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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人间篇 南塘遗梦 ...

  •   在塘溪又待了两日。清晨,申九照例吃了早点,顾行止坐在她左侧翻阅书籍。往日这般时候,文清总是最早下楼,现在临近辰时,却不见人影,顾行止放下书,打量着楼上。
      客人三三两两,由少变多,赶路的急着出发,游乐的等着同行之人,来来往往的面容换了几副,连申九手中茶水都循了几盅,文清终于开门下了楼。
      “你昨夜,去做啥了?”
      顾行止本还想问文清怎么这么晚才下来,却看见她眼底青黛,竟像是凡人未休息好一般,面带疲倦。
      “你们没听见吗?”
      “听见什么?”
      见顾行止一脸疑惑,文清估摸着自己真的是入了幻象。昨夜,她在屋中打坐,夜间寂静,只有蝉虫的鸣叫之声,起先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待到气定神闲,便避了耳边纷扰。
      气息方方运转一小周天,眼前浮白之中,隐约看见苍青之色,如漩涡,又如混沌,拖拽着她的意识,进入不曾知的天地之间。
      深幽之境,不晓边际,犹如置身荒海,茫茫然,不知何处才是方向。文清头一次陷入如此幻境,无妄,无贪,无念,更无一人面容,四周静默,恍如浩瀚之下,不为人知的黑暗和恐惧。
      还未疑惑,周身却传来话语,明明如耳边叮咛,可连一句话都听不清晰。声音时远时近,虽未能听明了,但文清却晓得,这是一个人在说。
      “有人和你讲话?”顾行止还是第一次听见坐禅时进入如此境界。若说痴念,却无幻无相,若说虚空,又如何能听见声响?
      “是,那声音时哭时笑,不知在同我说什么。”冥冥之中,文清只感觉到一丝荒凉。
      “你撞邪了?”
      原还有些感慨的文清,被顾行止的一句话说得一愣,心里陡升的无措被一句玩笑散得面目全非,她笑着抚摸额间,点头道。
      “或许是吧。”
      无心之言,这个话题也就过去。两人聊接下来的行程,申九在一旁听着,浅饮一口茶水,盯着文清眉间好一会儿,方才移开视线。
      春季多细雨,江南尤其,乘舟泛于河面上,塘溪便隐匿于烟雨之下的朦胧中,只有油纸伞的颜色映衬着灰砖青瓦,红的一点,罔若遥远等候归人的倩影,随行舟淡于千里之外。
      或许是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申九等人,老者从几人上船后,目光就不曾移开。
      “客人来江南,不去西湖看看,多么可惜。”
      船家向来好客,听闻顾行止几人来江南游玩却并无目的地,便忍不住出口建议。
      “西湖?传闻白娘子故事的西湖?”
      “当然。”
      顾行止虽没来过人间,但也曾在别的话本里看过有关白蛇与人间男子相爱的故事。船家见顾行止年岁不大,正值少女怀春的模样,说起西湖来,不由语气生动些。
      “每年来西湖游玩的人,属少男少女最多,断桥之上,若心有灵犀,只需一面,便能遇见自己喜欢之人。姑娘这般容貌,又如此气质,若去了西湖,定能寻得如意郎君。”
      如意郎君,顾行止心中默念。看了一眼含笑的船家,只怕是春来时节,凡俗之情总要活跃旺盛些,连她这样的陌生人,也能被人祝福在这诗情画意,又充满两情相悦的地方,寻一个机缘。
      “于这湖上,只能谈情说爱吗?”顾行止小声嘟哝。
      “不感兴趣?”申九瞧她一手托腮,兴致不大高,怕是对这些浪漫憧憬并无兴致。
      “倒也不是。”只是这些和她所想,并不在一个方向。
      “武林水。”
      “什么?”顾行止看向申九,她眉眼清淡,如初见时,不怎么有感情,只是现在与那时再相比,总要柔上两三分。
      “把西湖比作西子,是文人书写和情怀。于古老的湖面而言,它也寄托了很多无法光复家国的遗愿。因此,有人的地方,又欲寄托豪情于江河,成就一代侠客的梦想,便有风骨之士愿来这里寻找灵感,也唤它另外名字,武林水。”西隔钱塘江,东围西子湖,是谓江湖。
      “西子湖,武林水,一柔一刚,竟然有这般大的差别,却能系在一面湖上。”顾行止脑袋轻晃,觉得这般说来,便有意思。
      “刚亦有折,柔亦有韧,柔于湖面上的不仅是有情,沉于湖面下的不仅是无情。”
      似懂非懂,顾行止对申九的喜好更甚从前,她左右打量对方两眼,换来申九挑眉。
      “怎么?”
      顾行止摇头,又好像想到了什么,眉眼一弯,说道。
      “这么说来,这名字倒与你相衬。”
      “为何?”
      “外冷武林水,内暖西子湖。”
      不知是夸她温柔还是说她高冷,申九一时不知如何回她,反而顾行止只顾看她,好似要给她看出个窟窿来。
      “所以,去吗?”文清见两人聊了这么久,也不说去也不去。顾行止盯着申九的模样,旁的人只觉得她想要从对方身上看出朵花来才罢休,若不是知道顾行止什么德行,文清都要认为两人是心心相印的道侣,在这你一句我一句的调情。
      思索间,有人缓缓而来。
      “若是各位不知去哪儿,不知是否有幸邀各位同行?”
      千里相逢,必是有缘,如今相遇,更甚从前。
      老者神色柔顺,看向申九等人时,并不像看待年轻人的慈爱,好似找到了能谈心的知心人,他等待着申九的回应。
      申九看向老者,华发鬓白,却一身贵气,浑然天成,应是常年养在好水好山之下,身上孕育的灵气比许多修行之士还要旺盛。周身似有什么护佑着他,隔绝邪气杂念,才能如此飘然于世。
      “都道西湖好,若与您同行,又是去何方?”
      “南塘。”
      过了塘溪,一路乘舟南下,不过一日功夫,便到了奉化。有仆从早在岸边候着,等着几人到时,便准备好车马,又继续往前行。
      “南塘是你的故乡?”
      一路走来,老者的话不多,很多时候,他都在遥望远方,若说不是为了游乐,那他执着去南塘,是为了重游故里?
      “不是。”收回看向窗外的视野,老者摇头。
      “那你为何执念来此地?”顾行止又问。
      老者一时不答,只是有些感慨的捏着衣角,食指摩挲着,像是在思索从何说起,思来想去,只有一句。
      “为了完成亡妻遗愿。”
      旅舍南塘,早鱼露光,画舟东去,交颈鸳鸯。红雾初升,戏动莲子,归我故里,长乐未央。
      词里八句,写于宣纸之上,老者用指腹描摹,眼神中,偶有光亮,应是回忆起美好的画面,只一瞬,便陷入怅然。
      凡人一生稍纵即逝,却因此最是长情与多愁善感,见自己的话触动老者的悲伤,顾行止有些涩然。
      “抱歉。”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姑娘何故道歉?”
      没成想倒是老者安慰她,顾行止打量他的神色,又听他说。
      “与各位的缘分,便像我与亡妻的初遇,我曾行过南塘,流连湖上风光,未想,在这里,我竟遇见了她。”
      岁月匆匆,五十年前,也曾有过年少的爱慕。行舟泛于荷花池,池边站一女子,灵动婉转的,只需一个含笑,便足矣缘定今生。
      “你可是带着先夫人的遗物?”申九开口询问,引来顾行止目光,这人问得什么问题?
      倒是老者对于申九的疑问初时感到惊异,很快的,他又恢复如常,或许一开始他看见申九便觉得亲切,就说明他们十分投缘。
      “夫人离世时,曾嘱托我带着此物回南塘,让我将它放进湖水之中,这是她,最后的念想。”
      老者从怀里拿出一颗如玉般饱满的圆珠,乳白之中,有细细如浮云般流纹,幼儿握拳大小,透着盈盈光泽。浮白之中,又散发着温润淡雅的气息,浅浅的,只靠近便觉得浑身舒畅,不想去念那些扰人烦的心事。
      顾行止一看,便明了为何最初就觉得老人身上散发着一股福泽之气,似有灵物护佑,原来,竟是这个东西。她忍不住多看几眼,却分辨不出来这是何物所化,目光挪向申九,果然听她低声回答道。
      “灵鱼。”
      灵鱼,算不上妖,也称不作怪,天地万物,皆有灵性,人间之中,也有灵物存在,灵鱼便是其一。
      “你是说他夫人是……”灵鱼。
      顾行止诧异。三界之内,树木花草,飞鸟鱼虫,受天地滋养而生灵性的能有多少?这灵鱼竟然甘愿化形与人间男子相守一生。只是为何,她隐隐能从这灵鱼所留下之物中,感受到若有若无的遗憾,它,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到了。”
      马车停止,奴仆拉开车帘,放好凳子,躬身请车上的人下来。
      南塘偏僻,与繁华的塘溪虽不比热闹,却也是水域密布的地方,总住着靠水吃饭的人家。
      几人随着老者去了一座旧宅,宅院虽然有些年头,但却十分气派,正门前立两座白色大理石狮子,厚厚的门扉涂着朱砂的红,门环也是青铜所制。
      过了正堂,到了接待客人的西苑,天色已晚,无法前行,他们今夜,便在此歇下。
      宅子的仆人不多,却也齐全。夜里,老者邀请三人到堂前用膳,顾行止和文清都早已习惯不再进食,然而下人来请过几次,她们也不好推脱。
      客厅。申九对于吃食一向不讲究,然而这府上的厨子确实有好手艺,让她也不由多尝了点。
      对于申九遇见美食就只顾专注的吃,顾行止无人搭话,只能在一旁打量堂中装饰。她发现不论是客厅,或是住屋,墙上皆挂着各式各样的莲花画作,不由看着老人,开口问道。
      “您,很喜欢莲花?”
      老者听见,看了看屋中已是多年的画作,点点头。
      “南塘幽僻,却是盛产莲子。年轻时,我总喜好游山玩水,读诗画莲,因而到了这里,便被水中莲花吸引,曾在这里停留了半载。”
      原来这些,都是老者所画,顾行止更是好奇的细细观看。
      “老爷,说来也奇,当年你喜好行舟游玩的河塘,至你离开南塘回汝南起,那水中的莲花便从未谢过。”
      “从未谢过?”文清惊讶道,连申九都停了筷子,抬头看向刚才说话的老仆人。
      “从我离开这里,五十年?”老者更加不可思议,五十年来,池中荷花竟然不败?
      “是的。”老仆人点头,这也是整个南塘百姓都感到奇怪的地方。
      “可有人知道为何?”南方虽暖,可从未听过莲花也能四季常青,老者问道。
      “不知。那莲花不败,已是怪得很,更稀奇的是,早些年,有人想去池中摘取那莲花,结果行至湖中,船竟然沉了下去。当时岸边的人想去湖中解救,结果跳入湖水之中,便悉数沉入湖里。”
      “那些人呢?”文清问道。
      “大家都以为他们是遇了水怪,被拖进水里做了替死鬼,便不敢再靠近这池塘。不过神奇就在,不消一会儿,这些人竟在岸的另一边浮了起来,只不过变得痴傻,多数事都不记得。至那以后,大家也就不敢再去这池中。”
      几人静默,老者只低声称怪事。申九搁了碗筷,眼神与顾行止对视,双方都察觉此事不简单,那莲花常年盛开,必非凡物,若是能伤人,恐怕已染妖邪之气。
      堂中老者与老仆又聊了几句近年来南塘的其他变化,待到夜色已深,众人才各自散去,回屋歇息。
      “申九。”与人相隔遥远,顾行止小跑到她面前,裙角在夜风中掀起一角,和摇曳的雪白樱花,尽入眼睑。
      “若那莲花果真是妖,你会一起去吗?”
      “为何不去?”
      莲花虽怪,但老者念着亡妻遗愿,总要去那池塘一回。
      “你会降妖吗?”顾行止眉间一挑,像是质疑,又像是逗弄。她虽见过申九使法术,但这人一看就不是真正的术修。修行之人心性较常人坚定,但若遇见大妖,也不一定不被其左右。
      “不会。”
      不会你还为何不去,顾行止一方面觉得奇怪这人的思路,一方面又觉得这是她理应如此的态度,是她的作风。
      “那我和你一起。”
      老者虽未明确邀请三人一起去那怪异的池塘,但言语中隐隐有对申九的询问。
      “为什么?”
      “因为,我听见一道声音。”
      如水般柔,不似老者的呢喃,而是灵动的,带着活跃的气息。
      请带我,回到最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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