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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上元家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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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重珩纵然迷茫也想起来了,略略仰头望着他,温和一笑:“我的愿望从来没有变过。”
半妖记得他曾说过:“一愿亲人安好,二愿师尊无恙,三愿……”
第三个愿望,那时他说还没想好。凤曦自然知道他不是真的没想好,只是当初也许觉得还没到说的时候。如今时过境迁,他却再也没有了问的立场。
他甚至还记得,那时他唯一想的是那人不再对他动心。然而现在,他却贪得无厌想要更多,想重新要回那样一份纯粹的情意、滚烫的真心。
可惜如今,他的心思却已经连问都无人问起。
他兀自沉浸在过往中,怔忪间目光缠绕,呼吸交融,时间都仿佛凝固了。谢重珩却像是突然清醒,受了什么惊吓般从他怀里挣开,只留下一句有些含糊的话:“抱歉,我,我出去一下。”
手上心上都蓦地一空,凤曦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习惯性地一直抱着人没松开。
望着徒弟穿着单薄寝衣,近乎仓皇地消失在帐帘处的身影,他颓然掩着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他为什么躲出去,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莫说他本就有属于自己的强烈触动,他一缕神识放在谢重珩那里,那人的感知能借此投射回他身上。他要承受的是双重反应的冲击。
朔风呼啸着钻进衣袍,反复刮过躯体的每一寸,几乎要将人瞬间冻成冰雕。但什么样凛冽的风都只能带走皮|肉的火热,带不走骨子里生出的渴求。
谢重珩默然呼吸几次,犹觉不够,又在帐外抓了把树叶上的积雪,扬手洒在脸上。散碎雪渣扑了他一头一颈,迅速融化,流过胸膛。
彻骨的寒意终于将他心里骤然腾起的火气压制了些。
纵然他已经没有办法去理解、去感受从前那份堪称刻骨铭心的情意,但幻象中一场颠倒荒唐,他们的躯壳早已互相熟悉,生出了难以遏制的无形的纠缠。
他的身体在渴望那个男人。只需一点气息交错,一个不经意的拥抱,一些独属于对方的温度和味道,就能勾起躯体的记忆,给予强烈的反应。
谢重珩倒并非矫情至此。只是上百年的相处,他太过了解,他们都是同一种人,情永远排在欲之前。若非他们从前果然情真意切,幻象中他绝不会任凭那人为所欲为,那人也绝不会无所节制地放纵。
只是,如今人还是同样的人,心境却早已不复当初。
他全然忘了心里的触动。即使从前确也说过,希望对方给他些时间,然而究竟还能不能寻回那些失落的情意,连他自己都没有几分把握,又哪有资格继续吊着人家不放?
纠葛至今,他们的关系已然混乱到无法厘清。凤曦快刀斩乱麻,一如前世杀了谢七那般利落,今日特意来此告知他的选择,大约确实是幡然醒悟,后悔当初幻象中的错乱失控。现下看来,这的确也是他们之间最好的出路。除了尊重对方的选择,他又能如何?
谢重珩倒没有什么怨,也没觉得有多难受,只是有些百味杂陈。
今日这般回避,单纯是不愿意辱没了凤曦,更不愿意再将一个想要放下的人拖进红尘,害人再为他牺牲更多。
不管他们日后如何,不管那人做出什么决定,总归是曾经为他付出过所有的。如今他几乎明白了一切,又怎能仅只为了图一时躯体的欢愉,而不带着足够的感情去跟他亲密?
没有任何防护,冷风灌得肺管子都隐隐作痛。谢重珩叹了口气,返身回去时,却见床上空无一人。
凤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抽回了神识,徒留他一人呆愣在帐中。方才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年少时暗怀心思的梦,旖旎,酸涩,而没有结果。
新元第七天开始,朝堂结束年节休沐,正式开印上朝,一切回到正轨。
半妖也忙碌起来,开始暗中在谢氏府中构画传送阵。但没过几天,他又收到了澜沧院的请柬,请他前去赴武定君府的上元家宴。
是顾晚云亲笔所书。
即使深居简出、不问旁事如凤曦,也隐约听说了她宣称沉疴难愈,需要静养,已将大部分掌家之权放给了原先协助理事的夫人们,自己则闭门谢客。只有重大、棘手之事报呈上去,她才会亲自出面处置。
倘若只是区区一个寻常的上元家宴,哪里还值当顾晚云如此操心?
凤曦心里隐隐有所预料,其实不太想去。然而岁暮的邀约他已经拒了一次。若是总这么僵持着,开春之后谢重珩返家,多少会有所察觉,不免难做。
踩着时间,他去了澜沧院偏厅,意料之中地别无他人。三人分宾主入了席。
虽是家宴,也颇显正式,依然沿用天龙大地贵胄传统的跪坐分餐古礼。
餐食也并非快速上齐,堆叠取食,而是需要侍者按食单顺序,预先估算好每一道菜品的出膳速度,根据用餐进度及时通传后厨,陆续制出,以便最新鲜、色香味都最佳之时供贵人享用。环环相扣,容不得半点谬误。
原则上新菜传上去,旧的就该撤下来,除非贵人吩咐留用。一应流程自有章法,条理分明。较之直接铺排满桌菜肴的宴席,其间所费人力物力更是要多出不少。
也只有谢氏这般真正的簪缨世家,才会在这些不起眼的地方耗时费心。
食材之昂贵、肴馔之精致自不必说,每一席都有美貌伶俐的侍女跪坐在旁,用心伺候。然而再如何考究的宴席也需要氛围和心情。
谢重珩走后,凤曦跟谢煜来往虽频,也不过全是为着正事,跟顾晚云更是几乎没有交集。一顿饭吃得他有点食不知味。
武定君夫妇有时问一下侄子回永安之前的情形。因着知晓世家夫妻间既利益攸关、又各自打算的种种,有许多事情必然是绝不能让顾晚云察觉端倪,他也只是斟酌着适当作答,维持着客套和礼节。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席已过半时,谢煜就着前面的话题转了个弯:“说起来,今日其实是谢某与内子特意请凤先生过来。”
“先生入府已近一年,早想当面向先生正式致谢。只怪我二人身体不济,陆续抱恙许久,兼且府中诸事繁杂,又别无女眷襄助筹措,未有合适的机会。”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多年来,凤先生代行我二人之责,悉心照料阿珩,又万里迢迢护送回家,妙手治愈。谢某与内子铭感五内。今日正逢佳节,略备薄酒,也幸好先生肯赏光。谨此谢过凤先生高义。”
谢煜夫妇郑重敬了他一杯酒。
能得武定君如此推心置腹的一番谢意,凤曦也并没有丝毫波澜。
他弯起唇角,依旧是那副拖腔懒调的声气:“两位太过客气。重珩既称在下一声师尊,在下所做一切便是份所当为,不敢居功。”
一杯饮尽,侍女敛着衣袖及时斟上酒,又替贵人布上刚刚奉来的菜。
顾晚云接过话头继续道:“另外,我有点事情不甚清楚。虽自知不太合适,但实在无人可以解惑,故而不得不厚颜一回,诚心请教。还望凤先生不吝赐教。”
只怕这才是今日的重点。凤曦已经大约猜到她要问什么。
心里再如何不是滋味,他面上倒仍是一派自若,散漫道:“谢夫人言重了。在下若是知晓,自不会隐瞒。”
“凤先生想必听说过,阿珩自幼父母双双殉国,只得我与外子两个亲缘近的长辈。”顾晚云慈蔼微笑。
“他少小离家,我夫妻二人未能尽到职责照看好他,多年来昼夜自责。幸好上苍眷顾,他父母英灵护佑,叫我有生之年还能见他病愈还家。”
“阿珩今年就三十七了。我与外子自觉日渐衰老,想着趁这两年精神尚可,如今又即将入春,正好借春日赏花宴的机会,相看各家女公子,先替他订下一门合适的亲事。既是告慰他父母在天之灵,也算稍稍减轻些愧疚,了却一桩心事。”
“再者,武定君府也需要下一个能接管的当家主母。日后无论我二人发生什么,也不至留下什么遗憾。”
“只是,虽说是世家结亲,但也想寻个合他意的。我们终归跟他接触太少,不便直接询问。先生与阿珩相处多年,阿珩对先生也极是仰赖,可知晓他心悦哪一类型的女子么?”
一番话温和如春风,却同时占据了规制、利益、道理、亲情,让人简直无从反驳。
世家子弟,尤其是身在永安的各族嫡系,婚姻大事向来要奉父母尊长之命,经媒妁牵线搭桥,三书六聘,拜堂合卺,祭告天地神明,上禀列祖列宗,开枝散叶,传承不绝。
仪式繁琐,却是光明正大,昭示于人。
即使世家婚嫁的正常年龄差不多都在四十往上,谢重珩这个岁数开始谈论也不算太早。何况先行订婚,三五年后再成礼的不在少数。
凤曦心下恍然。看样子若非要留着谢氏府内务的掌家之权,等着给谢重珩未来的夫人,顾晚云恐怕早就连最后的要事决策权都放了,彻底卸了当家主母的职责。
纤白长指摩挲着酒盏边缘,妖孽男人微笑如故,似乎连一丝情绪起伏都无,慢吞吞地道:“这个问题,请恕在下无法作答。不是不肯,而是实在不清楚。”
“重珩病愈之前的情况,两位都曾见过,后来也正如两位所知,一直忙于正事。他既没有时间,也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我师徒二人确实不曾谈论过此事相关。”
方才喝下去的温酒佳酿不知什么时候已尽数化做冰冷的苦水,胆汁一般,在胸腹间翻腾不休,苦得人神识都仿佛要飞散。
倘若是从前,也许他们二人无论谁都还会竭力争一争。
最初的心魔幻象中,“谢重珩”曾说:“一点你情我愿的私事,如何就轮得到他们来指手画脚?若是家族因此就认为我有损谢氏颜面,要请家法也好,要将我自族谱中除名也好,都随他们。”
那未尝不是凤曦内心中,期望真正被人坚定选择的念头的投射。
但如今,物是人非。最先动心、靠近的人将那些沉淀了七世的懵懂情意都忘了,他便也再没有了所有不甘、不放手的理由,与坚持的信念。
既然跟谢重珩都说开了,就算武定君府再有什么打算,徒弟本人有什么别的想法,他也只能时时提醒自己,谨记现在的身份,不可妄念妄行。
胸腔里绵绵密密地痛,凤曦笑意越深:“好在那边的战事也快结束了,届时他应该能分出精力,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两位不妨稍等一等,直接问他本人也许要好些。若是到时候两位觉着不太方便,”
他略略一顿,笼在素白广袖中的指掌死死握着,筋骨都像是要突出皮肉,却若无其事地继续补充:“在下也是可以从旁协助,代为探问一二的。”
顾晚云点点头,微笑道:“见谅!我关心则乱,倒是让凤先生为难了,实在对不住。且自罚一杯,先生勿要介意。”
见侍者新上了菜品,又道:“这道留花陈酿蒸金腹参也算是永安特色,凤先生可趁热试试。”
凤曦垂下眼睫,见雪玉瓷盅里一泓极透澈的鲜红酒汤,一品海参横卧其间。其物通体银白,唯独腹部正中指头大小的一点纯金色,正是只产在碧血境外的星峡海深沟中,号称三命换一参的金腹参。
但他想起的,却是当初三千里飞星原上的种种。
侍女细心切好,挑了金色那段盛在小碟里奉上。他勉强尝了一口,不过如此。
上元节宴后,凤曦继续动手构画传送阵,只是更加深居简出,沉默寡言。
他在谢重珩面前虽多少有两分厚脸皮、自来熟,也不过是有从前六世轮转、种种纠葛为铺垫,实则背过身时完全是个闲人勿近的冷漠性子。寻常给幽影下指令也只是一转念的工夫,不必言语交代。
除了跟谢煜谈几句正事,几乎成了一尊会活动的雕像。
眼下虽仍是寒意逼人的时节,但山花烂漫的春日在一天一天不容抗拒地靠近。他也就一天一天煎熬着,胸腔里彷如翻滚着一锅滚油般,眼睁睁等着不知什么时候,澜沧院中传来给谢重珩定下某位贵女的消息。
然而世事无常,总是将人不断抛起又落下,戏弄苍生于股|掌之间,从不会让任何人真正瞧见轨迹前头是什么。从这一点而言,他这样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存在同样不过蝼蚁。
有事可做的时候可以避免总是胡思乱想,也更容易忘记时间的流逝。不知几多时日过去,某日,一名幽影匆匆进来禀报说,方才宫里有车驾去了白氏府,接了惠宁帝姬母女回宫。听说是好像是奉的昭明帝口谕,却连仪仗都没有,似乎极为匆忙。
凤曦多是晚间活动,白日补眠。他起来思索了片刻,直觉也许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尚未等他穿好衣袍,外间无数车驾忙而不乱的隆隆声直奔安定街而来,砸碎了嘉平八十年第一个月,王都静谧与平和的表象。
紧接着,以武定君的座驾打头,几乎所有在朝的谢氏子弟紧随其后,从两边角门极有秩序地相继而入。全副披挂的府兵护卫同时全速飞掠而出,肃然守卫在各处,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待最后一人进入,门扇随即紧闭。
防御法阵也即刻开启,结界蓦地当头罩下,穹顶似的将整座府邸笼在其间。府中以各内府为区划戒严,不得任意走动。
安定街上仍有车马辚辚之声,渐次涌向其余各府,冲刷而来的潮水般。但此时尚未到中午,离集体散值的时间还早,何况往常从无如此大规模集中返家的时候。
心知必然是出了什么变故,凤曦一看历法牌,这才恍然想起来,这段时间连身体不算好的谢煜都似乎异常繁忙,两人已经许久没见面。
不久,战靴马蹄踏地而过的震动、甲胄哗然之声传进谢氏府中。他凝神感知了须臾就判断出,那些昭示着血腥和死亡的不祥动静,都是奔着定国东坊的去的。
那里是白氏府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