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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齐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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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生的时候是在冬天。
孱弱的小小生命被放在保温箱里,妇产科到处是婴儿的啼哭与一个个家庭的欢呼,而他唯一有关联的血亲正在手术台上挣扎。
母子俩命都不太好。
记忆里北方的冬严寒刺骨,病床上的女人会抱的他很紧很紧,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过。
直到她病死。
那个女人留给他的最后一个拥抱,柔软的身躯失去了暖热的温度,只有眼泪是滚烫的,滴落在他小小的掌心里。
“你怎么办呢?”她说,“去找你父亲吧。”
于是他辗转到了京市,机关大院,朱门锦户。
他还没有门口的石狮子高,更不要说那扇足有三米的大门。
高大的,威严的,把小小的仰望着的他关在门外的。
如同他那位血缘上的父亲。
后来大概是门卫把他放进去的,大概。
冰天雪地里小小一个孩子蜷成一团缩在门边儿,总有人看不过去。
隔壁一户与这边打通了院墙,所以当他走进后来生活了十几年的大院儿,第一眼看见的是那一家的小千金。
众星捧月,前呼后拥。
一群大人围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人工湖里的锦鲤翻出尾花,也像在讨她欢心。
对比之下,另一边的他形单影只,冷冷清清。
小姑娘骄矜,本来看鱼看得开心,又嫌周围人吵闹。一转眼看到他,眼睛一亮,扭扭身子从大人怀里钻出来,晃着帽子尖儿上的毛绒球跑到他面前,指着他的衣服脆声喊:“鱼鱼!鱼摆摆!”
身后一溜女眷,是各位高官名流家的夫人,一叠声地附和:“哎呦,小意喜欢鱼鱼是不是啊?这个孩子是哪家的?生的好漂亮呢。”
他低头去看,自己胸前一尾手工刺绣的锦鲤,是他母亲绣的,盼望他一生好运。
这条鱼也真的给他带来了这一生唯一一次运气。
指着他的女孩儿是钟家的千金,富贵窝里的小凤凰,千娇万宠。
他凭着绣在衣服上的,母亲留给他的仅剩的这点儿东西,入了她的眼,也终于换得父亲施舍下来的一点儿注意。
他生物学上的父亲,钟家老爷子一手提拔的寒门贵子,在这大院儿里也举足轻重的人物,姓齐。
于是他叫了齐钰,谐音鱼,是父亲为了讨钟意一个笑脸随手取的字。
钟意,而她叫钟意。
后来听人说起,是钟家老小商议了好一阵子拟出来的名,她的母亲总是软着声调叫一一,我的宝贝一一。
唯一的一。
他不这么叫,后来的许多年里,他一直坚持连名带姓叫她,钟意。
尾音微微扬上去,那人会不耐烦的应一声。
每一次。
钟意也一直叫他鱼鱼。
一直到他们不再是他们,只是钟意和齐钰。
父亲其实很少回家,他太忙了,也或许是不想回。
偶尔申请假期,除了去隔壁送一大堆礼,抱一抱钟意,就是去陵园扫墓。
只有那么一次,上面给批假让他回家好好休息一阵。
他那天起了个大早,挖出自己最漂亮最惹眼的衣服,把百分的卷子和奖状一张张捋平了,让它们像等待长官查验的小士兵一样整齐列队。
然后迎来了父亲一个狠厉的耳光,狠厉到不应该用在一个孩子身上的力气。
保姆在旁边装模作样地哭诉,说钱就放在桌子上,她一转身就不见了,也许不是小钰拿的呢,怪我不小心。
父亲一句也不问,骂他丢人,叫他滚出去。
眼泪没有下来,只剩了无措。
还是钟意,把他从关上的大门外捡回去,捧着他的脸问我们鱼鱼怎么了,肿成这样疼不疼?
眼泪从钟意脸上掉下来,那是齐钰第一次见她落泪。
很神奇,好像有人替他委屈替他疼,明明他没有这样的资格。
钟意握着他的手回到齐家,和父亲一样不问前因后果,对着那个保姆说你滚,拿着钱滚。
那一年钟家养在湖里的锦鲤依旧是钟老爷子的心头好,却不再是钟意一天要看三回的宝贝。
幼儿园的钟意忙着给他塞自己爱吃的零嘴儿,把别的小朋友送给他的小礼物一个个从他手里拍掉。
“不要跟他们玩。烦死了,看你好看就追过来,明明是我的。”
我的,钟意的,钟意着。
他偷偷弯了眼睛,想和锦鲤一样翻尾巴吐泡泡给她看。
小学学到金屋藏娇,钟意效仿武帝,说他比阿娇好看,以后要金屋藏玉,给他买四合院把他关进去。
他一脸严肃给她拆吸管,说院儿里记得给我多种点花,还有你先把今天的牛奶喝了。
初中话剧社演出,他们抽到白雪公主的剧本。
钟意逼着他演白雪,因为她想演恶毒皇后。
他像洋娃娃,被她装扮上浮夸的礼服裙和假发,甚至涂上一层甜腻的唇釉。
等待报幕时有人在黑暗的台后轻声笑骂:“他是钟意的狗吗?那么听话。”
他仔细整理裙撑支起的层叠裙摆。
钟意亲手挑的,说这样很好看,等会要给他拍照。
最后一幕,执着美貌的皇后假扮成老妪,从篮子里掏出一半□□的苹果,请求公主咬下一口。
心生警惕的公主邀她共同品尝。
巴掌大的苹果,咫尺之距,他们共同咬在一颗苹果的两侧。
钟意垂覆的睫毛他都能数清,她咬下果肉的清脆声音如在耳畔。
心跳震动如雷鼓,促的他从脖颈到耳垂一路烧起来。
苹果或许拿反了,中毒的显然不是公主。
没有结局,也没有王子,他们改编了剧本。故事的最后是碎裂的魔镜,对视的公主与王后,无法明确的输赢。
美貌没有绝对,善良要暗藏锋芒。
话剧完美谢幕,可是他总觉得钟意水红的唇瓣还印在那颗苹果上。
而那一口毒苹果此后经年始终哽在他喉咙里,不管咽不咽的下去,反正毒死也不要吐出来。
日子本该一直这样过下去,他们形影不离,彼此最最亲密。
直到钟意用陌生的,说不明的目光看着他,说:“原来你是非婚生子啊。”
他为数不多的好运好像终止了。
他的母亲,那个懦弱又愚蠢的漂亮女人,一厢情愿地为他父亲生下这个儿子,不顾他已有家室。
可她也没想过让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如果不是她生产伤了身体,命不久矣的话。
这本来也没什么,更糟糕的是那位齐夫人,性烈又多思,知道他的存在后竟一病不起,最后亡故。
齐钰是拖了近两年才回到齐家的,他的父亲不愿意见到他,又无法不要声名抛弃亲生血脉。
他背着两条人命,从来不敢为自己叫屈。
可是这一次,无法抑止的不甘。
是我的错吗?是我选择的吗?凭什么往我身上清算?
这一句经年后也终于问出,在钟意的订婚宴上。
没有得来不屑和恼恨,也没有多余的怜悯或愧怍。钟意眸光浅淡看着他,那么平和无谓的语气,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熬过北国凛冽的寒冬又能怎么样呢?那条鱼终究游不进向往的池塘。
后来想想,从酒店门口钟意接起的那个电话就应该开始警觉。那样柔和了眼眉再陷下唇角的笑容,他要回溯好多个春秋,才能从记忆里翻出来。
实在是蠢,林兖州算什么?一步步计算好坦荡的未来,穷尽心意予他开怀,原来这才是钟意的喜欢。
所以,对一条鱼的喜欢算什么喜欢呢?翻尾拍浪,博她一笑,就是这一生所有的缘分了。
只是到底不甘,她年少求学在南方遇见林兖州,出国后不久又定情白旭阳。
千千万万个选择里,唯独不肯多看我一眼。
白旭阳向她求婚那天,他和林兖州他们最后一聚。
除却其他,这么多年相识相伴,知交好友零落,也只有这么几位了。
昏醉酒意间听林兖州点了一首陈奕迅的富士山下,听他用粤语唱“靠拥抱亦难任你拥有,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何不把悲哀感觉假设是来自你虚构。”
钟意说得对,运气好别人愿意承载你,你的情意,你等待被填补的缺失,可是运气不好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曲罢人散,他回了京市。
那两年他父亲终于退下来,从岳家带回一个孩子,和已逝的齐夫人沾亲带故,幼丧双亲,是个没人要的孤儿。
说来可笑,他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温声细语和慈爱笑脸,是在他的父亲抱着别人孩子的时候。
那个面对他一句话都欠奉,永远只留给他背影和冷漠眼神的父亲,原来也会用笑脸耐心地给孩子喂饭,抱着孩子给老朋友炫耀我们囡囡多聪明多好看啊。
几个月大的孩子,从哪里看出来聪明和漂亮呢?
他没有见过那位让父亲半生未娶的齐夫人,只是听家里的旧人说,那孩子眉眼很有几分那位夫人的影子。
没有故事里的圆满结局,直到他的父亲旧疾发作,不久于世,也没有对他流露出一点鄙薄与视而不见以外的态度。
那个男人最后躺在病床上,拉着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婴儿的手,死死盯着自己的亲儿子,像看一个要在他身后欺侮自己孩子的仇人。
他找人办了领养手续,把齐家财产的大部分过到这孩子名下,成年前由他代理。
他的父亲,终于安心地闭上眼。
他又尝试着去养一个孩子,一个六个月大的女孩儿。
这是他经历过最难的事儿,小孩子不知饥饱,喂奶怕她不喝,也怕她喝太多,半夜总是醒过来哭,喂奶拍嗝完了还哭,他只能抱着一圈圈晃着哄,常常一个晚上睡不了觉。
再长大一点儿,他又学着做辅食,买了一大堆幼儿书教她识图说话,扶着她的小胖胳膊教她跌跌撞撞学走路。
小小一个肉团子咯咯笑着撞进他怀里,讨到一颗甜甜的奶糖。
他庆幸自己学过的东西派上了用场,从前想着钟意十指不沾阳春水,他学了做饭学着理清家务,钟意不喜欢烟酒味道,他一概不沾,钟意听到有人说脏话会皱眉,他敬谢不敏。
如今都成了他做一个合格父亲的入门劵。
不过钟意去了南方读书,和那个叫白什么的同学倒是学得口上荤素不忌,他给女儿洗小衣服的时候突然想起。
后来一直没听说她和白旭阳有孩子,他莫名其妙松了口气。
钟意那么娇气的人,哪里吃得了这样的苦头?
他闺女哪都好,又乖又可爱还黏人,就是口水丰沛了点儿,家里阳台天天得挂一溜儿她的小口水兜。
他就给起了个小名叫兜兜。
朋友笑话他,说哪有人这么取名儿的。
那是他没见过,还有人见人家衣服上绣条鱼就管人家叫鱼鱼的呢,这算什么。
兜兜开始学说话那会儿,他拉拉她的小裙摆,抱着她教她叫爸爸。
小姑娘搂着他的脖子,眼也不眨看着电视里的动画片,在他不厌其烦一声一声的重复下终于转过头来,口齿清晰学着动画里喊:“爸爸,我爱你。”
他愣了好一会儿,圈住女儿笑了。
好吧,走到今天,总算也有个人愿意爱我,我这一生倒也不算太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