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雪剑》春也眠

4、暗雨疏风（下）

　　“暗雨疏风楼？”陆凌绝不禁讶然，这名字她岂止不熟，简直听都不曾听过。可这样一个行动迅速、下手毒辣、来无影去无踪的精密组织，怎会在江湖上掀不起一点风声？

　　她对面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女子，脸色苍白虚弱，眼神却冷静坚定。这女子当然是易容成厉天心的白无常，她慢慢道：“不止陆少侠，恐怕江湖上听过这个名字的人一千个里才有一个。只因他们行事格外低调，且在此之前，从未对江湖中人下过手，也正因如此，当年无常司虽发现了暗雨疏风楼，却并未留心。”

　　时值正午，白马客栈里人声鼎沸，伙计们忙得足不点地，吆喝声交谈声击箸声，无人在意这一方小桌上的两人在谈论何事。

　　“那为何能断定是暗雨疏风楼所为？”

　　白无常道：“暗雨疏风楼太过神秘，直到今日，我们也只知创建它的人有二，一个叫做秋梧桐，另一个叫做萧疏雨。可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甚至是男是女，无常司居然都不能探到分毫，只知道平日里做事的是管家，姓舒，一个中年男子。而三日前，无常司的暗哨传来密报，管家与西幽明殿早有书信来往，信中曾提到一种秘药，名叫‘鸠血’。”

　　“‘鸠血’……”陆凌绝口中念着，喃喃道，“这药的名字，我从师傅那里听过。”

　　白无常不动声色道：“尊师说什么？”

　　“她说，‘鸠血’即便在西幽明殿也是一种禁药，服用此药的大多数人都承受不住那刚猛至极的药性，烧心而死，只有极少数人能存活下来。但由于已经太久没有人服用过这种药，也已经太久没有能与‘鸠血’共生之人，所以一直以来，这药只被当作毒药。”

　　白无常道：“原来如此。”

　　陆凌绝道：“看来暗雨疏风楼与西幽明殿早有勾结，只是我仍不明白，他们拿到了‘鸠血’，究竟是想做什么？又是为什么要杀那些人？”

　　“我也想不明白，所以便不去想。反正快则今日，慢则明日，他们迟早会自己找上来的。”

　　陆凌绝了然，四下看了一圈，轻笑道：“这客栈里里外外，都已经被无常司围得风吹不进了罢？”

　　白无常道：“是也不是。无常司的人手，倒是有一半都在这里了，但白马客栈其实并非无常司的据点，只不过我与他们掌柜是旧识，借来一用罢了。”

　　“也就是说如今这里还有普通人？”

　　白无常夹了一筷笋丝进口，悠悠道：“白马客栈进进出出，往来行人，没有一个不是江湖中人，陆姑娘不必担忧。”

　　陆凌绝闻言点了点头，也执起竹筷慢慢吃了起来。菜已齐了，上得不多，一盘龙井虾仁，一碟醋溜白菜，还有一碗笋丝鸭汤和两碗白饭，清淡精致，分量也刚好。

　　她生平只有两大爱好，一是练剑，二是吃饭，她练起剑来是个剑痴，吃起饭来也专注极了，绝不再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而且白马客栈的厨子手艺很不错，所以她吃饭时，脸上带着餍足的微笑。

　　这时，客栈里用完饭的客人已走了大半，喧闹声顿时平息许多，外头却又走进两个人。

　　这两个人一走进来，其中一个便笑道：“一早就听说无常司在此设了伏兵，现在看来，怎么只有一群杂毛？”

　　说话那人是个白胖子，长了个又大又圆的脑袋，一张面皮白腻光洁，体态肥硕，个头将将比桌子高出一截来。但见他脸上笑容可掬，十足像庙里的弥勒佛，可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动听：“杂毛便也罢了，狗见了外人怎么连叫也不叫一声？”

　　他说话时，话音并不很大，然而声音却极清晰地传到陆凌绝耳中。

　　另一人说道：“你懂什么，不会叫的才是好狗。武林盟驯养的狗，自然都是最好的。”这人面黄肌瘦，形销骨立，站在那矮胖子身边活像个纸人。

　　“说得是，说得是。”那胖子笑嘻嘻道，“不过不管是好狗还是孬狗，总该出来说句话吧？”

　　话音刚落，便见楼梯上款款走下一个人影，一袭白衫，腰间月白玉佩，乌发如檀木，发冠上一根翡翠发簪，端的是个温润如玉佳公子。这人身未至，声先行：“狗当然不会说话，会说话的是人。江前辈若是能和狗说话，倒也是一大奇景，想必是与狗有什么渊源。”

　　那白胖子嘿嘿冷笑几声：“秦掌柜倒是伶牙俐齿。”

　　白无常在楼上看得一览无余，眯起眼低声道：“‘活阎罗’江白鹤和‘罗汉骨’刘道至，这两人怎么与暗雨疏风楼厮混到一起去了？”

　　“活阎罗？罗汉骨？”陆凌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笑得一团和气的胖子居然号称“活阎罗”？那个瘦得竹竿也似的家伙居然敢叫“罗汉骨”？可见这江湖上真是什么事都有，而她几乎不闻江湖事，还做不到见怪不怪。

　　白无常道：“江白鹤出道以来便以心黑手狠闻名，信奉的是‘做事做绝’四字，死在他手上的人不知凡几。刘道至原先是少林弟子，一身外门功夫，手脚之硬在江湖上也是排得上号，只是后来不知遭了什么变故，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陆凌绝道：“现下该怎么办？”

　　“静观其变。”白无常道，“这两人与暗雨疏风楼有何联系尚未可知，真正关键之人出现前，不可贸然出手打草惊蛇。”

　　陆凌绝叹了口气：“来得忒快了些，好好的一顿饭，生生被搅了兴致。”

　　白无常却看着那两人，神色讳莫如深。无常司前先几番查探，都探不到暗雨疏风楼一丝消息，本以为今日此局能引出其中关键人物，谁知来的却是成名已久的“活阎罗”和“罗汉骨”，他们俩又和那暗雨疏风楼有何牵连？

　　楼下大堂。

　　那公子便是白马客栈秦无厌秦掌柜，只见他站在楼梯上，神色倦懒：“对不住二位，白马客栈今日客满了，招待不下，请两位另寻他处。”

　　江白鹤道：“什么话，客满了就清场，清不了的场子，我们两兄弟代劳便是。”

　　秦无厌淡淡道：“这场子也不是那么好清的。”

　　刘道至干笑两声：“秦掌柜是想试试？”

　　他说话时，江白鹤已经出手如电，凌空一掌劈碎了客栈大门。

　　秦无厌冷冷道：“这门乃是我特意求冯木匠打造，价值无算，不知江前辈蹉跎半生，囊中积蓄可偿还得起？”

　　闻言，江白鹤肥白的脸颊抖了抖，露出狞笑，他那张原本很和蔼的弥勒佛似的脸也突然扭曲起来。

　　“废话少说，厉天心在哪里？”

　　秦无厌状似惊诧：“厉天心……不是被除名武当，隐居山林了吗？怎么二位竟找人找到我这里来了？”

　　“秦公子，我先前敬你是……”

　　话音未落，却见一个瘦小身影不知何时已从角落摸过来，大喝一声，猛地窜起，手里一把柴刀明晃晃对着江白鹤砍去！

　　这人影实在不起眼，先前就躲在一张空桌下，居然也不曾暴露。

　　江白鹤口中不停，眼珠不动，只略一弹指，便见一抹黑影直冲那人面门飞去，正是一枚铁蒺藜。他出手迅疾无比，暗器也飞得极快，眼看那人便要命丧黄泉，周围人仍在震惊当中，等反应过来有心要救时，已经晚了。

　　只听“当”一声清响，一把细窄长剑从天而降，贴着那人的鼻尖将铁蒺藜击落在地。陆凌绝飞身而下，左手抱住那已经被吓呆的孩童，另一手已行云流水般拔出宝剑，直指江白鹤眉心。

　　白无常暗暗喝了一声彩，傲雪剑果然名不虚传，虽不常在江湖上，但这一身功夫却不输任何世家才俊，若真要打起来，只怕“活阎罗”也占不到什么好处。

　　“好，好剑，好俊的轻功！”江白鹤注视着剑尖，他额上已出了汗，脸颊的肥肉轻轻抖动着，“你的人我不曾见过，可你的剑我却瞧着眼熟。小丫头，报上名来！”

　　“名字不值一提，只报剑名吧。”陆凌绝冷冷道，“此剑名为‘傲雪’。”

　　“傲雪剑……傲雪剑……”江白鹤喃喃道，“‘江湖新秀第一剑’？好！是个人物！只可惜，却也做了无常司的走狗！”

　　陆凌绝不置可否，道：“你这人倒是有趣，看谁都像走狗，其实自己也不过是暗雨疏风楼的一条狗罢了。”

　　江白鹤道：“你懂什么，像我这样的恶人，从来都是只为自己做事！”

　　他说到恶人时，满面笑容，像是骄傲得很。

　　陆凌绝道：“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忽然间要替暗雨疏风楼做事了？”

　　江白鹤忽地平静下来，嘿嘿笑道：“小丫头，你想套我的话？哈，我偏不说！不说！”

　　陆凌绝也笑了：“你说也好，不说也罢，我并不在乎。只不过不要再为难秦掌柜了，这里没有你们想找的人，请回吧。”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人到底在不在，上了楼一看便知。今日谁挡路，便叫她见识见识‘活阎罗’这名号是怎么来的！”

　　说罢，他随手一拂，那张硬木桌子竟然即刻碎成了木屑。

　　秦无厌见状，倒吸一口冷气，痛心之情溢于言表。

　　“等等。”陆凌绝轻叹一声，“在此之前，我还有些疑问。”

　　她低头看向女童，那孩子眼里还泛着泪花，神色却依旧坚定，毫无退缩之意。

　　陆凌绝温言问道：“小孩子，我问你，你和这位江前辈有什么恩怨？为何要杀他？”

　　那孩子看着不过十一二岁，脸上被烟熏得漆黑，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这时眼泪已不住掉下来，挂在下巴上，又落到衣襟里。她就这么边掉着眼泪，边平静地说道：“我的哥哥就死在他们手上，我要替哥哥报仇！”

　　“你的哥哥？”

　　“我哥哥在玄明观，他……他死得太惨了！我去玄明观找他，他们说他死了，被人杀了，不知道是谁杀的。我想替他报仇，悄悄跟着玄明观的道长到了应天，偶然听见凶手会出现在这里的消息，守了好久，方才蹲到仇人！”

　　陆凌绝终于想起，这女孩的兄长大概就是玄明观无辜惨死的那名杂役，心中一时感慨万千。她轻轻推了一把，把那女孩推向秦无厌，淡声道：“我知道了。这里刀剑无眼，你先离远些，报仇的事，你现在还远远做不到。”

　　秦无厌伸手接住那女孩，叹惋道：“这群粗鲁的江湖人，我这店早晚有一天要被砸光的。”

　　江白鹤嘴角一抽，道：“我看人也要死光的！”

　　话音刚落，他已一拳递了出去，竟是要以一双肉掌战陆凌绝。

　　拳势悍武，陆凌绝当即步下一滑，侧身躲过，见那一拳招式已老，当下一剑挑向江白鹤肩头。这“活阎罗”看似肥胖不堪，不料行动之间居然灵活无比，左腿瞬时飞踢过去，以攻为守，逼得陆凌绝不得不半路改招，剑柄猛地撞向江白鹤腿骨。这一下震得陆凌绝虎口发麻，再看江白鹤，一条腿竟好似浑然无事。

　　“好，好招式，果然名不虚传！”江白鹤嘶声道，“来，你我交手毋须他人！”

　　陆凌绝道：“正有此意！”

　　说罢，又是一剑刺去。这一剑直取胸膛，飘逸无比却又不失杀意，此招一出，江白鹤顿感森森冷气爬上脊梁，不由大喊一声，出拳更悍。

　　眼见大堂里打得火热，白无常却站起身，走过另一条狭窄的过道，悄悄到了后院。

　　后院里已有一个人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