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海》许杀身

6、日记3

　　Mark真的很帅，很不真实的帅，实话说我觉得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挺不真实的，感觉下一秒就会醒来，按掉闹钟，发现又晚起了十分钟，今天路上又得跑快点才能赶上早八了。

　　但他有一点喜怒无常？或者是能说得上是不太好琢磨吧，有时候感觉他很好相处，有时候又觉得怎么可能和他好好相处呢？他和我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

　　嗯，但是他真的很帅，好想让你亲眼看看，而且自由，好自由。

　　今天还吃到了一家中餐馆，很辣，应该是你喜欢的类型。我必须说我讨厌社交是真实的，但是和那个老板聊的很开心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也是真实的，以至于我的舌头都麻了，明天应该还是会去吃的程度。

　　我们回来的路上不知怎么就聊起了我的父母，那并不是我喜欢的话题，可说出去的时候还是会不自觉的去美化他们的形象，这让我忽然意识到，即使是在你面前，我也曾不自觉的隐瞒过他们不算光彩的事情。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没办法当面说，对谁都是，只能写下来。关于我爸妈当年资助魏栋新那件事，根本就没有那么光辉伟大，我爸只是为了他的面子，为了夸下海口而打肿脸充胖子，我妈表面上是模范主妇，无私支持，私底下却会一直埋怨他，我爸就一直抽烟什么也不说，不然就是大吵一架。

　　我一般会躲在卧室里，明明可以一直躲下去的，我从小就知道我爸妈表面上和私下是两种模样，我不喜欢他们，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在乎他们，我对他们有真实存在的担心和忧虑。提心吊胆的听着外面的一切，听到某个特别激烈的程度时就会出去劝架，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希望不般配的两人离婚的啊，可是怎么还是会劝他们不要再吵了呢？不知道，放进世界未解之谜吧。

　　说回魏栋新，其实我小时候我妈一直叫他“两节钢琴课”，因为那是他一学期的费用，每次她都会用那种鹦鹉学舌一样的声音调高了嗓门儿说：
　　“你亲闺女又要少上两节钢琴课咯~”

　　但你知道的，我可一节课都没少上过，她就是很爱用一种假设式威胁来凸现情绪，表达不满，我也习惯了去听情绪，而非内容。

　　他来过我家很多次，当时他还没有拿全额奖学金出国，在他还只是个贫穷又好学的男生时，但我没多少印象，大多时候是他们在那边吃饭，我在窗户边上弹钢琴，准确的说是上钢琴课。

　　这个习惯养成于某次退休教授来我家吃饭，他女儿跳了一段芭蕾，穿着普通的运动鞋跳的，我爸我妈都夸她仪态好像只白天鹅，我只看到了不适合的鞋子令她的脚格外的不舒适，但她依然扬着美丽淑女的笑容，我觉得她不是天鹅，她是那种喷泉中间的漂亮雕塑，她不能动，永远是笑脸。

　　至于接下来我表演月光协奏曲的时候她如何认为我，我不清楚，我们只有那一面之缘，再也没有见过。

　　她可能已经不用在这种场合表演芭蕾了，但午饭时间“表演”钢琴成了我的必修课。

　　也许最开始是因为金钱关系，魏栋新对我对我的家人都很小心翼翼，他谨慎而礼貌，我当时觉得他是非常标准的那种“穷人家的孩子”，甚至于忘记了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对他有一种天然的鄙视在。

　　我爸妈也是这样。

　　尽管他们在人前栋新栋新啊的喊，夸他鼓励他说他以后一定是栋梁之材，送走他之后却会说钱又打了水漂，这种孩子以后会有什么出息，资助他读完大学就尽早收手别被赖上了......

　　他们对魏栋新的评价坏多了，我就开始站在他那边了。

　　结果呢，他真的“出息”了，就是他们眼中定义的那种成功：年纪轻轻，外企高管，工作不累，工资是普通人的几倍。

　　这下他们又说：“我就说没看错人吧！”

　　如果一切到此为止，或许我和魏栋新能够成为朋友，但魏栋新太会讨好人了。

　　我对此感到恶心。

　　逢年过节带礼物探望都是最基本的，他没有了那个笨嘴挫舌的样子，一口一个再生父母喊着，我爸妈看到他像是看到亲儿子了一样，现在还真的开始直接喊爸妈了。

　　我开始讨厌他。

　　但有件东西一直没变，是他依然对我，笨嘴拙舌。也许是知道我能看穿他的花言巧语？他对我的态度自最初起就可以谈得上毕恭毕敬，开始还可能是因为钱，现在是因为什么呢？我想不明白，他说是因为爱。

　　我不相信。

　　这并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表现爱意或者说追求欲的态度，虽然追求过我的男人少得可怜，但我也见过一些花招，上午和我聊音乐起源，聊维也纳，下午说起我的裙子再短五厘米左右会更好看。

　　这不是诡辩，不论男人是不是认真的想要和你产生情感纠缠，手段高明或者拙劣。
　　总之，爱总不会是这么冷静而理智的东西，不是魏栋新说的这个样子。

　　但要说这是借口的话，我身上确实没什么可以让他有所图谋的价值了，我既不是什么绝世大美女，也不是他的什么青梅竹马，甚至如果他没有说“感谢你们的资助”我都认不出他是谁。

　　钱？他给我家买的那些七七八八，还有帮我父母搞的那些小便利早就把那些资助还清十几次了。

　　似乎就只剩下那个“爱”的理由。

　　记得第一次和你讲起魏栋新还有我们订婚的事，你说很感人，你说他好爱我。

　　是，你们都这么说，你们能不能说说他到底爱我什么呢？爱我们两个如此陌生？爱我的冷漠？

　　通常这时候你们又说，哦，爱是不需要理由的。

　　好吧，那爱不爱的还真是件随便的事，我只能以不爱也是不需要理由的作为反驳。

　　这时候你们又会说，天啊，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有这样一个未婚夫还不知足，我们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嘞！

　　天啊，我才要说天啊，只是不想在这个信息化时代被稀里糊涂的指腹为婚，竟然要背负这么多骂名。

　　“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句话让我产生实感的时候，是爸妈和街坊邻居都一致认为，让我一个在读大学生赶快答应一毕业就和他立刻结婚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恨不得签上什么保证书来绑住这个好女婿，恨不得我们马上结婚生子。

　　其实在这场“绑架”之中，但凡魏栋新有那么一点点不甘愿，我都不会如此被动。

　　我越来越讨厌他，相处增多了，但我越来越不理解他。

　　他的工作他的事业甚至他的业余爱好，一切都那么适合他，那么自由，为什么，为什么他甘愿被一纸婚姻证明给锁在这座城市。

　　他脑子一定有病。

　　这些我都没有告诉你，或许你会问：
　　“你没有反抗吗？那你又为什么要答应嫁给不爱的人呢？”

　　我当然反抗过，但这样有回归到我的人生中那个永恒的问题：
　　“那你喜欢什么？”

　　小时候我不想学舞蹈，因为我表情总是像在受委屈做不出好看的表情，老师很生气，她说我像个受气包，之后那就成了我在班上的名字，我很讨厌，上课对我来讲像是凌迟。

　　我说我不想学了，我妈问我：
　　“那你想学什么呢？”

　　或许我不该责难于教育的滞后性，因为就算是今天我也无法给出答案，我想学什么呢？我不知道，我的学习生涯一直都是被“我该学什么”推动的，我想怎样呢？

　　我没想过，我不知道。

　　“你看，让你说你喜欢的你又说不出，妈妈又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你有喜欢的我肯定支持你去学，但你不是说不出来吗？那就先听妈妈的，女孩子学舞蹈仪态好，对你也好，也许学着学着就喜欢上了呢？”

　　无法反驳，我至今都无法反驳这套逻辑。
　　它包含着宽容，真诚，商量和尊重，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可言。

　　于是我只能拿出那个唯一的答案：对啊，不然呢，不然我怎么办，我还能怎么样。

　　我很好奇你们怎么能信心十足的说出：“我的爱好是巴拉巴拉，我长大要成为一个巴拉巴拉的人。”

　　你们都好厉害，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在漫无目的漂浮，只有我一次又一次折返于这个逻辑体系之中，永远找不到我想做的事，又永远马不停蹄的做着不想做的事。

　　至于为何你从没听说我学过舞蹈这件事，讲来确实丢人，我小学整整学了六年，初高中为了应试而停止了所有课外的东西专心学习补课，或许是为了惩罚我吧，填鸭式灌入我口中的爱好都在这几年废止之中吐了出来，一点不剩。

　　甚至于好仪态也在埋头和趴桌之中渐渐一去不复返了。

　　他们常常遗憾，但真谈起来又带着一种不着痕迹的炫耀，我爸会端着酒杯说：
　　“啧啧，小时候爱好点跳舞，小女孩么，学了...哎呀，有六年吧，整整六年，还拿奖嘞！当时就不该听她的，好好学下来就好了。”

　　可奖是十几个人的团体奖，让我学舞蹈的是他们，让我专心学习的也是他们，这些他一概不说。

　　我不清楚他们的遗憾有多少，还是只想听到这句话说出之后的一些恭维，并不喜欢舞蹈的我却真的很遗憾，我感到自己好像浪费，或者说丢失了六年，我恨自己没用不能早早找到自己热爱的事物，也恨自己被喊了六年的受气包都化为了一抔尘土。

　　我不愿意提及，因为我不愿意听到震惊的语气问我：“真的吗？你竟然学过舞蹈？看不出来啊？”

　　尘土被这提问带起的风吹回我脸上，打的我想要逃走。

　　或许现在你明白了吗？明白我为什么答应毕业就和魏栋新结婚了吗？
　　关于我人生一切问题的答案，我的人生怎么走向如此的答案。

　　我还能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