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1、每人一座土馒头 ...
-
夏日悠长,长得像一团怎么收都收不完的丝线,只能徒劳地转动着双手,日复一日地度过每一天。卢海躺在树荫下的竹椅上,眼皮子越坠越重。这天轮到他在学校礼堂值班,这是个俏活儿,不用漫山遍野巡逻,也不需要守在进山口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门神。
他躺在竹椅上好不快活,只需要看住大门,连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进去。
这鬼天气热得连蚂蚁都不愿意出窝,何况礼堂四周都撒了驱虫的草药熬成的汁液,连渣滓都堆得半米高,别说虫了,连人都不愿意靠近半步。
卢海嘴里含着一根野草,根茎甜丝丝的,越嚼越香。这气勾起他少年时的记忆,那年夏天,卢兴还活着呢。
这小子自小脑子就有点不正常,爱较真。
那年夏天来了一场暴雨,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山体滑坡,塌下去一大块阻住山路,全镇的人都没法下山。很快,大家的存粮就见了底,一个个饿得眼冒绿光,连个人样都没了。
山下人从来不管山上人的死活,他们只能自谋生路。体弱的进山找些野果充饥,有些气力的组成队伍拿着武器上山打猎,到最后,有人饿得很了连树皮草叶都不放过,啃个精光。
这时,镇长猎到些野味,熬了一锅肉汤,请大家去喝。熬啊熬,到最后这锅汤淡的像开水,可大家依旧去喝,竟然也活下来了。
那滋味,此后一直停留在舌尖上。
按理说,好不容易熬过去了,大家都该感恩戴德,以镇长马首是瞻。可是卢兴偏不这么认为,他说,镇长带回来的野味不是什么好东西,吃了要遭报应。
他没喝肉汤,靠吃山土坚持到道路被清理干净,食物恢复供应。
有一回,他们去庙里玩耍,你追我赶来到相连的祠堂,卢兴指着横梁上挂着很多大蒜说:“为什么在这里晒大蒜?”
“你管那么多干嘛?”卢海不耐烦了,一巴掌拍在卢兴圆噜噜的脑袋上。
有一年,山里发了一场大火,扑救一周才控制住。那天傍晚,卢海站在人群里,看见镇长的脸色铁青,夕阳的暖光也没能焐热他那双阴寒的眼睛。
又过了一周,原本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怪物第一次露了脸。那天出奇的热,家家户户开着窗户乘凉。
桌上点着一盏油灯,光芒微弱。卢海趴在窗前,伴着草丛里的虫鸣,两只胳膊逐渐没了力气,垂下桌面。身体随之滑落,将要彻底失去支撑时,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迷蒙的眼睛转了转,对上窗外的一双黑的反光的眼睛。
怪物浑身漆黑,趴在窗边,脸颊上的肉凸出来一块,像青蛙一样。
卢海一动不敢动,忽然裆部一热,腥臊的液体哗哗倾斜而出。幸好,怪物只是盯着他看了片刻就攀着墙壁爬上屋顶,瓦片嘎拉拉的响,卢海连哭都不敢哭。
从这以后,怪物每夜都来镇上转一圈,一开始只是打烂几扇亮灯的窗户,站在有动静的屋外低吼几声,留下几道爪印……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更有一次怪物竟然还抓走了一个女人。
大家这才有了危机感,听从镇长的安排,买来遮光布,太阳落山后立刻把全家上下所有口子全部封严实。果然,此后怪物少有伤人情况发生,也不再攻击房屋。
镇长说,为了保护下一代,让所有孩子都进入福利院生活,这样家长们才有精力专心对付怪物。
有些人不愿意,连夜带着孩子跑了。为此,镇长下命令戒严各个出口,直到所有未成年的孩子进入福利院。他们告别父母,进入另一个世界。在这里,他们学会了必须要对小镇有贡献,才能过上好生活。
那个时候,他们还不懂什么叫好生活。
福利院里,卢兴又问了:“镇长怎么知道怪物喜欢光呢?既然喜欢光,怪物为什么不在白天出来呢?”
“为什么非要我们来福利院呢?要是怪物攻击这里,我们不是都要完蛋?还不如跟着父母生活……”
卢海被他的话惹得心情烦躁,虽然他不懂这股烦躁来自何处。跟卢兴比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肯定少了一块什么。这点在后续念书的持续性上面更得到了证明,卢兴成绩很好,考上小镇外的高中,一路升上大学。
小镇上的大学生屈指可数,基本上都是齐家人,所以卢海一直认为卢兴被分错了位置,他应该姓齐才对。
那年应该是卢兴念到大学二年级的夏天,他奶奶去世了,那是个老得牙齿掉光的白发老太太,早就该死了,没想到在养老院里又坚持了好几年才彻底嗝屁。
对了,养老院就是现在的卫生所,是老人的天堂。
卢兴本来已经在城里找了兼职,临时被叫回来参加葬礼。他背着包,风尘仆仆出现在小镇入口那条小路上时,卢海按响车子的喇叭,这时他已经为镇长家开车,在小镇里也算叫得出名字的人物。
可是卢兴丝毫不拿他当回事,带着一如既往的笑。他说起在学校里的见闻,说起兼职赚到的钱,说外面世界里有许许多多在异色镇根本见不到的东西……卢海只觉得他在炫耀,手里地方向盘好像也不如之前顺当,一卡一卡的。
“喂,那你怎么不带个女同学回来?既然学校里那么多女人……”
卢兴瞪大眼睛,那种不理解的眼神让卢海深受刺激。
“怎么能这样?女同学是人,又不是宠物,想带回来就能带回来啊!那得她们愿意……”
卢海得意了:“我已经带回来一个了,神女已经成功播种,等孩子一生下来,我就是有贡献的人了!”
可是,卢兴非但没有露出羡慕的神色,反倒有些鄙夷:“你爱那个女孩子吗?”
“爱?我为什么要爱她?只要能生孩子就好了。”
“等她生完孩子呢?”
“继续生第二个啊!”
“她会愿意吗?”
管她愿不愿意呢,反正来了这里就别想离开。这些年,我们这一代年轻人之间早就有了一套不成文的规定,挑选女人要专门找那种爹不疼娘不爱的,这样她们就算死在外面也不会有人在意。
卢兴不说话了,一路无言。
葬礼恰好跟集训时间撞上,人手一下子紧缺起来。
既要安排人购买药材,在教学楼顶上不断烹煮,又要保持柴火不断,还得有人每日在礼堂四周洒下新鲜药汁,防止怪物袭击。
镇长让卢家自己安排人抬着棺材上山,千叮咛万嘱咐,棺材盖子一定不能合上。
这天晚上守夜,卢兴一边烧纸钱,一边问:“为什么棺材盖子不能合上?合上了不是更能阻止怪物袭击?”
“阻止个屁啊,之前那些人都埋到地里了,不还是被怪物打个洞把尸体掏走了,吃得只剩下一张皮,五脏六腑血丝呼啦的,看着都可怕!”
黄表纸丢进火盆里,烧出铜黄的光,映在卢兴的脸上,他表情严肃,似乎在考虑什么不好的事情。卢海一巴掌甩在他的后脑勺上,骂了一句。
“你小子又在憋什么坏呢?”
卢兴说:“我偏要合上棺材盖,看看到底有什么怪物会来袭击我奶奶!”
“你胡扯什么呢,上山后肯定有人来检查的……”他忽然意识到卢兴想要做的事,他肯定想趁着检查之后,祠堂里没人的时候溜进去把棺材盖合上。
这种行为一旦被发现,会落得跟齐要一样的下场。
到了年纪,小镇上的男人都要出门狩猎,可是齐要不愿意,宁愿被刺瞎一只眼睛也要留在异色镇,打死也不下山。镇长大手一挥,让他留在镇上跟那些女人一样接客。
真没想到如今世风日下,喜欢男人的男人不在少数,齐要很受欢迎,连带着他那家宾馆都比别处火爆。
齐要为小镇带来金钱,也算做了贡献。可是,卢兴难不成也要走他的老路?不,卢兴肯定有其他打算。
“你该不会……想要逃走吧?”
卢兴有一对绝情的父母,在他进入福利院后竟然双双逃走。刚死掉的那个老婆子是卢兴在异色镇唯一的至亲。卢海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如果告发成功,卢兴就完了,而他就能踩在卢兴的头上更进一步。
“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卢兴苦笑着,“逃到哪里都会被他们找到的,现在这个时代,我们的根被映照得极为清晰,我们的身体永远也别想藏进黑暗里……”
当年逃走的人们无一例外,全部又回到了异色镇,他们的五脏被掏空,有的只剩下一张薄而透明的皮,挂在树枝上。
镇长说,这就是背叛异色镇的下场,会被神女诅咒,会被怪物找到并杀死,哪怕死了,也会被怪物掏出来,吃干抹净后也要带回异色镇。
还记得当年卢兴又问了:“可是,我妈妈根本不是异色镇的人,为什么也会被怪物抓回来?”
他的妈妈肚皮敞开,肠子淌出来,像一截棕黄色的麻绳。他的父亲只剩下一张皮,在树枝上随风摇晃像一张旗。
小镇陷入沉寂,每个人都活在恐惧之中,他们脸上失去了笑容,一瞬间像老了几十岁。只要想到要一辈子都活在对怪物的恐惧里,对诅咒的束缚里,那么死亡也不是一件坏事。死了,也就不用怕了。
浑浑噩噩过了几年,镇长又发布新的规定——只要为小镇带来一个孩子,就能有一个人离开。并且这种离开是得到神女祝福的,可以摆脱诅咒彻底离开。
有几个人完成目标,将信将疑走了。小镇上的人在等待中同样活得战战兢兢,生怕哪天又在山上发现他们的尸体,可是,这些人真的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卢兴说:“他们虽然没有死在异色镇,谁知道会不会死在外面呢。”
尽管消极,可卢兴更加用功读书,似乎铆足了劲要离开这里。可是,如果不带女人回来生孩子,他就算离开了也会被怪物抓回来。
卢海不懂他的想法,但是他知道,卢兴心底肯定藏着什么计划。
棺材已经上山了,卢兴说要回去兼职,背着包走了。只有卢海知道他悄悄又返回山上,藏在一处山窝里。
集训期间,山中很多人巡逻。他们经常躲在草丛里,等人走了才能起身。
山里蚊虫很多,个头肥大,口器钉在皮肤上,简直粗得像一截针管。卢海在身上擦了许多药水,才能止住痒。
他看见卢兴悄悄钻进蝉女庙,直奔着祠堂而去。他掀开花被,盯着棺材里的老人看了几眼,流下几滴泪,又把花被整齐叠好,盖在尸体表面,最后费劲地合上棺材盖。孤独地席地而坐,抱着膝盖,身子不断抖动,似乎在哭泣。
卢海盯着看了半晌,暗自高兴,只要举报卢兴,他也算大功一件。
胳膊上瘙痒难耐,被他抓出几道红痕。也不知道卢兴打算在这里呆多久,卢海生怕自己一离开,卢兴也跑了,于是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一直坚守在祠堂门口。天气炎热,虫鸣不断,卢兴靠着柱子打起了盹儿,等他清醒时,天已昏暗。
他赶紧看向祠堂里,卢兴还在那里,坐在神牌前的蒲团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卢海暗自祈祷今夜怪物不要出现,否则,这里连一扇门都没有,肯定逃不脱。
几只萤火虫飞出来,一闪一闪,互相追逐,卢海打着哈欠,一边注意听着祠堂里的动静。
祠堂里一片漆黑,一盏灯都没有。牌位前吊着两卷线香,丝丝缕缕的气味熏得人昏昏欲睡。也许,卢兴已经见周公去了。
这天晚上的月光很亮,亮得令人发慌,像是老天爷故意指引怪物来到这里,把他们吃个精光。
先杀后吃倒也罢了,要是先吃再慢慢折磨人到死,就受罪了。
胡思乱想间,卢海听见一阵怪异的摩擦声响起,他凑到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只见一道瘦长的影子正站在棺材前,一只手搭在棺材盖上。
“难不成真的遭报应了?”卢兴的声音很低,但在这片黑暗寂静的环境中听得很清楚。
哐当——
棺材盖猛然翻飞在地,一道黑影飞速略过,在屋子里打了个转儿,撞翻放置棺材的板凳,发出巨大的响声。那影子像是受到惊吓似的,猛地窜出祠堂,沿着墙壁爬上屋顶。
借着明晃晃的月亮,卢海看见一只浑身漆黑的怪物沿着屋脊迅速爬向远方,跟漆黑的天空融为一体。
惊惶未定之下,他丝毫没注意身后有人。只听见一声呼唤在耳边极近的地方响起,吓得他双膝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阿海,我就知道你会跟着我。”卢兴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双手捧着什么东西慢慢蹲下,“看,我就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卢兴手里捧着一张湿黏的人皮,是他奶奶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