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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无所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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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怕蛇呀?”
“我才不怕——”
杜贤春不太自然地侧过视线:“……只是、只是之前没怎么见过,不太习惯罢了。”
春月的和风吹拂而过,贤春山结界的少主站在他面前,拿银枪的枪尖拨了拨盘在他肩上的小蛇,将它挑起来捏在了手中。
杜贤春这才松出一口气,双腿一撑从崖边站了起来。
少主将蛇捏在手里把玩两圈,又随手放它回了草丛中。
妖族大多都长得显小,他按寻常人的年岁来算,已经是及冠了的男子,然而从外表看着却也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只一副眉眼生得艳美非常。
即使隐约还夹着几分稚嫩,也依旧有十分叫人见之心折的艳色。
他比杜贤春高出许多,托着他的腋下抱他起来:“在想什么那么入神,连这蛇爬到身上都没察觉。”
杜贤春挣了两下没挣开,索性伸手去环着他的脖子任他抱着:“我在想……红豆姐姐教我的符印。”
“之前一直不能领会,方才低头看着半山的云雾,却好似突然间有所感悟。”
少主眨了下眼:“就这么看着,也能有所感悟吗?”
“为何不能?”杜贤春抬手指了下崖下的风景,“云雾山川,四时好景,都是天地造化所钟。”
“道门符印顺天道伦常而化用之,自然也是蕴藏在这天地万物中的。”
少主俯身放他下来,垂下眼睫笑了笑:“天下人大多都不能吧——我也不能。这是天赐的禀赋,旁人羡慕不来。”
杜贤春若有所思地歪了下头,他虽然从小不多接触生人,却也知道自己的天赋和聪明,对别人的夸赞并不过多谦逊推脱。
他拂了拂自己的衣摆,仰头笑道:“既是天赐的禀赋,我自然不会浪费了去。”
少主:“你想要如何?”
杜贤春双手合十在胸前:“我想要两族十三州,人人皆得安乐。”
少主:“这根本不可能做到吧。就看这一座山上,不过天地间小小一隅,就不知有多少人和妖失意不得安乐。”
杜贤春抿了下唇:“那就至少,在我能够得到的地方,我想要所有人都少受些苦难。”
“——所以我将来,要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他踮起脚尖,抬起手比划了下:“站到最高的地方,自然能看到整个十三州。”
少主目光闪烁地看了他一会,忽然又忍不住笑了声,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这么豪言壮志,你这小孩还没有灶台高吧?”
杜贤春话音一噎,拉开了他的手:“……我、我已经长高了许多了!倒是你,我认识你一年还多,你都没怎么长过吧?”
少主随手挽了个枪花:“我迟早也会长高的,只不过长得比你们人族慢些罢了。”
“等再过三十年——不,二十年,定就能长成成人男子的模样。”
他比了比两人之间不小的身高差距:“到时候,依然比你高出这——么多。”
杜贤春正抬手理着自己被他揉乱的头发,闻言扭头轻轻“哼”了一声:“那也是我先长大,你比我高的时候就剩这么几年,好好珍惜吧。”
他边说边从袖中摸出一个油纸包,往前一递:“这是我自己做的红豆酥饼,尝尝。”
他转头看了眼天色:“都这么晚了,我要回家去了——记得明天告诉我味道怎么样喔。”
少主掂了掂手里的油纸包,闻到了酥皮的油香和加了蜜糖的红豆沙馅料的甜味,忍不住弯着眼睛笑了笑:“谢谢啦。”
他挥挥手算是道别:“拿凳子垫脚的时候小心点,仔细摔着。”
“你……!”
杜贤春回头瞪他一眼:“我明年就不用踩凳子了,你等着瞧——”
少主低头咬了口小酥饼,笑道:“嗯嗯,我等着瞧。”
草长莺飞,杨柳堆烟,又是一年的好春景。
杜贤春步伐轻快地往山腰走,路上还顺手折了两枝桃花揣在怀里。
“真真——”
他脚步一顿,循声看去,看到道旁不远处立着个身形俊秀的青年男子。
男子上半张脸上覆着一张狐狸面具,鲜艳的两抹红色将眼尾挑得很高,黑发润如鸦羽,顺滑地沿着肩颈垂落下来。
他将垂落的鬓发捋去耳后,向着看过来的杜贤春招了招手:“来。”
杜贤春看到他双眼一亮,几步迈了过去,唤道:“九叔叔!”
男子笑着应了一声,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才不过几日不见,真真看起来似乎又多有长进了。”
杜贤春弯着眼睛在他掌心里蹭了蹭:“那是自然,我每日都有在好好学的。”
“好孩子,”男子柔声夸了他一句,忽而却又想起什么般动作一顿,转了个话头问,“——那姓许的最近还有再来吗?”
杜贤春眨了眨眼,答道:“昨晚上才来过,依旧是坐了一会就走了。”
男子神色明显地凝沉下一点,但似乎是顾忌着在小孩面前,终究没有表现得太过,只缓缓呼出半口气:“……这样啊。”
杜贤春抿了下唇,犹豫道:“许宁叔叔是母亲在横云时的师弟,母亲近来身体不好,来探望探望也是正常的吧……?”
他用指尖轻轻点了下自己的双眼,一对浅银色的眼瞳光泽流转,剔透得宛如珠玉。
“许宁叔叔不是坏人,是好心才来探望的。”
“——我的眼睛能看出来。”
见男子沉默不语许久,他又抬手轻轻晃了晃对方的衣袖,问:“……九叔叔,怎么了吗?”
男子闻声回过神来,摸着他的头发摇了下头:“没什么。”
杜贤春仰头看着他:“九叔叔同母亲是旧时相识吧?既然担心,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呢?”
男子垂眼笑了笑:“还是算啦。”
他蹲下身来,托着杜贤春的后脑将他抱进自己怀里,靠在他肩上轻轻叹了口气。
杜贤春踮起脚,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狐狸面具贴在他脸上,有点凉,他稍微退开一点,抬手摸了下那面具:“九叔叔……为什么一直戴着狐狸面具呢?”
男子轻笑一声:“因为我就是狐狸呀。”
杜贤春摸着那面具的边沿,手指微微曲了曲,最终还是没有去揭。
九叔叔就是九叔叔,杜贤春不知他家住何方,不知他姓甚名谁,甚至连他的样貌也不知,只听他说自己名字中有个“九”,可以唤自己“九叔叔”。
九叔叔从来不到家里去,只隔三差五在山路上同他见一回。
他本来以为,九叔叔或许是母亲同胞的兄弟,但九叔叔是狐妖,还给他摸过自己的尾巴和耳朵,都是白绒绒的一团,很软。
那么,或许是母亲曾经的朋友?
又或许,是母亲曾经的爱人?
他忍不住有点好奇,但这些似乎都不是那么重要。
九叔叔对他很好,像红豆姐姐一样,对他万般地爱重珍惜。
虽然只偶尔才见一面,但真心万万作不得假,他从来都看在眼里。
杜贤春放下手,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牌。
玉牌的料子只能算一般,但其上纹饰精美,细细地刻着一小方符印,与周遭的花纹相融一体,半分不显得突兀,一看就是花了心思雕的。
杜贤春轻轻抵了下男子的额心,将玉牌塞进了他心口前:“这是前几日红豆姐姐教我的护身符印,符印太难,我学得尚浅,但应该还能有一点效用……送给九叔叔。”
男子闻言愣了下,抬手隔着衣物摸了摸心口的玉牌:“……谢谢真真。”
他站起身来,又忍不住俯身握了握杜贤春的肩头,笑道:“天色不早,快些回去吧,再晚你母亲该要担心了。”
“——还有,依旧别告诉她你见过我,知道吗?”
母亲不会担心的,只有红豆姐姐可能会多念叨几句。
杜贤春在心里默默想了想晚归的后果,但却没有说出口,只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他于是转头继续往山腰走,走出一段后又回头,看到男子依旧立在原处,远远地目送着自己的背影,似乎这么久一直也没有错开视线。
两道艳红挑在眼尾,不笑的时候反而像是眼边的泪痕。
杜贤春眨了下眼,再又朝他挥了挥手。
算了,他想,就不和九叔叔计较压坏了自己的花的事了。
他抱着怀里被压掉了几个骨朵的桃花,推门走进了山腰翠竹围成的小院里。
门口的红豆树垂下枝条,用新生的叶子蹭去了他额上的一点汗:“今日怎么晚回来了?”
杜贤春:“多说了会话,就耽误了。”
他将怀里的桃花枝子往前一递:“今年的桃花开得早,这时节竟就已经全开了。”
红豆也没有多问,只道:“那就栽在院子里吧,贤春山灵气蓊郁,即使只是桃花枝子也能长成桃树。”
“等到再过几年,就能在屋里透过窗子看到桃花了。”
“真的吗?”
杜贤春刚想应下,张了张嘴却又合上,有些犹豫地垂眼道:“可我担心……娘亲她会喜欢吗?”
红豆从他手里卷起了桃花枝,很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会的。”
杜贤春:“真的?”
红豆:“真的。”
“好啦,别想那么多了。”
她将一根木头削成的笔递进他手里:“把我前两日教你的符印画给我看看,今日又该学新的了。”
杜贤春“嗯”了一声,蹲下|身在地上描画,一边却又忍不住噘着嘴嘟囔两句:“姐姐教得太快……都要记不住了。”
红豆沉吟片刻,貌似真的很疑惑般开口问:“这也算快吗?这不是看一眼就该会了,我是看你年纪小,才改成两日学一种新的。”
杜贤春:“……不快吗?”
红豆:“不快呀。”
杜贤春的禀赋已经是常人难及,但若真要细细算起来,红豆于此道上才算是真正的世无其二。
若她在旁的方面上能有千万分之一这样的禀赋,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还不能修化出人身。
她实在太聪明,聪明得不怎么合适去做教书的先生。
杜贤春撑着脸颊听她讲符印,看垂下的红豆枝子轻巧又迅速地在地上描画出灵脉,一不留心便靠着树干睡着了。
红豆察觉到他睡着,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默默反思了片刻自己的教学方式,又将枝子探进窗里,想从屋里拿件衣裳给他盖着。
屋门从里推开,甄一梦拿着件披风走出来。
她近些年来身子愈发不好,多数时候连从榻上起来都困难,今日似乎难得好些,能勉强下地来走动,只是脚步依旧还有些虚浮。
红豆的枝条搀着她的手臂,扶着她缓缓挪步到树下,俯身将手里的披风轻轻盖在了杜贤春身上。
杜贤春在睡梦中蹙了下眉,却只是咕哝两声,没有睁眼醒过来,迷糊地用脸颊蹭了蹭披风上的毛领子。
甄一梦捂着嘴咽下一阵咳嗽声,平复下呼吸,才又凑到他耳边,轻轻在他发间嗅了嗅。
红豆:“不叫醒他吗?”
甄一梦扶着树干站起身,摇了摇头,轻声道:“昨夜里我咳得止不住……这孩子在榻边守了我一宿,天快亮时才撑不住睡了一会,让他睡会吧。”
她垂了下眼睫,问:“今日怎么回来得比平日里晚了,他可有和你说过?”
“说是同贤春山结界那位小少主多说了会话。”
红豆简短地答了一句,不理她有意要岔开话头的心思,又道:“——你何苦如此呢?既然心里也在乎他,就应当叫他知道。”
“我既然不能作他的依靠,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断了他的念头。”
甄一梦轻缓地呼出一口气,叹道:“否则等到我死后,他又该要怎么好好活下去呢。”
“他回来的那一日,你不就已经算过了,他这一生里,前两百年都是无依无靠的命数。”
春月微暖的风吹拂过耳畔,甄一梦垂眼看着树下睡得酣甜的孩子,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呢喃两句。
“……也不知道将来,谁能给我家真真依靠呢。”
红豆树影摇晃,被她抬手将一根枝条捏在了指间:“我早说过,不许再算了,妄窥天命,要折损寿数的。”
“既然是两百年后的缘分,自然是要两百年后才能等得到,如今强求也强求不来。”
红豆沉默片刻,曲起枝条挠了挠她的手心:“姐姐,你总是这样。”
“……明明想着这样那样对别人好,却总不去问别人究竟想要什么。”
甄一梦动作一顿,再又深深看了树下一眼,转身向屋里走了。
“他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得,自然是我来替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