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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小团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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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就是冬至。”
妙真往碗里的甜芝麻馅料里又多加了一勺糖:“又要下汤团吃啦!”
他身高不够,搬了个小凳踩着才勉强够到灶台。
白猫在他脚边拱着背抻了个懒腰:“你还是仔细着些放糖,去年就做得太甜了些。”
冬至吃芝麻汤团,是藏真寺的旧例。
白的糯米皮子裹着黑的甜芝麻流心,清淡的米香混着浓郁的芝麻甜香,在冬月里融融地暖人肠胃。
要想糯米皮子的口感好,就不能擀得过厚,里面包的馅料就要多,馅料一多,就更是考验调味的水准,糖放少了淡而无味,糖放多了则又失之甜腻。
妙真轻轻“哼”了一声,有点费劲地搅拌着碗里的芝麻馅:“这回才不会呢,去年……去年我是头一回做,只是稍有些甜,已经算是颇有些天赋了好不好。”
猫轻巧地跳上灶台,在他手上蹭了蹭:“是有是有,真真做什么都是一顶一地好。”
妙真:“你又在哄小孩呢。”
猫:“你不就是小孩吗,再说了,我可是很认真夸你的。”
妙真:“我才不是小孩,等到跨过年关,再过两个月我就八岁了。”
猫:“嗯嗯。”
妙真:“……真的是认真的吗?”
猫跳下地面化了人身,往他肩上披了一副小毛领子,终于还是憋不住低头笑了声:“自然是认真的。”
外边正纷纷扬扬飘着大雪,灶间里没有生火,寒凉得有如冰窖,妙真双手和脸颊都被冻得发红,低头把自己捂在毛领子里蹭了蹭。
他把调好的馅料拿布盖好,因为期盼着明日的到来,连跳下小凳的动作都带上些雀跃。
猫俯身捧着他的脸颊揉了揉:“真真这样贤惠,将来不知道要便宜了哪家的姑娘。”
妙真掰开他的手:“你再要拿我调笑,便不留你的份了。”
猫从善如流地松开手:“我错了我错了,可不能不留我的份呐——虽说你这是特地为了怀真大师做的,但这比一人份多余出许多,不分出去也是浪费呀。”
妙真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拉着他的袖子离开灶间,往小院里走:“小声些,这时候晚钟都敲过许久了,想来大家应当是都已经熄灯睡下了。”
猫放轻声音,撑着衣袖在他头顶,帮他挡着飘落的雪:“你也知道现在晚了?还非要偷偷跑出来调你的芝麻馅儿。”
妙真小小叹了一声:“明日还有明日的课业,我怕赶不及……”
“赶不及什么?”
怀真推开僧舍的房门,看到他们两个蹑手蹑脚地溜回来,似有些无奈地笑了下。
妙真动作一顿,心虚地将双手背去了身后:“没、没做什么。”
怀真闻言也不多问什么,只道:“时候不早,快些回来睡下了。”
妙真抿唇拢了拢肩上的毛领子,回头对猫妖道了句“晚安”,才又迈步跟着怀真进了僧舍里。
他从里阖上房门,透过最后剩下的一点缝隙,看到外面雪下得更大,白猫几下蹿上院里的树,窝在了枝丫上,雀鸟飞过来啄了一下他的尾尖,在他背上白绒绒的毛里睡下了。
他弯着眼睛笑了笑,用手心暖了下自己的脸颊,脱下外衣埋进了被褥里。
怀真也还没有睡,他靠坐在床榻外侧,垂眼拿了卷佛经在看。
榻边的小几上点了盏油灯,灯火昏黄,在室内洒出一捧温温的亮光,妙真蜷着身子窝在被褥里,隐约还能感觉到怀真身上传来的一点温热。
窗外新雪落上枝叶的声响,书页翻过时纸面摩擦的声响。
室内隐隐飘散的线香气味,怀真身上清新的皂角香气和木质佛珠的气味,白日里新晒过的被褥上阳光的气味。
妙真拿被子蒙着半张脸,还是没忍住开了口,声音被捂得有点闷:“师父,明日、明日……”
怀真又将手里的佛经翻过一页:“明日就是冬至了。”
妙真悄悄挪得离他近了一些:“这回的芝麻汤团定然不会和去年一样甜啦。”
怀真阖上佛经,伸手过来拨了拨他被雪水浸湿的头发:“睡吧。”
妙真眨了眨眼,看到他倾身过去吹熄了油灯。
室内沉沉地暗下来,他闭眼刚有了些睡意,就听到怀真再又开口道:“日后天要更冷了,要学会照顾自己。”
“……真真。”
妙真双眼一亮,又大着胆子朝他身侧挪了挪。
大雪簌簌飘落在窗外的院子里,团在被子里更显得舒适又暖和,妙真手里捏着被角,这一夜睡得格外好。
……
“怀真大师坐化了——”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妙真正坐在院里的石桌前,低头给盘在腿上“咕噜咕噜”的白猫梳毛,在心里盘算着芝麻汤团里是放酒酿更好,还是放桂花蜜更好。
他手上动作一顿,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话的含义。
猫浑身的毛忽然一炸,“喵——”一声从他膝上跳了下去。
疾猛的风平地卷起,昨夜积在树上的雪扑簌簌落下来,其中一块贴着后颈滑进衣领子里,冰得他浑身都是一颤。
大风吹散了头顶的浓云,清晨的日光一刹间倾泻而下,耳边仿佛都响起积雪被一点点融化的声响。
天光乍亮,不见云的晴空中却又飘散起细雪。
妙真呆愣愣地站起身,随着不知何时围拢来的众人一道走到僧舍门前。
周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汇聚起来却都成了辨不明意味的嗡鸣声,妙真被挤在人群中往前走,好几次都差点跌倒。
有人低头朝他看过来,有人叹息着和身边人说他的什么,他都不清楚也不在意了。
——怎么会呢?
——这怎么可能呢?明明之前都还好好的,明明昨天晚上都还说好了的,怎么会突然就……
分明连半点征兆都没有。
征兆、征兆——不,要这么想起来,其实还是有些征兆的。
——“日后天要更冷了,要学会照顾自己。”
——“……真真。”
——原来如此吗?……原来如此吗。
妙真神情麻木地在人群中往前挤,忽然想到今日早些时候,有位女施主忽然前来拜访。
怀真将她请进屋内,让妙真在院子里稍等上片刻,关门前特地再又嘱托他一遍——
“往后多有风雪,记得再多添些衣物,万不可贪凉。”
可是、可是这叫他如何料想到?
往后多有风雪……晴空万里,漫天飞雪,这便是他见过最大的风雪了。
他终于挤到人群最前,一双手都冻得没有知觉,落在领子里的雪已经化成了水,后背上的衣物冷冰冰紧贴在皮|肉上。
僧舍的门已经被推开了,早先见过一面的那位女施主迈步走出来。
年幼的妙真看不懂她的神情,若要说是平静,眼里却分明含着泪光,若要说是悲伤,却又显得太淡然。
候在门外的怀心双手合十,垂首对她道了声“阿弥陀佛”。
“怀真师兄情劫未尽,今日得见施主一眼,方才算是了却了这一身的尘缘,得以坐化成佛了。”
女施主眼睫一颤,被室外的寒意呛得一阵咳嗽,这一阵呛咳来得猛烈,叫她扶住身旁的门框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好一阵才缓过气来,末了却也只是笑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
妙真被冷风吹刮得眼窝干涩,喉头间也梗着发不出声响。
他失神地向前半步,与正好垂眼看过来的女施主对上了目光。
周遭和尚们话声絮絮,也随着她看过来的这一眼凝滞一瞬。
这世上确有这般绝世而又出尘的姿容,能让人在此种情态之下,也依然要先在心里默默赞叹一句她的美丽,才再又猛然回神,捡拾起先前悲恸惊讶疑惑的心绪。
妙真也跟着愣住了,但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就在这一刹那之间,他恍然意识到——
这位一身白衣的女施主,生了一张与他十分肖似的面容。
所以、所以她是——
“既然如此,那我就把他带走了。”
甄一梦迈步走到他面前,沉默地与他对视一瞬,便又移开了视线:“此前七年,承蒙大师们关照了。”
“妙真,同大师们拜别吧。”
妙真双眼睁圆了一点:“拜别……?”
甄一梦话音平静:“你佛缘淡薄,藏真寺不是你的归宿,如今怀真大师也坐化了,你便更是没有再留在寺里的理由了。”
见妙真依旧愣着没有动作,她又伸手在他后背上轻拍了下,一触即分:“动作快些吧,晚点雪又该下大了。”
妙真肩头一颤,屈膝直直跪了下去。
地上满是昨夜里未化的积雪,深到脚踝的一层,径直跪下去也不觉得很痛,然而雪水化在膝上腿上,凉得直入筋骨。
他一个头磕下去,额心贴在冰冷的雪上,迟迟没有出声。
寺里的一群小妖不知何时也穿过了人群,团团围在他身边。
他不起身,他们就跟随他跪着,一时间阶下跪得乌压压一片,将旁边围着的和尚们都挤开了些。
“真真……”
“怀真大师坐化,真真也要走了吗?这也太突然……”
“不能不走吗?”
“即使怀真大师……也依旧可以留在寺里的吧?”
妙真指尖蜷起,深深扣进积雪里。
他声音发涩,含着颤意扬声道:“妙真……拜别师父,拜别诸位师叔师伯,谢过诸位养育教化之恩。”
“妙真无福相伴左右,只愿诸位往后福绥安康,万事胜意。”
甄一梦立在原处看了一会,捂着胸口压下一阵呛咳,轻声道:“走了。”
她说完便转身往外走,妙真踉跄地站起身,看到她的背影已经行至小院门外。
飘落的细雪化在他脸颊上,他忽而想起什么,猛地转头看向僧舍门口的怀心:“师叔,我……”
“妙真,跟你母亲走吧。”
怀心垂眼看着满眼企盼望着自己的妙真,终究只是轻叹一声。
“往后若有机缘,也可再多回来看看。”
妙真张了张口又闭上,肩头绷着的一股劲也跟着卸下了。
甄一梦的身影已经没入拐角,他来不及犹豫,就只能小跑着跟了上去,一直跑到院门口,才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就又不得不快步跟着离开了。
七年来朝夕都在其中度过的小院,七年来相知相熟的几乎所有人,都在这匆匆的一眼里。
藏真寺建在半山腰,雪天山路湿滑,妙真跟在甄一梦身后,犹豫着想要伸手去扶她:“母亲……”
甄一梦闻言回过身,沉默地看了他一会,才一言不发地继续自己往前走。
妙真低头抿了下唇,也识趣地不再言语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隔着的距离不长却也不短,一路上都没有再多说话。
所幸这无话的一路也并没有持续多久,下山只再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就又开始往另一座山上走。
妙真连仔细去看这究竟是什么地方都没有心情,他只垂眼看着积雪半化不化的山路,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他都没有再去看过师父——再去看过他的父亲一眼。
有没有可能他其实没有坐化,这一切都只是一个谎言?
有没有可能,这一切都只是大梦一场,他还窝在冬夜温暖的被褥里没有睡醒,甜芝麻馅料还静静搁在灶间的桌上,等着他睁眼去一团团包进糯米皮子里。
这一场梦什么时候才能醒?
这一场梦究竟——
“这里就是你日后的居所。”
妙真闻声忽而回过神,跟着抬头望向前方的山腰,顺着甄一梦的视线看到了一方翠竹围成的小院。
“你往后既然不住在寺里,也就不必再称佛号了。”
甄一梦回头看了他一眼:“此山名唤贤春山,你就叫贤春好了。”
妙真抿唇应了声“是”,又问:“……那我是跟随母亲姓甄吗?”
甄一梦缓缓眨了下眼,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她掩着嘴咳了一阵,余光看到山路另一侧,正有两个男子一面说话一面提着斧头下山。
那两人也刚好转过头,对上她的视线,都是一愣:“你是……”
这两人正是八年之前,受雇上山来砍山腰的红豆树的人。
甄一梦回想起那时的事情,似有些怀念地笑了下:“真是有缘呢。话说回来,你们姓什么?”
其中一个男子轻咳了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下脸颊:“我们,我们是山下一个村里的同乡,村里人都姓杜。”
“杜姓——倒也不错。”
甄一梦缓声念了句,浅金的日光倾洒而下,将她一身白衣镀上一层潋滟的光晕。
将近十年过去,两个上山来砍树的男子都到了中年,她却依旧还是如从前一般的模样,除却更纤瘦更苍白了些,几乎叫人看不出差别来,疑心这许多年的光阴平白绕过了她去。
两人正兀自出神,便见她从袖中摸出亮片金叶子,伸手递了过来。
“今日正逢冬至,下山去同家人一道过吧。”
妙真站在她身后,看着那两人千恩万谢地走远了。
“姓杜吧,”他听到甄一梦说,“杜贤春,就这么叫好了。”
杜贤春。
一座山的名,两个路过的陌生人的姓。
随手摘来揉在一块,就是这日后传遍了十三州的名姓。
妙真心头一堵,有一瞬间只想脱口而出自己不喜欢这名字,但再又想来,这名字似乎也并不难听,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多也只是取得不太用心罢了。
既然本来没有什么不好,再要提出来不喜欢,便显得任性不懂事了。
所以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低低应了声“是”。
山腰上的小屋里暖融融的,推开门扑面而来一团白汽儿,里面混着香甜的一股气味。
桌上的白瓷碗里浮着圆滚滚的汤团,才新出锅不久,腾腾地冒着热气,糯米皮子熟了之后微微发透,隐约能看见其中深色的馅料。
一枝红豆从窗外探进来,深冬里还缀着满枝艳红的果子。
妙真跟在甄一梦身后迈进门,打眼看到伸进屋里的枝条,双方都是一愣。
红豆率先回过神来,她在甄一梦身边八年,总算比最初时有了些进益,虽说依旧是不能化人形,但已经能不借用神识,真正“开口”来说话了。
她的枝子探过去,难掩雀跃地碰了碰妙真头上扎着的小揪。
“真真怎么也跟着回来了?”
甄一梦动作一顿,道:“他往后跟着我们一道住。”
红豆听了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再又看到妙真湿红的眼尾,忽然间便明白了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轻轻揉了揉妙真的头顶:“……尝尝我新做的汤团?”
甄一梦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不说话地回房去了。
妙真仰头望着她的背影,只感觉双眼都被屋里缭绕的濡湿空气蛰得发疼。
红豆体贴地没有多说,只继续介绍着自己的汤团。
“这里头包的是红豆沙,我摘了自己树上熟了的果子熬的,没有铺子里卖得那么甜,还有些豆子没有彻底舂碎,特地保留来增添些口感的。”
“——尝尝吧。”
红豆:“都说‘冬至大如年,人间小团圆’,冬至吃汤团,也是讨个好意头。”
妙真沉默许久才又开口:“……真的能有个好意头吗?”
红豆绕着他的肩头蹭了蹭:“自然是有的。吃吧吃吧——哦对了,你可以叫我红豆,也可以叫我姐姐,都随你呀。”
妙真双手贴上瓷碗的边沿,他一路走下来手都几乎冻僵了,被这一下烫得颤了下,但还是没有挪开,甚至有意贴得更紧了些。
“藏真寺每年冬至,也是吃汤团,但都是吃甜芝麻馅儿……我还从未尝过豆沙馅儿的。”
红豆沙香甜,但没有芝麻馅那么甜,咬破糯米皮子,也不会如芝麻一样很快地流出来,要再一口一口去抿进嘴里。
妙真嘴里含着汤团,含糊不清地叫了声“姐姐”。
他又想起自己在藏真寺备下的那碗甜芝麻馅料,终于忍不住滚滚地淌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