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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3、大战之前 ...

  •   大司乐端庄一礼,柔声回答:“妾只是几次见着广陵殿君,越发觉得他的眉眼同行宫那人相像。但想起已经薨逝的淑贵妃,又念及上次窥见谢公子的形貌,琢磨许久,觉着有些许不解之处,故此自己想一睹武定君的英姿,对比、佐证一下罢了。”

      帝王终于侧首瞥了恭候软榻前的宠妃一眼,复又将目光转回棋盘,道:“你是想告诉朕,谢重珩的眼睛不对劲?”

      另一只手从广袖中伸出,他将一件通体翠碧剔透的玉牌丢在榻上,似乎有些漫不经心:“这就是你将这块绿翡翠牌子赏给那奴才,你二人都被广陵殿君重责的原因?那奴才替你办了什么事?”

      大司乐一时也拿不准他的心思。

      帝宫内的大小诸事,哪里有真正能瞒过昭明帝的?端看他想不想提及而已。就连广陵殿君将谢重珩已被他盯上的消息传出去,也不过是帝王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虽说昭明帝今日明面上是单独召见谢重珩,却又故意透露风声给谢煜知晓,不着痕迹地将两人集中到一起,显然对他的暗示也并非无动于衷,但这位一向多疑善变,往往前一句和后一句的意思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一个不慎,揣摩偏了,可是要死无葬身之地的。

      奸佞美人跪伏叩首,不敢抬头,微微颤抖的声嗓恰到好处,最能展现他柔弱的一面:“帝君息怒。”

      “妾只是闲来无事,有次见着谢公子和他那位仙神之姿的高人师尊的画像,一时好奇,忍不住就很想看看谢公子从前的模样。那奴才贪财,替妾临摹了一张谢公子当初在永安学宫时的画像,哪想竟丢了性命……”

      该透露的已然说得足够明白,他极其明智地打住话头:“求帝君降罪。”

      昭明帝略略一顿,方才将手中白子落下,一边拣出几粒黑子,一边不紧不慢地问:“降罪?上次广陵殿君罚得你不够?已然大好了?”

      察觉他似乎并无任何不快,反而略有点闲适的意味,大司乐唇角噙了一点笑意。他直起腰膝行两步,靠得近了点,尚未开口,却先不经意地瞥见了榻上的棋局。

      黑子原本的五支势力再去其一,两支空虚,吞之如探囊取物,竟是将之一网打尽之势。最强的一支更是已经四面楚歌,内外交困,插翅也难逃。剩下一支极弱,几可忽略不计。

      局势亮明,白子已然图穷匕见,锋刃森寒。即使对手四支合力,也难有翻盘的余地。

      大司乐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只温温柔柔地笑起来,似求饶又似娇嗔:“妾一向身子弱,哪里能恢复得那么快。广陵殿君也真狠,妾差点去了半条命,都这么久了,现在身上还疼着。帝君也任凭他磋磨妾。”

      “磋磨你?”几枚黑子在掌中互相摩擦的细小动静中,昭明帝看着棋局,徐徐道。

      “你一条下作毒计毁他一生,你当他为什么不告诉谢煜夫妇,让你到现在还活着?是他愚蠢到至今不知真相?还是仁慈到这样都能饶恕你?还是谦逊到认为谢氏果真动不了你?”

      “无论是谢氏当初一定要拿你的命作为交代,还是他一怒之下亲手杀了你,朕都不会替你说半个字。”

      “如今你又将主意打到他堂弟头上,莫说那是他与武定君现在都寄予了厚望的唯一一人,朕听闻他兄弟二人自来亲厚。谢重珩自幼父母双亡,兄长如父,说是广陵殿君照看着长大的都不为过。”

      他声音平静,没什么情绪的样子:“何止区区责罚,朕若是他,单凭这一点,”“哗啦”几声脆响,他手一松,将棋子丢进罐子里,微微侧首。

      阴鸷目光重新落在大司乐身上。帝王的神色掩在旒珠玉串荡出的明昧交错的光影背后,愈加莫测,语调森森:“将你千刀万剐都不够泄愤。”

      文德殿中兀自暗流涌动,然而已经离开的人却全无所觉。

      在外不便说什么,直到回到武定君府、澜沧院的书房,谢煜才长叹一声,道:“也许我今日不该陪你去,但我实在……阿珣曾想尽办法传讯给我,说是大司乐似乎特别关注你,要你多加小心。大概他们已经有所怀疑了。”

      谢重珣原来的两名贴身侍者后来也随他入了宫,这点谢重珩也知道。能让他们冒着私通外界这种重罪的风险传出的消息,必然不会有误。

      他将那枚可号令灵尘谢氏军的掌执本命令牌交还过去,略一思索,也大致明白了因果,安慰道:“伯父不必担心。侄儿当年还算谨慎,他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我大可以咬死不认。何况我一直有师尊暗中护着,他若想下黑手悄悄动我,绝难得逞。”

      时间紧迫,他也不纠结于此,转了话题:“不知此番大致兵力如何分布?”

      谢煜起身,在铺满整面墙的舆图上指点给他看:“帝君的意思,中心三境总共出动不到四十万人,号为‘平西大军’,分北、中、南三路正面迎敌。南疆巫氏、霜华宫氏分别夹击其南北两翼。”

      也就是说,宫氏与巫氏必须倾尽全力,只在本境内保留维持最基本的稳定的兵士,人数上才能与七十几万精锐叛军堪堪打个平手。

      谢重珩一时有点难以置信:“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想着提防灵尘?他这是要一把将宫氏与巫氏的家底都给耗尽了,准备将来对他们动手?那两家居然也肯答应?”

      但瞬间之后,他就反应过来。

      三十几万兵力将近占了昭明帝所辖人马的四成。他有天绝道在手,还肯如此牺牲,并不是因了一群蛮夷、一帮叛军竟敢挑衅天威,要让他们见识一下大昭的军|队之威,而是,现在距离上次开启飞星原那道不过两年,那中枢当时被凤曦所伤,未必就已经缓过来了。

      但除了他们师徒和昭明帝主奴,其余所有人对此都并不知情。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宫氏与巫氏。

      “也是。若是那两家执意不肯出兵,那位大可以威胁他们要直接落下天绝道。”谢重珩点点头,“霜华、南疆两境绝不是天狼联军与白氏军的对手。他们只会认为,若真有那一天,照整体形势和西大漠人惯常的残暴作风看,他们连降敌的机会都没有。”

      “帝王不会在乎西部三境届时是变成鬼域,还是落入敌手,反而更可能趁机一举灭了那两家。他们绝没有任何筹码去赌这一把。”

      纵然都知道昭明帝打的什么主意,宫氏与巫氏也不得不咬着牙认下,传了掌执令给旁系。至于此后会怎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能以后再说,能拖一时是一时。

      从一开始,帝王就做好了应对这种局面、并借此为下一步铺路的打算。

      旁的不说,单看这次白景年与岱钧结盟,事出突然。但他对兵力分派、部署之精准,物资军械准备之充分,其直属部|队集结之迅捷,祭天地、告宗庙、传檄文、宣军誓,从容不迫,分毫不乱。先锋甚至一开始就直扑倾魂境内,对永安白氏下手的同时,已然夺取目标城池关隘,定下了一整条线上的交战位置。

      一应事项井井有条,衔接得几乎严丝合缝,无一不在说明谢煜对他的评判:心思深沉,谋远性绝。

      以大昭的现状,摊上这么个帝王,也不知该如何评判。谢重珩暗中一叹,同时疑虑越深。

      他确信动用天绝道这样的巨型法阵,对操控者而言,代价和反噬必然都不小。连身负朱雀血脉的一朝帝王都难以承受,能用人命填上时尽量避免。

      但究竟是什么,能在面对现下的危局时,本该尽可能保存实力的昭明帝,竟都不惜大量牺牲手上的直属部|队,也不肯轻易开启?

      能让凤千山那样智计深谋、阴险狠绝的枭雄,以及之后的历代帝王,都宁可忍受权柄被六族分享、常年受其掣肘的屈辱,也不肯利用它将这些不臣之人尽数诛灭?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耗竭心力,去炼制出这么个看似强大到恐怖,实则绝大多数时候都只能看不能用的鸡肋玩意儿?

      然而眼下显然不是纠结于此的时候。这些事,谢重珩也没打算让谢煜知道。

      见他三言两语理清楚了其中的来龙去脉,武定君淡淡道:“但这不过都是永安这个圈子中人的打算而已。纵然都按他们想的来,也算是最好的局面。都是人,谁还没点私心?我若是旁系掌权、掌兵者,未必就真会听他们的。”

      “阿珩,此番你孤身赴任,种种危机、内外局势无需我多说,不是你一人可以力挽狂澜。切记,尽力而为,但也要相机行事,不可逞一己孤勇。”

      谢重珩一听就知道他的意思,笑着应了:“伯父放心,侄儿明白。”

      谢煜微微颔首,一贯不太听得出情绪的声嗓终于难得地带了些冷意和轻蔑:“大昭事大昭毕。龙裔族人的恩怨,自当内部解决,而非里通外敌。白氏世代英名,全毁在了白景年这个败类手上,实在令人不齿。”

      “起兵反叛倒也罢了。白氏世代镇守倾魂境,岂能不知晓西大漠人的残暴和对龙裔族人的手段?白氏先祖若泉下有知,只怕也想不到,他们的后裔竟然跟世仇沆瀣一气,勾结起来践|踏祖辈生长、守护的土地,不惜把南疆、霜华两家一并拖入险境,让整个大昭西半部都面临着沦丧的危机。”

      “单凭这一点,他就比宁苏曲差远了。”

      形势危急至此,白景年固然让人痛恨,但罪魁祸首还有一个。替谢煜顺了顺气,连谢重珩都忍不住生出了些天助昭明、六族气数已尽的悲观情绪。

      叔侄二人谈论的虽是牵连八方局势、无数人头落地的风云动荡,氛围尚且堪称安宁平和。但同一时间的帝宫内,却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已近子夜,帝王起居的紫微大殿外却灯火通明。殿门紧闭,一群宫人内宦堆在殿外,面对来人的步步逼近,既不敢真拦,又不敢不拦。

      为首几人又急又怕,跪着低泣劝阻:“帝君昼夜操劳,果然已经安歇了。念在帝君一向对帝姬慈爱恩宠的份上,今夜就莫要扰了帝君。帝姬想必也累了,小郡主的事,还是等明日罢。”

      对面的人利刃横在颈侧,血珠丝丝缕缕顺着剑刃淌下来。她却仿佛全然感觉不到疼痛和寒冷,只面无表情地看着紧闭的殿门,嘶哑道:“还我宝儿,否则就让我见他。”

      她鬓发散乱,衣衫不整,额间血肉模糊,面上血迹混着泪痕纵横斑驳。一只脚上随意靸着只金丝锦绣镶珠履,另一只脚却赤着,连罗袜也无,简直比乡野粗鄙妇人还要狼狈,正是昔日端庄得近乎完美的惠宁帝姬。

      几名近身侍奉的宫人膝行在后,无一人敢上前。

      自从一时不慎,察觉孩子失踪,惠宁已跪着磕求半宿,被昭明帝下令拖回去锁在寝宫,中途挣扎着抢到侍卫的剑才跑回来。

      持刃擅闯帝王寝殿,违抗旨意触怒天颜,哪一条都是不赦之罪。今日总归是不成了,她哪里还能就此放弃?

      踏上两级石阶,惠宁忽然格格一笑,脸上却连一丝笑意也无,扬声道:“不见也行,那就在这里说,说他如何恩宠于我。”

      “说他的恩宠就是逼死我青梅竹马两心相许的侍读,将我许给白景年,作为稳住白氏、扶持他们与谢氏和宁氏抗衡的筹码。说他的恩宠就是一边加封我的宝儿为郡主,一边设局诛杀她的父族。说他的恩宠就是许诺赦免宝儿,将我母女诓骗回宫,却让人将她偷走。说……”

      她还想再说什么,紧闭的殿门蓦地开了。昭明帝一身玄色常服,步出紫微大殿,不疾不徐地行到台阶上,垂目看过来。

      他逆着光,一贯冷硬酷厉的面容浸没在交错的光影中,有些模糊。那双略深的鹰目更是一团乌沉阴鸷之色,衬得底下那把鹰钩鼻尤显残忍。

      天生带着几分森冷的声嗓更是难辨喜怒:“朕竟然不知,朕对你殷殷关切、种种宠爱,在你眼里竟都成了罪大恶极之举。”

      惠宁帝姬受宠多年,却打从心里畏惧昭明帝,从方才看见他出来,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但满腔压抑许久的悲愤和痛苦仍是支撑着她,直面一朝帝王的威压:“是,你从前对我多好啊,可那又如何?”

      “说到底,我不过也是你一枚棋子。为了你的所谓大局,你逼我亲手杀了廷生,将我孤身一人丢到白氏府。”

      昭明帝道:“白景年配你,确实是高攀了些。但论身份,论才学,论品貌,他不比区区侍读强了千百倍?你何至于怨气深重到如此地步?”

      “白景年?哈!你还好意思提白景年?”惠宁帝姬声嗓发颤,嘶哑道,“纵然要拿我当棋子,白氏府也有无数选择,可为什么偏偏是掌执一脉的嫡长公子?你当我真不知道吗?”

      “他原本是白氏名正言顺的继任掌执,家族多年倾力培养,就因为跟我一纸婚约,失去了这个身份。我若不死、不和离,他就彻底断了这条路。你觉得他不会恨我吗?”

      “永安白氏从前的所有心血都付诸东流,更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从头培养白景兰,作为新的继任者。你觉得他们都不会恨我吗?”

      “你知道人人都将你防贼一样防着,时刻不忘试探敲打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人人都对你客气尊敬,却从无半句实话是什么滋味吗?”

      “你能想象对着一个恨之入骨的人笑起来有多虚伪、多可怕吗?你能想象,他们单单是眼神就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面上却偏偏又要做出一副谦恭样子,是什么诡谲的场景吗?”

      想起那段彷如被活埋在陵墓中的日子,水光又开始在眼中聚集。惠宁死死咬着牙,终究没让眼泪流下来,再开口时已带了切齿的意味。

      “别跟我说什么白氏只有白景年才勉强配得上我,你只是单纯见不得世家中人太过优秀,单纯是一边扶持白氏,一边又不甘心平白给了他们好处,想要他们也付出些代价,单纯想毁掉他们的继任掌执罢了。”

      “人人都以为六族之中,最先被毁去的是宁苏月。殊不知,却是外人艳羡无比,跟帝王攀了亲的白景年。可你从来就不会在意,你对他们的所作所为,都要我来承担我来面对!你从来就不会在意,我要过的是什么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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