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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永安白氏(下) ...

  •   御座上的帝王衮服冠冕,冷酷肃厉的面容遮在旒珠玉串的光影后,晦暗不明。

      阴鸷盯了他须臾,昭明帝方才森森道:“倾魂君既不愿开关迎敌,又不肯配合查证,对外妥协于敌寇,对内抗命于帝王,目无法度,肆意为之。这就是忠诚、本分?”

      这种时候帝王只称倾魂君而不称其他,个中意味,朝堂上哪有听不出来的。短暂的死寂后,白南石抬头直视天颜,眼神交锋片刻,沉沉笑起来。

      百官惊诧的目光中,他“咯啦”一声捏碎了掌中玉笏,自己施施然站起身,道:“凤北宸,同样的法子用一次尚可,反复用就不灵了。”

      “宁松羽当年错就错在太过忠心,以至于尚且对你抱着一线希望。他也太过相信以宁氏的忠心,看在碧血需要防御和世代死战护国的份上,你也许不会做得太绝。但我没有他那么天真。”

      “你只知道揽权在手的痛快,只知道斩草除根的狠绝,岂不知天下人心也是会冷的?我既不会下令让旁系出去送命,也绝不会甘心困在府中任凭宰割。你不就是要听我亲口说出这句话么?”

      “你如今大权在握,早已不是亲政之前时时处于威胁中的境地,眼下已经无人可以左右你,怎的依然改不了多年的习惯,谨小慎微至此,事事都装模作样,想搏个旁人认同的理由?”

      昭明帝几乎想不到这个沉寂多年的司任令,竟会公开在朝堂上如此翻脸,更不料他竟敢如此堂而皇之,直接将自己最隐秘的心事、最不堪的过往摊开在所有臣属面前,像是被人狠狠一掌甩在脸上。

      勃然大怒之下,帝王猛地一拍扶手,霍然起身,却怔愣了刹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驳斥他。哪怕当年遭贤亲王背叛、身陷绝境时,他都不曾如此难堪。

      “不如明着说,今日就是想要诛灭白氏,还显得光明磊落些,何必找那么多借口?”广袖一展,白南石越发肆意,“是能骗得了自己?还是能骗得了朝堂上衮衮诸公?又或者是能骗得了天下人?”

      他终于侧首,轻飘飘看了一眼身边的另外四位掌执,是对他们这段时日以来为白氏所做努力的谢意,也是代表阖族向这些自古以来就互相扶持、也不断争斗的世家无声的诀别。自此之后,世间再无永安白氏。

      司任令再度望向昭明帝,傲然道:“白氏先祖自疆场厮杀而来,子弟何惧一死?你应当知晓白氏一族功法特殊,身怀魔毒,要杀便痛快杀了,但要我等如同宁氏嫡系一般的死法,却是万万不能。”

      白日里朝堂上这段变故讲到此处,凤曦一顿。

      永安风云涌动,他需要时时注意动向,不便再将神识整个抽出去,在徒弟那里凝出实形,只能通过两人之间的联系,直接告知于他。

      他感知着青年的心绪,须臾,仍是告诉了他最后结局:“凤北宸震怒之下,借助了天绝道中枢的力量压制修为,将白氏子弟悉数执拿,杖毙于殿外,下旨即刻调兵入城,血洗白氏府。”

      悉数,白南石与白景兰必然首当其冲。谢重珩默不作声,想起他们在永安学宫时的当年,他离开的前一天。

      “你们都想着怎么在战场上杀敌报国建功立业,难道朝堂上就不需要人了么?如今是个什么局面,都漏成筛子了,好些人都是阿谀逢迎之辈,若是任凭他们掌权,你们能放心在外打仗?不怕有人背后给你们一刀?”

      少女目光明亮,熠熠生辉,犹带几分稚气的面容上笑意朗然,如是说。

      “有人在前面冲锋陷阵,就必然要有人保证后方安稳。我呢,还是想跟父兄一起入朝为官,辅佐帝王,挽狂澜于既倒,把这个筛子尽量给它补起来。同窗一场,至少知道大局为重,你们也尽可不必担心遭自己人出卖。”

      那时尚且年轻的白景兰是何等的傲气雄心,天真热血,又岂能知晓不过短短年岁,时局会演变成如此模样?又岂能预料到有朝一日,她会死在自己曾满怀期盼,尽心竭力了十几年的地方?

      他们这一批曾经一同进入永安学宫,受业于天字阁天月课室的六族嫡系子弟,真正的天骄、大昭未来的栋梁,已有数人随家族覆灭。剩下的不知几何,又不知还能留存几时。

      当年谢重珩虽与诸人不是特别交厚,后来装傻的四年也难免被人轻视,但毕竟是在最单纯的年纪同窗十余载。那种感情,终身都难有替代。

      如今眼见他们身居高位万众瞩目,却又在最好的年华一个个先他而去,什么样的尊崇与荣耀都只落得个阖族尽灭的惨烈结局,难免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天意之无可捉摸,无从揣测,蝼蚁再如何不甘、悲愤,也仅只留下一句无能为力。

      “谢掌执的意思,凤北宸走这一步之前,应该很早就做足了准备。他此番必然要其余世家都一同参与剿灭白氏之战,很可能要将你调回去,领兵西进,让你先有个准备。”凤曦道。

      谢重珩应了句:“我知道了。劳烦师尊帮我带句话给我伯父,若是昭明帝果然有此打算,不必跟他对着干,应下就是。我心里有数。”

      凤曦散漫“嗯”了声,一时也没离开。

      出了这么大的事,单凭凤北宸的震怒和战事的严峻,永安各世家今次的春日宴大约是办不成了。纵然谢煜夫妇再如何不甘,相看、订亲之事也势必得往后拖一拖。但他的小七同样也不得归家,又要辗转于更加危险的战场,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烦恼。

      他心绪百结,不自觉地将神识跟徒弟的缠绕厮磨,也说不好是想安抚谁。察觉他心里一点凛冽之意,半妖终于回过神,问他:“怎么了?”

      谢重珩冷笑一声,道:“今次没拿着我什么把柄,还真是不肯死心。”

      “永安北三营南七营一向归属他直接管辖,手下不是没有可用的将领。这位非让我领着他的人马去平叛,岂不是摆明了给我挖的坑么?莫说昭明帝会不会私下授意他们使绊子,单说我一个刚刚痊愈又没有过往功绩的傻子突然降临,他们就不会服我。”

      “我若调动不了那些人,出了任何差错,给我扣个‘指挥失当,贻误战机’的罪名都是轻的。更有可能,照样给我记一笔‘徇私通敌,有意迁延’。无论他是让我做主将统领一军也好,还是让我受人辖制也好,总归要给我安点什么过错在头上。”

      “以他的心性和忍耐,现在未必会怎么着我,日后想要对付谢氏了,这却是祸及家族的死罪。但对外还可以说得好听,是‘栽培、历练’”

      凤曦懒洋洋地道:“届时可要为师去一趟?”

      感知到他竭力隐忍的担心,谢重珩回过神来,笑着安慰他:“杀鸡焉用牛刀,这点小事哪里需要师尊出手。我能应付得了。”

      不出谢煜所料,数日之后,旨意传到,命他即刻交接一应军务,随传旨的飞船返回永安,听候调用。

      悬挂着代表帝王特使的朱雀烈焰旌旗的飞船自南而北,沿着朱雀大街上空飞入帝宫时,谢重珩不着痕迹地望向永安城东北角。

      此时安定街的战乱正好进行到尾声。

      定国东坊的激战持续了整整七昼夜。掌执白南石虽已亡故,但并不代表白氏府中就没有主持大局之人。此战之艰难,全然出乎昭明帝和玄甲营将领的预料。

      白南星多年以巫氏掌执夫人的身份出现于人前,端庄得体,仪礼周全,像是一贯养尊处优的贵夫人,竟令许多人都忘了,她原本也是领兵征伐沙场,杀得以彪悍著称的西大漠部族都闻风丧胆的人物。她领着白氏嫡系子弟与帝王精锐之师对抗,直到现在,阖府尽皆战死,仅剩她一人,结界也被破坏殆尽。

      玄甲营的兵士潮水般涌进白氏府。女将军浑身浴血,再无任何顾忌,提着金色灭神钺长笑一声,蓦地运起所有修为。

      爆起的血雾之中,一柄巨斧虚影骤然从天而降,轰地斩落下来,又猛地迸裂。

      洪荒兵器炸开剧烈的波动,震得对面巫氏府和隔壁顾氏府的防御结界都嗡然作响。不过两个呼吸,尽皆破裂如网,几乎让人以为空间都扭曲了须臾。

      待烟尘散去,整个白氏府,连同包围的玄甲兵都已然彻底消失。内中无数血肉残肢与碎砖乱瓦混杂在一起,再无法区分谁是哪一方的。那面金色开天巨斧的旌旗破碎不堪,早已辨不出原来的模样,摇摇晃晃地轰然倒下,覆在一堆狼藉上,成为埋葬这个簪缨世家的棺椁上的荒帷。

      谢重珩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看着飞船降下,听得隐蔽处的宫人内宦都在低声议论,才知道大昭现下要面对的,已经不仅仅是白氏旁系的二十几万兵力。

      事实上,从岱钧进犯之初,白景年就已然预料到了最坏的后果,做好了准备。岁暮之前,永安更是暗中递来了消息,要他随时预备着一切突发状况。

      以当时的局面,白南石如此作为,是冒了极大的风险。若不是形势严峻到生死一线,他绝不会走这一步。

      倾魂境白氏宗祠中,白南石、白景兰连同一干在朝的子弟命灯突然尽数熄灭,白景年必然会知道出了什么事。紧接着,嫡系连同旁系在永安为质的所有小辈的命灯都几乎陆续灭尽。他哪里还会坐以待毙?

      非是他白氏不肯将力量用在对付外敌上,而是身后的刀锋都已经明晃晃地亮出来,要刺在他们的要害上,逼着他们走上死路。

      白氏何惧一死?但岂能甘愿被他们世代护在身后的人算计而死,死得如此憋屈?

      所以白景年不仅反了,而且做出了让大昭朝堂最不想看到、也认为可能性最小的决定:与岱钧结盟,开关迎入世仇。

      五十来万天狼联军与二十余万白氏军,合计将近八十万军|队,共同征伐中心三境,目标明确,直指王都。

      白景年这一招之狠绝,直接将整个大昭西半段疆域都暴露在了天狼联军的铁蹄之下。朝堂诸人已经无暇顾及残暴的西大漠骑兵所到之处,百姓将如何被践踏奴役,被屠戮掳掠,被宰烹为食,活得连牲畜尚且不如。

      当务之急,是如何设法将叛军挡在中心三境之外。

      帝王直属的永安北三营南七营合在一起,也不过八十来万,其中差不多有三成|都屯扎在长宁府至万藏境一线,防范尾鬼,或者说,谢氏。此番所能调用的,满打满算也只有不到四十万。

      霜华宫氏与倾魂兵力相当,各有二十六七万,南疆巫氏也仅有二十万出头。何况这两境理论上至少也需要留一半人马镇守本境,维持内部的稳定。

      无论怎样算,中间也有十好几万的差距,除非霜华、南疆倾尽全力。

      前往文德殿面圣的路上,谢重珩碰巧见了谢煜,像是特意等着他似的。他知道伯父是不放心他与昭明帝单独呆在一处,寻了个理由来陪他,心里一热。

      两人到时,帝王正在窗下软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依旧衮服冕旒,显然下朝不久。

      实则昭明帝今日并不是叫二人前来商议什么,一应安排早在白景年反叛的消息传来不久就定下。大军数日前就已开拔,眼下增援的先锋部|队都差不多已经跟叛军在预定位置交上手了。

      帝王略略在二人眉目间投了几眼,却只同武定君说了几句官面话,稍稍问了谢重珩两句万藏平叛之事,又勉励了几句,就令他限期到任,统领其中的龙血二营四万人马。

      两人离开后,殿中一时安静下来。但不过须臾,珠帘轻响,衣袍缓摆,一个纤长如少年的身影从内殿款款行出。

      昭明帝把玩着一枚白色棋子,过了会才淡淡道:“你暗示朕找机会同时见见这对叔侄,是何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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