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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9、重回往生(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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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辛未开口,他已十分不客气地道:“对方一句话就将你们支使得团团转,让人牵着鼻子走,全无自己的定性和主见,此其一。”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①,胜负才是战场上唯一的准则。谁规定了演练还要什么规矩、时间、地点?天下有几场战是敌人提前告知要开打、要几时打、要打你哪里的?局限于约定俗成的框架,并以己度人,此其二。”
“进入演练区域就是上了战场。主将不曾提前谋划好,反而自以为暂无战事,在战斗范围内擅自相聚,而无相应防备,是为轻敌、冒失,此其三。”
“任何犯了一条都是必败之象,三条全犯,你们不败谁败?”谢重珩越说越觉得颜面无存。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兵法谋略,谋的是形势布局,敌我人心。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一早就将你们的底细摸了个透,连你们的性情喜好、遇事很可能会如何决断都了如指掌。”
“恐怕这还只是那场演练中,他所有谋划的第一步。他每一步下去,你们的所有反应,恐怕他都早有预料,布下了足够应对的方略。”
“就凭这一手,纵然你们真对上了,他也有的是法子收拾你们。”
只是可能连宁松羽自己都未必能想到,一场战争尚未开始就结束了。后续的一应精妙安排全然成了屠龙之计,根本没有亮相的机会。
辛未自知理亏,蔫头耷脑地乖乖听训,半点不敢吱声。
谢重珩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我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兵不厌诈,借势而为,只要对己方有利,战场上所有规矩都是用来打破的。”
“这还只是演练,还有个区域让范围你们知道进入了战场。若是真正两军开战,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跟敌军遭遇,连个大概位置都不一定有谁能预料到。那时你们向谁喊冤去?”
辛未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神了啊将军,你怎么知道?当时宁松羽那厮就是这么跟我们说的,连话都差不多。”
谢重珩:“……”你关心的重点是不是歪了?
听着凤曦的嘲笑,他默默忍下一口老血,只恨现下只是附在此人身上的一缕神识,否则定要敲他脑袋:“你们都好好跟他学着点。规矩和书册都是死的,人和形势才是活的。后来呢?”
“宁营长由此成名,后来慢慢有不少军营去找他比试,只可惜……同等条件下,至今没有谁能胜过他。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有些服气。”辛未老实交代。
“将军你现在看到的这场,其实是大家伙儿自发组织的,就是想从他的方式里学点什么,找出他的漏洞,一雪前耻。”
宁松羽的针对改进和训练卓有成效,凤曦当年这步棋实在走到了他心里。谢重珩也不想太过打击部将,勉励了辛末几句。
抽离神识,就听他师尊懒洋洋地问:“你会不会怪我当初没将他安排周到?”
他道:“不会。虽然我没亲见你救他时的模样,但也能多少想象得到。否则宁苏曲又怎会要我杀了他而不是救他?”
“那样的境地他都能挺过来,又岂是个事事都需要仰仗旁人筹措、庇护的弱者?无聊的闲言碎语和讥讽,他又岂会看在眼里?”
微微一顿,谢重珩淡淡道:“何况,如果连下属的挑衅都承受不住,处置不好,他还拿什么去复仇?任他从前有什么样响亮的名头,也没有留在军中的必要了。”
话音方落,就听底下传来些动静。
不出谢重珩所料,红方终究没能撑到半个时辰。就这么一小会子工夫,参战那营的主帐周围鬼魅般冒出了一队潜入的蓝方兵士,将一干核心将领来了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同伴败得前所未有之惨,高处观战的几人一扫压抑许久的憋屈,幸灾乐祸地放声嘲笑起来,震响四|野。
新败的红方营长脸都绿了:“……不是,为什么前面对他们都是埋伏斩将,到我这里连主帐都给端了?你让别的营长怎么看我?”
宁松羽:“承让。”
双方暂且休战。谢重珩略一思索,将神识附过去,跟他打了个招呼:“宁前辈,久违了。”
宁松羽无法即刻起身。虽未见着人,他却仍是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在轮椅上端肃躬身一礼,神色不变,从容道:“属下参见少主。”
谢重珩吓了一跳,又阻止不了。这是跟他伯父武定君同辈、齐名的人物,他岂能领受如此礼节:“前辈无需如此。”
“属下早已不是什么前辈。纵然少主多年前,也许确实曾与属下在……”宁松羽微不可察地一顿,依然沉静如水,“永安有所交集,但属下既已身受主人与少主大恩,再世为人,前生种种,便俱如烟灭。少主直呼属下名姓即可。”
这是知晓他底细的意思了。谢重珩一默。
此前宁松羽虽从未听过他说话,但凤曦曾经说过,“小徒出身于永安,早晚要跟凤北宸对上”,显然也是六族嫡系出身。再加上这句“前辈”、“久违”,只能是世家的后辈,且必定曾有过当面来往。这样的人本就少之又少。
兼且当年三人终归在凤华宫相处过一段时日。近年来六族中离开王都,长久游荡在外的嫡系子弟岂止是屈指可数,简直可算独一份。他的身份已然不言而喻。
往生历不过短短十年,宁松羽说话的音调已经明显带上了此间风范,昔日世家嫡系们引以为傲的永安腔都淡去不少,果然有昨日种种譬如死的意味。
谢重珩难以真正从了他的指教,只能取了个折中的称呼:“宁营长,若是将整个朱雀范围内所有兵士全部给你,按你的方式改进训练完毕,大概需要多久?”
宁松羽沉吟须臾,回答:“也得十年八年。”对那些原本不属于自己统领的队伍,他显然也早已做过相当的了解,可见志向不小。
“好。”谢重珩道,“即日起,你就调任朱雀大营大将军,负责辖地内各支军|队。”
凤曦只一个念头,甚至无需下达什么指令,这个消息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所有幽影神识中。整个往生域瞬间都知晓了此事。
安排完毕,宁松羽即刻唤来三名贴身侍卫,略作收拾就推着轮椅往外走。
谢重珩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师尊,你离开这么久,从前你的事务是谁在负责?”
半妖也没回答,只示意他看过去。
但见一艘超小型飞舟正好停在蓝方营地外。有个戴着面具的幽影拎着个精致的匣子,微笑着迎上来,温言细语:“宁大将军忙完了?”
“我上次命人潜入大昭霜华境,猎取火貂绒所制的披风已经做好。眼下虽是秋日,想着你一向畏冷,你我又难得见面,就提前给你先送过来,随时可用。”
火貂是独产于苦寒之地的生灵。因其皮毛有极好的保暖性,制为衣装,有如拢靠火炉而得名。
但火貂数量稀少,生性谨慎,极难捕捉,因而十分珍贵。即使在大昭,这类物品至少也是仅次于六族的世家门阀才用得起。
等他说完了,宁松羽才淡淡道:“哦?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我家宅附近有只野狗,年老体衰,此物拿去给它做窝倒是正好。”
“另外,医士说它觅食艰难,不知你肯不肯生剖半颗心,予它充饥?”
谢重珩有短暂的惊诧。
他印象中的大昭前司武令虽性情刚烈,毕竟是一族掌执,自有其骄傲和原则,绝不是个喜欢折辱凌虐他人为乐的。若非亲眼所见,他着实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姿容隽逸、仪态端肃的人,竟会轻描淡写地说出如此狠毒残酷的话。
但再一想也正常。任谁经历了沧桑巨变之后,都很难再维持原本的模样。
当初宁松羽是如何从那场炼狱中挣扎煎熬下来,才等到苍天开眼,才等到那点几乎不可能的机缘侥幸逃离,只怕再过几个轮回也磨不去浸透骨骸的阴霾,磨不去对于“男人觊觎他”,甚至“心怀不轨试图接近他”这种事本身的切齿痛恨,也就不难理解。
那纠缠他的却偏偏正是个男子。
且因着凤曦的指令,连当初照顾宁松羽的几个幽影都遗忘了那段过往,那人根本无从知晓他的曾经,自然打死也想不到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幽影剖取半心倒是不会死,但活生生挖开胸腔割裂心脏、阴风鬼气侵入修补之痛,却也绝非一般人可以忍受。
眼见对方略有犹豫,似乎很是凄惶,宁松羽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是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与恨意:“不是你自己说的,可以为我做任何事?”
“我早就说过,除了公事交接,我并不想与你有任何来往。你若是不愿,我自不会勉强,但以后……”
他尚未说完,那幽影像是不想听到后面的话,低声打断了他:“好。”
“当然还是这位,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凤曦慢吞吞地道。
“自我们走后,他每日白天处理事务,是往生域实际的掌权者,尊贵无比的厉幽先生。但晚上,他却要回到水牢中,受万千蛇虫啃噬之刑。”
“如今除了身体的折磨,他似乎还有点精神心智上的痛苦。至于这面具,想来也是宁松羽不想瞧见他那张脸的缘故。”
这意思应该还是他们都认识的。只是那人一副面具盖得严实,谢重珩一时没认出是谁。
他也不是很能看懂这两个人之间的恩怨,更想不明白怎会如此,但他大为震撼:“他真会照办?”
凤曦漫不经心地答了句:“自然。日后无论他心悦于谁,无论别人的条件有多苛刻,只要不影响我的安排,他都会无条件照办。”
谢重珩脑子卡了一瞬:“他们……幽影不是一般没有感情的么?”
就算宁松羽只能算半个,但那位受了点血入骨之术的显然不是。不过刹那之后,他又想起问题的症结所在:“不对,你为什么会这么恨他?”
半妖停顿片时,却没有直接回答:“反噬罢了。自古善骑者坠于马,善泳者溺于水,此所谓天道轮回。我虽没有他那么高明的手段,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却也不是做不到。”
“他枯骨中的活偶人法阵除了全然受我指令操控,还融入了凤烨的活傀术。从前他将这些用得得心应手,玩|弄众人于股掌之间,我便让他也尝尝滋味。”
岂止是当年的凤烨会有局中局的后手,承了他血脉的凤曦又哪里会是个良善君子。他走之前开启了留在枯骨中的隐藏法阵,可以依照厉幽的所经所历,强行催生出凡人的七情六欲,爱恨痴妄。
“我要一面让他殚精竭虑为我做事,一面让他于凡人种种情爱渴求如瘾,却不免真心错付。或所遇非人,或生离死别,或求而不得,或不可放下,煎熬至油尽灯枯,方能抱憾而亡。”
“终他一生,鳏寡孤独,众叛亲离,身不由己,所求皆不得,所愿尽成空。哪怕我死了,他再成型多少次,也休想摆脱。”
那把明珠坠玉盘似的声嗓仿佛含了点笑意,却一字一字都是刻骨的怨恨和诅咒。谢重珩脑海中猛地想起一个人。
他见到那人统共不过寥寥几次,但总有点缥缈的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后来他知道了,那是源于从前在永安学宫时,曾多次瞻仰过的传说中的先贤大能画像其中之一。
谢重珩脱口道:“他就是凤烨枯骨所化?”
不怪他没往这上面想。
他醒来后倒是听凤曦说过,无论是他们的过往还是他的遭遇,都是被同一个人——离开往生域后他以为的盟友,实则是当年凤曦雕刻的末代人皇枯骨所化的幽影——所算计。
但照他师尊一贯的性子,谢重珩不认为那人还能活下去。他又一直忙,根本没有问过那人的最后结局,自然也就绝不会想到还能再次见到他。
“对。”凤曦根本没打算瞒他,神识无形中显出些冷漠和抵触。
“若是你认为凤烨毕竟是我父皇,赐我一条命,觉得我对他太过狠毒,想要讲你们凡人那套君臣父子、亲情仁义的纲常伦理,劝我网开一面,可以免开尊口。”
“我连沧泠的枯骨都挫骨扬灰,用以给别的枯骨施点血入骨之术,何况是凤烨?”
谢重珩默了一默,诚心诚意地反问:“那若是我觉得你还可以再狠一点,你又该如何应对?”
也许是他从前总不忍无数百姓挣扎于战乱,和当初不明真相时那句特意求情宽宥的遗言,让凤曦下意识地将他当成了无底线仁慈之辈,才从未将此事告知于他,也从未问过他这个被算计得同样惨烈的人一句,想要如何处置罪人。
但其实,谢重珩从来就不是什么善良宽厚的君子。当年狰营叛变的那些,都是他一手带出、寄予了厚望的精锐,不照样一个个死在他的刀下?
对待无辜的人,他自然可以心软,怜悯。但厉幽无论生前死后,都将他们害得死去活来,他不亲自下手惩治都算是无上宽容,又哪里会加以阻止?不过是他也觉得凤曦的安排甚好,物尽其用,便不想强行插手,要求必须杀了厉幽,以免破坏原本的计划。
半妖没再说什么,只是方才有些紧绷的神识明显放松了些。
两人在其中晃了一圈,对兵力和物资、军械大致有了底,就撤了出来。
外间传来巡营兵士整齐的脚步声,和盔甲碰撞时清脆冰冷的哗啦声,中军帐里却很安静,呼吸可闻。雪衣皓发的男人一低头,却不期然撞进那双慢慢睁开的杏眼中。
神识的急遽穿梭让怀里的青年还有些昏沉,眼神空茫,像是大梦方觉。幻象中的过往霎时奔腾而至,让他想起他们曾许多次相拥醒来的场景,一时有些受不住。
凤曦压着心绪微微侧过头,就听见床头的历法牌正好转到子时三刻的声音,快要进入新的一年了。
他掩饰般问:“大昭旧俗,岁暮之节许新岁之愿。你可有什么愿望要许的?”
问完才突然想起来,类似的话,他们在往生域中第一个十年时也曾问过。只不过问话的人是谢重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