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剑》升平

3、第一部 辽水上·三

　　第三章 胡笳十八拍

　　一

　　葭叶轻吹，骨管里的余音千转百迥。生怕惊动无边无际的风沙。

　　禇难离总在雷雨之夜的孤梦中归来。
　　骑白马，提长刀，箭囊已空。面目瘦削，一言不发。萧萧班马鸣，刀槽里血迹殷红。

　　思念太多的哀恨，终成岁月的寂寥。
　　如同江山易主，于烽尘中湮灭的王朝。沙砾下埋葬无数的猛兽的尸骸。一个人的生死只是时光的游牧。
　　为什么爱人们肝肠寸断。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二

　　昨日的夜宴上，禇难离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他不是一个多嘴的人。
　　作为游牧人的后代，在暗无天日的荒漠尽头，这一路受尽鞭挞的囚奴之途是如此漫长，纵然天可怜见，又怎么去抚慰那些支离破碎的人生惨局。
　　控弦之士二十万，曾经的先祖的马背上的荣光。只能让身负的耻辱越发沉重，就连活下去都要耗尽意志与信仰的挣扎。
　　狼一样的凶狠，鹰一样的警惕，都不足以应付人间深渊般的谗毁攻讦，血迹斑斑的斗兽场，没有旁观者，皆是驱使者。
　　出人头地，不是孤苦无依的唯一出路，还有络绎不绝的复仇之念在这死寂的大地上涌现。

　　禇难离永远站在观复的身后，以一人之力消弥五步之内的任何倏忽而来的暗算杀机。忠诚不是品格，只是种非常的际遇，在冷酷至极的成人世界，一切各取所需，待价而沽。
　　他知道，观复自然知道，不知道的人，早已马踏泥浆，以填沟渠了。

　　千秋的功名以尸骨垒成，不是自己的，就是别人的。

　　三

　　空谷，草寮，流水已涸，岩石兀立。
　　龙四一身灰衫，坐在木桌旁，桌上一坛酒，一柄剑，酒已入杯，剑未出鞘。山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吹得棘枳枯萎，吹得鬓发苍白。
　　举杯，酒入愁肠愁更愁，龙四什么表情也没有，一片木叶随风飘入，落在他的肩头，他轻轻拈起，端详良久，忽然叹了口气，道: 荒山野岭，无友非客，远道而来，所求者何苦矣。
　　在下禇难离，不吝赐教。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山溪外传起，话音刚落，人已至屋下，藤蔓缠绕的篱栅未栓，这个人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于屋外石阶前站立。
　　龙四没有看他，只是点点头，道: 纵是孤陋寡闻，也听闻过关外狂风刀的威名，今日得见，未知有幸抑或无幸罢。
　　禇难离道: 一点薄名，无足挂齿。
　　龙四又点点头，道: 龙某旷居多年，总有个问题萦绕脑内，苦思不得解。
　　他不待回答，接着道: 生命诚可贵，所谋在晋身，为什么不自量力的人那么多呢。
　　禇难离脸色一变，道: 休得取笑。
　　龙四缓缓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倨傲的人，仿佛已看穿他深藏心底的某种掩饰，淡淡道: 你的刀呢？
　　禇难离一直紧紧握住腰间刀，从未松开过。对于一个失去故乡，孑然一身的人来说，这是他行走江湖唯一可依仗之物。只是以刀镬换明天，这明天又是何等的惨烈。
　　龙四叹了口气，道: 刀是好刀，只是你错了。
　　禇难离脸色又一变，道: 错在何处？
　　龙四淡淡道: 你久经杀场，刀下多的无头之鬼，应该知道生死相博，呼吸之间事，不是我亡，就是你死。。。
　　死字未落，忽见一道白芒般的剑光闪起，再定睛看时，禇难离已倒在地上，手中依然紧紧握住他的刀，只是颈喉之上突然多出了一条血痕。
　　禇难离满脸的惊恐与不信，他想拔刀，却再也无法拔出，那一道小小的血口，如雷轰电掣，突然之间已击毁他所有的气力。

　　四

　　故土难离，栖惶之徒没有归宿。
　　一曲高歌唱不休，那地廓落日处，那天际残霞外，扑面而来的依旧是无穷无尽的风沙。

　　龙四看着剑尖上渐渐凝固的血滴，不禁深深长叹，剑已出鞘，再收回去就难了。他也知道兵者乃凶器，君子不得已而为之。这世上，不得已之事何其多，世道艰险，也还是要走下去。

　　有些路，必须去走，有些事，必须去做。很多时候，太多人在时代裹挟的洪流里，无望地沉浮，既不可抗拒，也无从选择。

　　熬过一次又一次的严冬，纵然九死一生，只为再看一眼万物复苏时节那初绽的新绿。
　　如果是你，所思所念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