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之星火》川澄未来

5、离婚

　　09.
　　叶冬给自己找了个麻烦事。
　　罗姐给她派了个帮手领着她去小梅花的家里，一个短头发的青年女子，小圆脸，看起来年纪不大，名字叫喜鹊，也确实没辜负她这个名字，叽叽喳喳是个小话痨，一路上嘴巴都没停，一直在吐槽小梅花家里的乱七八糟。
　　“你说，就这样了，梅花姐她怎么就不愿意离婚呢？”喜鹊百思不得其解。她跟小梅花的关系很好，见她这个样子更是恨铁不成钢。
　　叶冬笑了一下没接话茬，指着前面转移话题道，“前面就是秀水村了？”
　　“嗯。”喜鹊点头，“原本村里有条河，可清澈了，村里洗衣洗菜都在那条河里，所以村名就叫秀水村，可惜的是近几年河水干涸了。”
　　叶冬和喜鹊走过干涸的河床，绕过弯曲的小巷，最后停留在了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前。
　　“这就是梅花姐家了。”喜鹊压低了声音。
　　土坯房的墙壁上因为渗水长满了青苔，她们站在门外，还能听见里面骂骂咧咧的声音。
　　叶冬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敲了敲门。
　　没人回应。她加重力气拍了拍门。
　　“来了来了——”
　　一个粗狂的声音骂骂咧咧地响起，充满了不耐烦地拉开门，露出一张满脸横肉的脸，目露凶光地上下打量，“你找谁？”
　　叶冬被他的目光吓得心里直打鼓，硬着头皮道，“我是妇联的，我来找小梅花。”
　　“怎么又换了一个人？”那人非常不满，手上的门锁被他弄得哐哐响，“你们天天跑过来想干啥，我们家的家事用不着你管。”
　　“跟妇女有关的事情，我们妇联都有资格管。”叶冬很想给他一个白眼，但还是克制住了。
　　“滚滚滚。”
　　“你不让我管那就只能让警察来管了。”叶冬将自己从电视中学到的经验搬了出来。
　　“他娘的你敢威胁我？”
　　叶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虽然内心一直在打鼓，依旧强撑着表现得无所畏惧。
　　那人恶狠狠地看着她，到底是不敢做出格的事情，将门一甩，恶声恶气地说进来吧。
　　叶冬在心里松了口气。喜鹊佩服地表示叶姐你真厉害。她也只能苦笑，强撑罢了。
　　她们进屋的时候，小梅花正在做鞋子，抬起头看见她们脸上掠过一丝惊讶。还有一分难堪。
　　“梅花姐。”喜鹊率先打破了凝滞的气氛，“这是我们宣传队的叶冬姐，她想来看看你。”
　　小梅花捋了一下头发，低头轻声道，“我有啥好看的。坐吧，家里也没啥好招待的。”
　　“梅花姐。”叶冬挨着她坐下，“我能叫你梅花姐吗？”
　　“当然可以。”小梅花抬头看着她，又仿佛被火烫了般迅速低下头去。她可真年轻啊，眼睛又那么明亮，好像画上的人一样。
　　叶冬目光停留在她额头的伤口上，顿了顿，“梅花姐，你这伤怎么弄的？”
　　“不小心摔的。”
　　“屁！”喜鹊心快嘴快，“明明是黄大发打的。”黄大发正是梅花的老公。
　　小梅花低声道，“别乱说。”
　　她低下头，枯黄的头发顺着脸颊垂落，显得谦卑又柔顺，这是多么经典的一幅画啊，在名为三从四德的画卷中，总是能看到沉默又恭顺的女子。
　　喜鹊不得不闭嘴。叶冬心一动，不自觉地开口问，“疼吗？”
　　小梅花抬起头，她眉心微动，那一点震惊迅速从眉梢蔓延至全脸，眼眶红了，似有水光浮现，赶紧再次低下头，“习惯了。”
　　“这有什么好习惯的。”叶冬有些生气，却不是冲着小梅花。
　　“这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小梅花微微一笑，“谁家媳妇不挨打呢。”
　　“我妈就不。”叶冬脱口而出，“我爸要是敢动我妈一根手指头，我妈早就跟他离婚了。”
　　“梅花姐，你为什么不离婚呢？”她疑惑不解，“家暴是不可容忍的，有一次就有无数次。”
　　真是孩子话。小梅花很想笑她，动了动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偏了头不再看她。
　　过了好半晌，她才低低道，“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简单的。”
　　“梅花姐，你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我们一起帮你解决。”叶冬说，喜鹊在旁边一个劲地点头，“就是啊梅花姐，就算我们解决不了，还有罗姐她们呢，我就不信解决不了你的问题。”
　　阳光从窗户前透了进来，很亮，却没什么温度，只地上涂抹上了一层浅色金粉。
　　小梅花还是没说一个字。
　　“快吃午饭了，我去炒几个菜，你们在这里吃吧。”最终她站了起来，笑着扯开话题。
　　叶冬有些失望，喜鹊耐不住性子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她赶紧对方扯住。
　　“梅花姐，我们先走了，部队有纪律，不能拿老百姓一针一线。”叶冬拖着喜鹊出了门，长长地叹了口气。
　　喜鹊愤愤不平，“梅花姐怎么这么……”她用了个前几天扫盲课上学过的新词，“执迷不悟。”
　　“要不然罗姐也不会交给我们了。”叶冬也很失望，但还是打气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她这次不同意等我们下次再来，好好跟她说，我就不信做不通她的思想工作。”
　　喜鹊听了猛点头，“嗯嗯，叶冬姐你说得对。”
　　回去的路上，叶冬一直在想小梅花，她看起来那么沉默柔顺，眼睛里全是麻木的绝望，看起来对黄大发并没有感情，她也没生孩子，为什么不愿意离婚呢？
　　因为三从四德从一而终思想的洗脑？
　　叶冬决定下次一定要跟小梅花好好谈一谈。
　　10.
　　这个下次来得很快。
　　第二天，叶冬就拉着喜鹊一起去了小梅花家里。
　　小梅花不在家，去山上捡柴火去了。黄大发喝醉了躺在院子的竹床上，满面通红眼神迷蒙，大着舌头说臭婆娘你怎么又来了？
　　叶冬耐着性子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实在忍不住狠狠踢了他一脚，转身拉着喜鹊跑开了。
　　“叶冬姐，你真厉害。”喜鹊竖起拇指夸他。
　　叶冬苦笑，转头环顾四周，山这么大，满目葳蕤，“梅花姐她会在哪里呢”
　　“我知道。”喜鹊很是得意，“梅花姐最喜欢去那里捡柴火了，叶冬姐，快跟我来。”
　　小梅花将捡好的树枝堆成一堆，用提前准备好的麻绳捆成一束放在一旁，又弯腰捡起了树枝。
　　“梅花姐。”不远处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她抬起头，就看见叶冬和喜鹊两个人朝她走来，挥舞着双手笑容灿烂，没多久就走到了她面前。
　　小梅花愣了愣，“你们怎么来了？”
　　“来帮你啊。”叶冬一语双关。
　　喜鹊捡起一根树枝抱在怀里，“对啊对啊。”
　　“不用不用。”小梅花赶紧摇头，“小心弄伤了你们的手。”
　　“我们可没这么娇贵。”喜鹊叽叽喳喳，手上的动作不停，没一会就抱起了一束树枝，“别小看了我们。”
　　叶冬也跟着一起蹲下捡树枝，她没做过这活，但这没什么技术含量，不用学也会。
　　“梅花姐，快捡吧。”她笑着说，“不然天都黑了。”
　　小梅花只得随她们去。
　　三个人做起事来速度快了很多。
　　“看，好美的夕阳啊。”叶冬伸手一指。夕阳大半个已经沉入了半山腰，只露出了小半个通红的脸，流淌着火红的光。天空红彤彤的，铺满了大朵红云。
　　“呀，太阳好像鸡蛋黄啊！”喜鹊兴奋地说着，惹得另外两人纷纷笑了起来。
　　也许是风太柔而夕阳太美，小梅花一直紧闭着的内心终于打开了一丝缝隙。
　　“我是家里的老四，我上头还有三个姐姐，分别叫盼弟招弟来弟，而我原来的名字其实叫换弟。后来我长大了，嫌弃这名字太难听，求着村长给我换了小梅花这个名字。”
　　叶冬很生气，“太过分了，名字应该包含着父母对子女的期望，怎么能取这样的名字。”
　　换弟换弟，希望拿她换一个儿子。
　　多么丑陋又讽刺的愿望。
　　小梅花苦笑，“我爹娘最大的期望就是拿我换一个儿子。”
　　叶冬第一次直面如此赤裸裸的重男轻女，后背居然一路蔓延上一股凉意。
　　“我娘生我的时候伤了身体，大夫说再也生不了了，所以他们都恨我，觉得是我害得他们老黄家没儿子。”小梅花的声音很苦涩，“从小我就知道，他们不喜欢我，动不动就要挨打挨饿，后来长大了又要我嫁给黄大发，他是出了名的地痞无赖，嗜酒如命，没哪个女的愿意嫁给他，但他出了一头驴作为彩礼，我爹他就硬要我嫁给他。”
　　一头驴！叶冬的后背更凉了。
　　小梅花还在说，“我不同意，我爹把我打了一顿，饿了几天，捆起来送到了黄大发的家里。我那时候以为自己快死了，但最后我还是活下来了，既然活下来了，那我就要好好活。”
　　叶冬鼻子眼睛通通酸得要命，又辣又烫，她睁大了眼睛拼命忍着才没有泪洒当场。而喜鹊早就哭成了泪人。她缓了好半天，才带着轻微的哽咽声问，“梅花姐，你现在是好好活吗？”
　　小梅花看着远方不断坠落地太阳，眼神空茫，“我也不知道。”
　　“梅花姐，你开心吗？”叶冬问。
　　“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日子不就是那样过。”梅花的声音很平静。
　　“人过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开心两个字。”叶冬直视着她的眼睛，“你过得不幸福不开心，对黄大发也没感情。为啥不离婚呢？”
　　小梅花无奈，“你说得轻巧，哪有离婚的女人，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日子是自己的，管别人怎么说呢。”叶冬目光炯炯，“又不是他们替你挨打。日子过不下去就离，看对眼了就在一起，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关他们屁事！”
　　小梅花抬起头看她，眼底平静的湖水被搅动，为她这理所当然的态度，也为她特立独行的言论。
　　“小叶，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叶冬很茫然，“这想法不是很正常吗？”
　　两人四目相对，来自两个时空的思想在此刻发生了碰撞。
　　“离婚了再找就找不到好的了。”小梅花干涩地说。
　　“难道黄大发很好吗？”叶冬瞪大眼睛，“再说找不到就找不到呗，为啥一定要嫁人，自己一个人过也挺好的。”
　　“孩子话。”小梅花轻轻笑了，“哪有一个人过的，等你老了怎么办？”
　　有养老金啊。叶冬本来理所当然地想要脱口而出，随即才意识到这是在民国，别说养老金了，能不能活到老都是个未知数。更何况，“他现在就对你不好，你还指望他老了对你好啊。”
　　她突然一拍巴掌，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丝灵光。
　　“梅花姐，你不离婚是不是因为你觉得离婚了就连饭都没得吃了？”
　　小梅花沉默了一会，“难道不是吗，”
　　她没土地没工作也没房子没积蓄，离婚了回娘家她爹娘也不会让她进家门，到时候只能流落街头了。
　　叶冬笑了起来，“那我给你解决了这个问题，你是不是就打算离婚了？”
　　小梅花露出一丝苦笑，如果靠自己就能活下去，谁又想天天挨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