次在客栈说错话,这小丫头记心里到现在还没忘,逮着机会反倒来嘲弄她。申九不禁一笑,看她乐得自在的模样,低语道。
“幼稚。”
幼稚鬼不管她,携着文清便往其他街道走去。街道四通八达,但建筑物却大同小异,拐了几个街角,便不知到了哪里。只不远看见前方的阁楼上挂有青旗,街上飘着一股浓厚的米酿香气,沽酒者给客人打着酒,闻着醉人的气息,顾行止才明了这里是酒市。
酒市嘈杂,环境却并不纷乱,提着酒葫芦的酒客相望打探,闻着味道不错的,便去沽二两尝尝。酒楼里客人更多,喝得兴起时,吟诵几句诗来,也有磨拳擦掌的莽夫,把桌面一拍,便开始讲他对如今世道如何如何见解。
顾行止看得格外有兴致,余光不时打量着申九。这些人和申九不一样,喝醉了脸上挂几坨红,眼神迷离,走起路来颠三倒四,一不留神就滚地沟里。
路人见状,连忙去拖人起来,顾行止正心生感慨,这酒有什么魅力,把人喝成这副模样,酒壶还抱在怀里,不曾磕坏一个角。
忽得,身侧的酒馆里传出吵闹声,一灰白身影被店老板推搡出来,嘴里还骂骂咧咧。
“这月几次了,搁我这讨酒喝不给钱也就罢了,竟还在我馆里闹事。”
路人看清被撵出来的人,见怪不怪般,无人上前询问,也无人管。
被赶之人着灰白麻衣,外面套着松垮的麻布短衫,头顶盘发因打斗散开,木簪堪堪束缚着前额的发丝,但也沾上不知酒渣或是茶渍般污垢,显得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她周身不见干净,只腰间挂着一紫毫笔杆,笔杆乌木所制,纹鎏金字样在上面,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即是这么珍惜这玩意儿,便拿着滚吧。”
像是同女子闹事打斗的男子愤怒的走了出来,他头上一片淤青,右手浮肿不堪,左手提着白毛兔子,用力扔在女子脚边。
女子周身酒气极重,却站得笔直,眼神瞥过男子,那男子不敢与她直视,鼻里发出呲声,摇着疼痛难忍的胳膊,离开时嘴里还咒骂道。
“晦气。”
围观的人群散去,顾行止打量着女子,只觉她很是熟悉。女子看着脚下已无生气的白兔,怔怔然好久,才俯下身将兔子拾起,前身搭在左臂上,右手拖着后腿,慢慢离开。
“阿清,你有没有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没有。”
回答得太快,顾行止看文清确实不认识的眼神,难道自己眼拙了?她又看向申九,见她又拈了一块糖吃,似乎完全没注意刚才发生了什么。
今日的奇怪事儿有些多,不过不影响三人游逛的兴趣。顺着酒市,绕过了作坊,再往前看坐在树下占卦卜算的瞎子,以及蹲在他脚边歇凉的玄猫。好文玩的寻着巷子,走进胡同里装修精良的店铺,文玩无价,但若遇见新人,难免被宰一顿,申九见手里奇形怪状的珠子竟比世人喜好的金子都贵,轻轻放下,寻着别的地方而去。
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铺子,横竖挂满了竹笛与长箫,店主人想是不知有人会光临到这儿来,也不着急起身,背靠着太师椅,淡淡出声。
“有缘之客,您便自己选吧。”
即是这般说,申九便不言,自己寻着喜好拿来观看。竹笛轻碰间,发出或脆或沉的声响,笛面纹路顺畅,还微微烤色,将苦竹的青黄染了暗红。
顾行止对丝竹管弦几乎无知,便在一旁看着申九挑挑选选,见她拿起一横笛,覆在唇边,低低吹响两个音节。店家对她的行为不反感,也没有动作,申九深吸一口气,幽幽吹奏。
有丝竹奏响的声音,空灵和沉重交织在一起,如凤鸣,如海潮,亦如天边浑厚不曾落下的惊雷。乐曲婉转时,息在树梢的飞鸟盘旋在四周,从申九袖口窜过,衔起她飘在腰间的流苏。音调低沉时,林叶簌簌作响,无风无雨,叶子却从枝上飘落,跌入湖水之中。
曲毕,顾行止沉醉余音绕梁的飘渺之中,久久回不过神,那坐着的店主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目光深邃的看着申九,人世之中,如何能听见这般乐曲?
“古有武陵桥寻桃花仙,今我穷巷陋室,竟也能闻凤鸣一曲。”
将手中笛子放下,申九见店主眼里含着敬畏,不敢随意而言,便觉气氛有些微妙,于是开口问他。
“这竹笛,几个钱?”
“竹笛哪值几个钱?仙客是有缘人,这笛便赠予您。”
申九不做推脱,抬手接过方才飘下的落叶,丝丝气缕间,落叶镀上一抹金色。店主接过金叶,面色如常,含笑点头似对申九的感谢,申九亦颔首,两人互不言语,却心领意会。
离了偏巷,顾行止看着腰间多别了一根竹笛的申九,心中对她的好奇愈发深。
“点石成金,钟离之术,这你也学过?”
“曾有人教过我。”
若会这般术法,怎得还在九离接佣令,讨那些活干?
“点石成金,那金终究是石。”
顾行止了然,传闻钟离点金,只可维持五百年。
千余年前,有习得此术者,在三界以此得了不少人追崇。习术者本是意在扶贫济困,未曾想人心不足,贪念骤起,五百年前兴于利,五百年后便祸于世。
受助于习术者的人,不思生财有道,反而动起了歪心思,看着因此霍乱四起的人间,那习术之人自毁神术,所点之金,便只有黄金样貌,其实在,只不过一堆碎石。
申九受赠竹笛,便以此为报,店家或是晓得,也或许不曾在意,他寻有缘之客,自己也是有缘之人。
夜里,三人在临近河岸处的客栈歇脚,南方多云,浓雾遮盖了月色,留一角清辉映在湖面上,浅浅看清周围景象。有长吟声,短而急,随流水一起,荡过浮萍,停在围堰处。岸上立一人,穿青色长服,洁白如藕丝的手上提着一盏明灯,如墨的夜空下,隐隐有抹金色浮于周身,随着突如其来的春雨,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