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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永安白氏(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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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妖隐去身形,浮在结界下,却见机括辘辘声中,谢氏府最北的一处空地上,一座瞭望塔平稳而迅速地升起。谢煜在几名族人护卫簇拥下肃立其中,个个面色冷峻目光如刀,一言不发,压抑到令人窒息。
他索性也飘到旁边,俯瞰着不远处的血腥一幕。
此时尚未出正月,各府的取暖法阵之外,朔风刮面,透骨冰寒。白氏府上空,绣有金色开天巨斧家徽的黑底旌旗高悬,犹自猎猎飘扬。一应法阵已然尽数开启,冬寒未退的冰冷阳光下,层层透明结界穹顶一般,流转着不断变幻的浅淡彩色光华,交相辉映。
然而这梦境般美妙的背景下,直属帝王的精锐兵士一身乌沉沉的深灰色甲胄,黑压压一片,整齐有序地从紧邻白氏府的立政门涌入,将其围得水泄不通。
一门之内,白氏嫡系尽皆白袍白甲,披麻戴孝,是赴死的装束,竟像是早就备下了。众人各自手提斧钺,按指令领着府兵护卫镇守各处。
凤曦认得围府的兵将那身乌色甲胄,是永安北三营中,玄甲营的制式装备,他在救宁松羽的时候见过。但玄甲营离这里尚有数日距离。何况此次出动的不下万人,大军开拔,不可能说到就到,这些兵士必然是早就奉命隐蔽驻扎在城外。
谢氏子弟都没有对他们的出现感到突兀,以谢煜为首的观战诸人甚至连一句议论都没有。很明显,如何一步步对白氏下手,什么时候收网,凤北宸早有打算。他们不一定十分清楚,但多少能有所察觉。
隔着最外层高墙和结界,双方倾尽修为,锋刃相击,喊杀铮鸣之声不绝于耳。前面的挣扎着倒下了,后面的或踩着尸体或一跃而过,紧接着补上。
血肉四溅,残肢横飞,冲锋的固然自知必死,防守的也明白不过是在拖延时间。但没有任何人犹豫半分,后退半步。
以死相搏自是足够激烈,然而尤为引人注目的,却是白氏府门前。
数以百计年龄各异、衣袍上绣着白氏家徽的人披头散发,斑驳血迹混着尘土沾染满身,被兵士们押跪在白氏府正大门前,黑压压摆了一片。那些人无一及冠,有几岁的孩童,也有十几岁的少年,显然多数是倾魂旁系按规制送到永安学宫的小辈,或者说,人质。
素来锦袍玉食、令人不可仰视的贵胄们,一朝剧变,被人冲进课室、寝卧当众执拿,镣铐加身,禁锢了所有修为。哪怕学宫至白氏府的距离并不算短,也不过如同牲|畜般被粗暴拖行至此,眼下尚且不如赤脚奔波在寒风中谋生的苦力。
毕竟都是孩子,未曾经历过什么风雨。骤逢劫难,惊惧苦痛,死亡在即,尚且带着些稚气的哭声震荡整条安定街的天地。
兵士们不慌不忙地将人质拖出来一个,在正门外斩|首,尸体扔在结界前,再拖出下一个。附近厮杀震天,却也不能影响他们分毫,只是规律到近乎麻木地重复着流程。
不过片时,门前已经血流成河。本该鲜活如春芽的孩童、少年们,残缺的尸身在白氏府外层层堆叠成丘,头颅也被一串串地挂在长杆上高高支起,有意要让白氏府中人,或者说安定街的所有人,看个明白。
他们的人生止步于这个尚且森寒的新岁之初,再也等不到即将到来的春天。
永安是昭明帝绝对掌控下的地界。在这里,哪怕是这些簪缨世家,府中有上千府兵,也同样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些嫡系能安然活着,大多数不过是因为外面有旁系强大的兵力支撑。但哪天若是帝王决心要下手了,他们自然首当其冲。
外间的兵刃交击声、惨叫声喊杀声隔着重重结界传来,瞭望塔上却安静得呼吸可闻。
凤曦看了一会,骨子里嗜血的妖性不免蠢蠢欲动,但心里着实觉得无趣,连收取死者血气和生机的想法都没有。正打算离开,突听有个童稚的声音小声惊呼:“掌执大人你看,那不是巫掌执的夫人白南星么?”
她指向的位置正是白氏府中心,分派指令之处。半妖感知了一下,但见一名女将军全副披挂,正沉着冷静地指挥着族中子弟与玄甲营的精锐对抗,颇有大将之风。
引起凤曦注意的并非其他,而是她身边那柄金光湛然的长柄斧钺。
作为自洪荒传承而来的簪缨世家,六族嫡系几乎都各有洪荒遗留之物。白氏的家徽虽是传说中祖神斩灭混沌、开天辟地时用的开天巨斧,但那只是其先祖之一的某支洪荒魔族的图腾。永安白氏实际上的家传至宝是来源于那支魔族的兵器,灭神钺。
而今的白氏已不可能真正发挥其威力。但若是以血肉魂魄为祭,运起全部修为将之碎裂,至少交手的双方,上万玄甲兵也好,白氏府中人也好,一个都别想活下来。
一念至此,就听谢煜沉沉“嗯”了一声。凤曦重新注意上了附近的瞭望塔。
小小女孩显然还不是特别懂利益纠葛,人情世故,脱口道:“可是,她虽是白掌执的胞妹,但多年前就嫁给了巫掌执。按大昭律令,只要没有参与本家不轨的证据,即使是谋逆也可以不受牵连的呀。她怎么竟舍得抛下巫公子?”
凤曦一默即知,这巫公子只能是巫靖明面上唯一的嫡子,公认的草包巫祁澈,而不是半生流落在外的巫祁江,城府莫测的商人江祁。
武定君垂下目光看了她一眼,又眺望着白氏府的战场,平淡而耐心地同她解释:“很多时候,纸上写的是一回事,真正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我们这样的人家,任何一个子弟在外,家族就是最大的后盾。她亲兄长死了,白氏倒了,她还有什么倚靠?巫靖一族掌执,肩负整个家族存亡,岂能为一个再无背景价值的孤女,置阖族于险境?”
“她若留在巫氏府,最终也不过为保全丈夫儿子,落得个圈禁终身或者自尽身亡的所谓体面结果。莫说白氏本就身负洪荒魔族血脉,生性桀骜彪悍,白南星身为嫡女,一身傲骨,当年也曾领兵征战沙场,也是名震西大漠诸部的将军,又哪里是忍气吞声,无能寻死之人?”
“都已经被逼到绝路了,她哪里还需要再顾忌什么?还不如自己写下和离书,回到白氏府主持大局,领着子弟拼死一战,与族人共存亡。”
老人微微一顿,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声嗓更淡,却无形中带上了天龙大地千万年传承、沉淀在龙裔族人骨子里的血性:“你看,同样是死,有的如烟云消散,轻渺无痕,有的如火海乍燃,虽然最后注定会熄灭,但毕竟曾经轰轰烈烈过。”
“她若是悄无声息地死在巫氏府,未免太过懦弱,也许外人都无从知晓。但今日力战而死,求仁得仁,心无愧悔,死又何妨?将来的史册上,说不定还会留她一笔记载。”
小姑娘似懂非懂,却毅然点点头,坚定道:“我明白了,掌执大人。”
碧色狐狸眼中森冷幽幽,凤曦悄然飘下,回了半山院。直到晚间,大约是谢氏府诸多事宜都安排完毕,谢煜终于来了。
“凤先生可有办法快速联系到舍侄,告知他永安的变故?”他道,“白氏嫡系灭门,命灯即刻熄灭,旁系马上就会知道。何况以白南石的性情、为人,定然早就秘密告知白景年,必要时无需顾忌任何人。”
“一两日内,白景年绝对会带着整个倾魂反叛。甚至,开关迎敌也不是不可能。”
凤曦散漫道:“可以。但不知今日是什么缘由,让你们的帝王突然忍不住下手了?”
武定君声音仿佛带了点冷意:“他不是突然忍不住,而是早有安排。以他的心性和如今的形势,绝不会容忍白氏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他对着干,或者说,他一直在设法制造、等待这个机会。从白氏坚持不肯正面迎战时,就注定会有这一天。”
今日朝会,昭明帝再度提及与岱钧的战事。
白南石、白景兰父女连同在朝的白氏族人持着笏板,昂然立在崇政大殿中间,仍然坚持己见,陈说利弊。
旁的姑且不论,单说若是冲出去与之硬拼,意味着需要更多的兵士,消耗数倍的粮草。但去年的旱灾也导致倾魂境重要的产粮区域南区几乎颗粒无收,临近的南疆、霜华都无余粮。即使朝堂有所支援,粮草也严重不足。桩桩件件,都不宜冒险出战。
最好的办法,是拖到岱钧的天狼联军所携物资耗尽,人饥马瘦。只需两三月,待雨季降临,敌人自然退兵。届时趁其青黄不接之际重兵攻伐,成效翻倍。
朝中诸人大致分两派。一派是世家子弟,人多势众,以各族掌执为首,全力支持白氏。另一派人少,权势相对弱,却是听帝王之命行事,务必要逼白氏出战。
双方当朝僵持之际,有官员突然出列,一一详细列出白景年赴倾魂境主持大局的这三年来,前两年大开边界城池通商若干次,遣兵将深入西大漠若干次,唯独去年却闭关不出:
“下官曾听闻,白氏与西大漠诸部都有洪荒魔族血脉,系出同源。大昭建立之前,祖上甚至多次跟岱钧所在的天狼部落通婚。”
“白将军既是朝堂臣属,又是大昭帝婿,理当为王朝、为君父尽心竭力。但去年,他本可以趁焉耆部落内|乱、岱钧势力尚未稳固之时,集结大军攻伐,一举将如今这个心腹大患歼灭。却不知为什么竟会按兵不动,坐失良机,以致其得以迅速壮大?现在更是公然抗旨,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崇政大殿上一时寂寂。
朝臣都是一帮人精,哪里会听不出来,他话里话外都在影射白氏并非纯正的龙裔族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白景年多半是勾连岱钧,另有图谋,只差没有明说通敌叛|国。
白景兰冷冷道:“一派胡言!边界相对平稳时期,六境自古就有通商互市之权,既非我兄长所开创,更非律令所禁止,何罪之有?”
“何况能来往的,都是被白氏暂且打服了的部落。西大漠出产最好的飞马良驹和军用战骑,林监正身为龙马监的官长,掌永安一应官用马骑,难道竟不知道这些血统纯正的马匹来自哪里?”
“所谓深入西大漠,当时是几支临近部落侵扰疆域,不过追击千里,尚且不够永安到长宁府城的距离,何来‘深入’一说?”
“至于攻伐岱钧,更是无稽之谈。昔年多少个王朝都深受其侵扰而不得不委曲求全,甚至以帝姬和亲、缴纳钱物换取片时安稳。林监正却要白氏以倾魂一境之力,孤军杀进整个西大漠的中心,不知是太看不起天龙大地若干先辈,还是太看得起白某的兄长,又或者,是别有用心?”
谢煜手持玉笏,不紧不慢踱步而出,向着御座躬身一礼,方才扭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谢某看林监正也曾读过几卷书,不妨回去对着舆图好好看看,焉耆部落在哪里,当时的岱钧又在哪里。”
“若是林监正实在不知,谢某也可稍稍提醒一下,倾魂境往西至少八千里之外,自赤焰山开始,才算焉耆的地界。真正的焉耆王庭还要再进去两千里,岱钧驻守、起事之地在王庭以西三千里,那才叫深入。如此断章取义,混淆视听,不知林监正又是安的什么心思?”
那林监正冷笑一声,高声道:“各位既如此说,下官这里正好有几份关于白将军的证据,现在就上呈帝君定夺,不知白副令与白掌执又有什么说法?”
他所说的,是疑似白景年传给白南石,言说打算与岱钧和谈的亲笔书信。顾氏掌执、执掌礼部的司礼令顾慎朝也站到大殿中间,力挺白氏:“既然是证据,林监正何不公之于众?”
“如此重要之物,竟能轻易落入阁下之手,想来白氏府所有人俱是你林家的傀儡,任凭林监正自由取用。顾某不才,家学所传,也勉强可算于书法一道略懂些许皮毛,究竟是不是白将军的手书,自认为尚可分辨一二。林监正怎么还不拿出来?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
几大掌执都陆续下场表明态度,要力保白氏,朝堂吵做一团。满殿百余人,唯二置身事外一言不发的,竟是本该在漩涡中心的昭明帝和白南石。
众人争执不下,帝王最后下了决断:白氏嫡系暂留府中,待有司查明真相,再行处置。
文武百官惊得鸦雀无声,满殿为之一寂。这是何其熟悉的一幕!跟当年的宁氏简直如出一辙。
事已至此,大家哪里还不知道昭明帝今日的打算?
岱钧叩关至今数月,拖了这么长时间,那位的耐心只怕早已告罄。现下大概率是准备周全,觉得时机到了,旁的都是虚晃一枪,要逼白氏做出抉择才是真正目的。
宁氏前车之鉴不过两年。白氏嫡系若愿意被困府中,任人鱼肉,假的证据也会变成真的。但他们若不肯,即刻就治他们个“抗旨不遵,私通外敌”的罪名。至于那些“证据”是真是假,都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司任令冷眼旁观许久,早知今日势必无法善了,但直到此时,终于彻底死心。
他一撩袍摆,在大殿上跪下来,白氏子弟以白景兰为首尽皆随之跪在他身后,端正行了个叩拜大礼,算是放下所有颜面和傲骨最后替族人一争:“帝君明鉴。自大昭立国以来,白氏一族忠心不二,外守边境,内尽本分,绝无他想。”
“奸佞无耻,挑拨离间,但若要臣带领阖族步宁氏后尘,恕臣难以奉旨。恳请帝君收回成命,臣愿一死以表心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