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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温软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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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海城市气象诡谲,今夜台风登陆,此时又是暴雨。
说真的,我挺喜欢这种天气。
白望舒也喜欢。她喜欢雨点砸在玻璃窗上,而人窝在温暖封闭的室内那种隔绝一切的安定感。
至于我,只是单纯的懒。
这种天气意味着不必有任何活动,有时让大家话也不怎么说。
当然也有例外。
有些活动就很适合雨天做。
飘窗怪冷的,我又回到了床上。
旁边被子里一团起伏的形状,呼吸和缓,睡梦中伸开臂膀圈住我。
我记得他早些年还是警惕心挺强那么一个人,现在睡在我身边这样松懈。
不过年纪大了嘛,也在所难免。
我昨晚跟他说售后服务到此为止了,他冷笑一声说谁管你。
顾祁让是很少这么没有修养的。
但听不懂人话倒是一如既往。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他问我要多少,我说五十万,他助理马上递过来一张卡跟我说里面是两百万。
听起来我赚翻了,但事实是我没要。
我说我就要五十万。
做生意毕竟要讲诚信嘛。
虽然是不那么正经的生意。
但顾祁让这个人也很狗,他一开始倒很大方,每次让助理挑给我的礼物都是越贵越好,后来有点喜欢我了就抠搜起来,简直恨不得我每天倒欠他几百万。
是的,我知道他有那么点喜欢我。
这一点也不难猜,也没什么好怀疑的。我要是三四十的时候能包养一个十七八岁年轻水嫩的男高,我也喜欢他。
可是喜欢顶什么用。
你看,这种老男人喜欢我的表现就是给我吃好的用贵的但是一分钱也不多给,生怕我有点钱就跑了。
他真是多虑,没有钱我也会跑的。
但是话说回来,平心而论他这个金主对我很不错了。
不然我也不能允许他隔了这么几年还耍无赖一样追上门整上售后。
要对一个精神和物质都很贫瘠的女孩好毕竟不是什么难事,但这世上总有一部分人是生下来就比较倒霉的,别人唾手可得的东西她就是没有,没有就会想要。
而当某样东西你想要到伸手去向别人要时,可怜就在所难免了。
我不想自己变得那么可怜,所以我很会装,装清高装纯真甚至装逼,反正要让自己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贪婪又阴暗的穷光蛋。
但是顾祁让这个人狗到装都不让装。
我第一次上他的床,疼的死去活来。半夜趁他睡着了偷偷爬起来给自己涂药。
涂到一半他像背后灵一样钻出来,幽幽道这玩意最好别乱涂,劝我买点贵的。
看看,一点也不照顾花季少女的自尊心。
我恶向胆边生,说还不是你活烂。
大概这种话对男人总会有一定杀伤力,反正后来的确是没再疼过。
甚至越来越舒服了。
有点东西在身上的,这老男人。
雨声渐渐大起来了。
顾祁让在我旁边动了动,我以为他要翻个身,这样会方便我把他踹到床那边去。
但他只是抱我抱的更紧了。
一开始他是不怎么抱我的。
这人很会装模作样。我叫他顾先生,他说太生疏了,于是我改口叫顾叔——总不能叫哥吧?那我就太吃亏了,我这么年轻。
可事实上保持距离感的主动权一直握在他手里。
我们一开始还走流程来着,他助理打个电话过来传达消息,我就收拾收拾去他那边呆一晚,早上天没亮又得爬起来赶早自习。
后来他在学校附近买了套房子,语气不耐烦地叫我从学校搬出去,别回回大早上掀被子把他闹醒。
再后来他学会了做早餐,说实话做的是真难吃。这狗玩意儿自己没觉着,非得看着我全塞嘴里才肯让我出门。
顾祁让是这么说的:“你赖床能赖到六点五十,你们老师说早自习七点开始,你跟我说你天天吃了早餐的?”
我说对啊,我每天都吃。
顾祁让扯着嘴角冷笑,然后他就开始做早餐了。
有天早上我争分夺秒把包子塞嘴里拎着书包出门前突然发现他自己一口没动。
我说你怎么不吃?
他说他不爱吃早餐。
看吧,狗都不吃,给我吃。
高二期末考那天下暴雨。
白望舒对完答案跟我说她这把完蛋,这个暑假怎么跟她哥交代。
我说不知道啊我没经验,我从来都是考第一的。
她铲了一脚雨水过来叫我滚。
我真没经验。
我根本找不到谁来交代我的学习成绩。
总不能把我外婆从地底下扒出来吧?不过扒出来她也不爱听,以前她就不管我来着。
那天我们本来打算放假前最后打次球,计划被暴雨冲散。白望舒被秦辉接走前问我这个暑假又玩失踪吗,档期里给她留个空地儿行不行。
我说不行,我这种级别的学霸假期都是拿来弯道超车的。
开玩笑的,我真没那么爱学习。
在这之前一放假我都是把自己打包进厂。现在不行了,顾祁让应该不会允许我这么丢他人。
虽然但是,劳动人民最光荣,这些资本家是一点觉悟没有。
雨太大了没法走,我就在三楼教室门口的走廊上倚着栏杆发呆。
这个角度正对校门口,私家车来来往往,家长们撑着伞一个个把自家孩子连人带行李领上车,雨点砸在他们五颜六色的伞面上,像乱七八糟长出来的蘑菇。
雨一直没停,我看着人群逐渐散去,天色渐暗。
校门口只剩下了最后一朵黑色的蘑菇。
我心想是哪个缺心眼孩子的家长这么倒霉。学校不允许家长进校,他不知道给自家孩子打个电话么?
电话?我突然想起我那藏了一个考试周的手机。
等我从消防柜里把手机摸出来开机并看见顾祁让给我打的一百多个电话的时候,我就有点猜到那个缺心眼是谁了。
虽然不太敢相信,但等我挎着书包奔至校门后发现,那朵黑色的倒霉蘑菇确实是顾祁让没错。
我说他这个人很有修养不是恭维,等了几个小时他也没骂我,只是接过我的包把我拉到伞下去往车上走,边走边问我:“你就不能学会带伞吗?我要是不来这么大的雨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能怎么办,我又不怕淋雨。
我从来都不怕淋雨。
那天晚上两个人都疯的要命,他大概是之前顾忌我要备考憋的太狠,我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和嗑药了一样。
大概人总会有脑子不清醒的时候。
事后我瘫在床上等眩晕感过去,顾祁让过来给我喂水,问我放假要不要去国外玩儿。
我说不要,我要学习,我爱学习。
他又问考完想要什么礼物,明天陪我去挑。
我说不要,我可是拿助学金的人,清贫倔强的人设不能丢。
他又露出那种飞着眼角冷笑的表情。
那天晚上他莫名其妙地一堆问题,后来又问我,为什么之前问他要五十万。
我说想要钱还要有什么理由?钱是多好的东西。
钱真的是个好东西,能买到十八岁的温软玉,也能买到一条人命。
我真心实意地这么觉得,但我那对儿赌鬼爹妈不觉得,他们欠下这五十万的债跑的人影都见不着的时候我险些都要以为五十万和五十块没什么差别,跟人家说句算了吧咱俩什么关系就能拍拍屁股走人。
我那个半身瘫痪的外婆那时候已经和他们断绝关系十几年,在我成了没爹没妈的孤儿时杵着拐棍找过来,寒着脸问我还不跟她走是等什么,等我那对没心肝的父母回来吗?
我不久前还跟白望舒聊到我们家这老太太,白望舒问我外婆去世的时候是不是很难过?
我诚实地说其实也还好。
都这么些年了,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快不记得了。
但她如果还在的话,我想至少我一定不会把自己称斤论两卖出去。
如果。
顾祁让那天非要问出来我要有零有整的五十万是为什么,我又累又困还得撑着眼皮应付他。
真是要死,谁家的金主做成这样?这个时候他应该大手一挥给我钱才对,结果这个恶毒的资本家在这里追问我已经结款的交易额去向。
他那副样子简直像是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得把钱要回去,太可怕了。我只好老老实实告诉他拿去还债了。
他顿了顿,说不是你欠的债,你还什么?
要不说人家能赚钱呢,脑子确实转的快。
他接着就骂我蠢。
我得收回刚刚夸他那句。
关于这五十万,真不是我天生孝顺非得当这个冤大头,实际上那个债主人品极佳,也从来没有上门来找我们麻烦。
直到他女儿生了一场重病,那五十万成了买命钱。
愁白了头发的中年男人跪在我面前,年纪能当我爸的人,涕泪俱下什么体面也不要了。他说叔知道你也可怜,但是我真没办法了,你帮我想想你爸妈在哪成不?我不能看着我闺女没得治啊,她跟你一样的年纪,你帮帮忙吧。
我哪知道那两个人在哪?他们走的时候连一个硬币都没留给我,难道还会给我去找他们要抚养费的机会吗?
顾祁让听到这里的时候正顺着我的头发,他问我:“你为了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我们小玉原来是这么善良的孩子。”
阴阳怪气的,不知道他抽什么风。
善良这个词纯属扯淡,我这个身世没长成路边见到蚂蚁都要踩一脚的阴暗批已经很难能可贵了。
当然可以视而不见,我只是不敢背上这么一条人命。
我才十几岁,我那么会读书,路还好长好远等着我。
我不能让自己以后每得到点什么,就想起那个因为我父母而在医院绝望等死的女孩儿。
况且——我和白望舒也是这么说的——丢人吗?耻辱吗?我真的不太在乎这些。
那是身边有女性长辈严加教导,划下不容触碰的禁地的好姑娘才会有的意识。
而我,我想做什么都可以,世界上不会有人为我的错误承担后果,得益的,受害的,都只会是我自己。
顾祁让又掐着我的腰说难怪瘦成这样,小时候就没养好。
这真是误会。
我小时候过得特别好特别快乐。
因为有白望舒。
如果把我人生的起点算做一片贫瘠的薄土的话,这里的第一场甘霖一定是白望舒降下的。
听起来很夸张,但如果你见过她半夜哆哆嗦嗦穿过凶的像要吃人的犬吠翻到我窗前,跟我说她突然想和我一起睡的样子,就会知道我没怀疑她从小暗恋我已经是自知之明过剩。
然后我们会一起睡过头,骂骂咧咧地一起去学校。
等到放学会挨旭阳哥一顿痛骂,然后下次继续作案。
从幼儿园到初中我的同桌就没换过人,有老师嫌我俩凑一起话多把我们强制分开。无所谓,白望舒会偷偷换回来。
被发现了就得去教室外面罚站。两个人的事儿能叫罚站吗?用白望舒的话说那叫课上休息时间,学校里那几株黄桷兰就是这么被我俩薅秃的。
后来跟了顾祁让,吃得好穿得暖,我就更快乐了。
在我十九岁之前的世界里,生活只有一种形态可以被称为过得不好,那就是穷。
直到那年高考结束,顾祁让在华宴顶层为我设宴,踩着落地窗外繁华而渺小的城市夜景对我说他打算养我一辈子。
一辈子,多可怕的词。
那天来贺我的都是平时眼高于顶的公子哥,端着晚辈的礼数在顾祁让面前向我敬酒,换一个场景余光都不会施舍给我的人言笑有礼说恭喜,这么好的成绩,还是顾董有眼光。
这是我再怎么天资聪慧勤勉努力也难以高攀的名利场。不得不承认,穷得卑微了脊梁无法用虚张声势撑起自尊的少年时期,这就是我梦想中的天堂。
但人不能总是做梦,现实是我不过这位金融大鳄豢养的情人,这些正在和我道贺的人没准出了华宴的门就得啐一声晦气。
我说过我喜欢他。讲真的,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活到这么大,没人给我做过早餐,没人在我生病时给我喂药,没人在下雨时举着一把伞等我。上一个即使力有不逮还试图庇佑我的是个半瘫的老人,而她已作尘土。
从前我哪里敢奢望,走出高考考场的时候也会有个人抱着花迎接我问我考得怎么样。
无数个暴雨雷霆在外而顾祁让把我拢在怀里的夜晚,我真的会一遍遍地想要流泪。
高中时有位同学对我感叹,你怎么会叫温软玉呢?你应该叫硬钢才对。
可是人以血肉铸成,区区一个温软玉,和谁也没有不一样。
在快要忍不住的时候,我和他说我不会喝酒。两杯红酒只够染红我的眼睑,我偏要告诉自己已经醉了。一点湿润从脸颊滑进颈窝,我合上晕成斑块的视线问他,你抱我呀,你怎么不抱抱我呢?
雨不会一直下,温软玉也只有那一夜的眼泪。
所以我可以在他说出“一辈子”的时候礼貌而冷静,提醒他我们说好的是两年。
顾祁让很错愕,他看起来完全没有想过我会拒绝。
他以为所谓的两年是他给自己的新鲜感定下的期限,而不是一场交易的截止时间。
但我之所以骂他狗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依旧从容,说:“你年纪小可能没有概念,你跟过我了,和我一直在一起会是最好的选择。”
多委婉,把卖过会贬值说的一点也不难听。
那时S市还没有经历严查,像华宴这样的地方多的是桃色交易,在场的好几个怀里搂的就是。
我问他,你们男人是不是总觉得,只要上过床,女人就像打上了某种标记一样,某一部分就属于你了?
那这些会所的姐姐们岂不是要把自己剖成好多块才够分?你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他并不生气,看我像看一个闹脾气的孩子:“软软,你要知道,我想留你在身边,其实并不需要得到你的同意。”
强买强卖。这个人做起生意来显然没有我这么正直。
胳膊拧不过大腿,我能怎么办?我只能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跳过前面两项,我直接选择跳楼。
钟意后来形容我这一局是一场豪赌,不可谓不贴切。
死了个温软玉也就是世界上少个人的事,我只能赌顾祁让那点喜欢。
脚尖悬在天台上的感觉不是很好,我偷偷咽口水来着,幸好到底是赌赢了。
顾祁让心软了,但也真的不解,他问我为什么。
这东西掰扯不清楚的,就像我没办法理解那些珠宝的品牌价值,他也没办法理解我为了省几块钱凑满减而浪费时间。
顾祁让这种体面人,挽留我的方式也不过握着我的手腕问一句:“你这么点儿大,自己一个人闯出去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何必呢?”
我对他笑,我说说实话,我这辈子受的委屈不算少,那会儿不认识你,我也这么过来了。
我不信世界上有谁离不开谁,我就是这么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就是觉得,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我温软玉什么都可以。
他又问我后悔了怎么办?一个人在外面哭的时候怎么办?
我说后悔了不找你,哭的时候不让你听见,行吗?
这个人多么自以为是,他总以为能决定我是否留在他身边的是我够不够爱他。不是的。能决定我敢不敢留在他身边的,是我有没有把握在这段感情里全身而退。
我有吗?一分也没有。
毕竟这甚至不能称之为一段情感经历,不过是一个自甘堕落的失足少女辛辣的自传罢了。
雨依旧落在今夜我的窗前,顾祁让还在睡,不过天亮了就会离开。
至于我呢?等结束了林氏这个项目,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去国外发展。
不过去或不去也都不重要。
反正雨总是会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