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为生》闹月

3、因果

　　真武庙被人界的新皇帝移入城中，山上水源逐年干涸，草木开始凋敝，走兽挪去他处……再有不出八十年，这儿大约会变成一座荒山了。

　　游楚回到了洞中，三百年间，湖面水位下降了不少，湖底的淤泥里，仍藏着她的宝石。

　　她将龙身缩小了一圈，刚打算再趴下去睡一觉，耳边却响起一声喟叹。她弓起龙身，警惕地问：“谁！”

　　一个遥远苍劲的声音在洞中响起：“荒废修行三百年，你不该如此……你本要上九天成神，难道你忘了么？”

　　游楚摸不着头脑：“你是谁？”

　　“前来大荒凶犁山，吾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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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化的龙要修满五百年才生角，是为角龙；再千年则生翼，称作应龙，而今主管四海的“龙王”，便是应龙神。应龙神之上，还有一位始祖“母神”，是盘古大帝开天地时所化，也是天地间第一条应龙。

　　传说母神在三千年前助轩辕黄帝大战时，连杀蚩尤、夸父，灵力尽散、身陨人界。彼时天地间只有它一条龙，河泽湖海皆归它掌管，人间因此大旱了几十年。

　　而大荒凶犁山，正是母神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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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楚有些激动和不安，飞了足足两个时辰，才抵达了远在南极的大荒。

　　她原以为自己的龙身已是庞然大物，可见到母神后，她才明白了何为天地造化的“至高天神”——那是她不可匹敌的存在，连仰望都有些艰难。

　　她见神，如一粟见沧海，方知浮清藐藐、沉奥茫茫。

　　母神巨大而纯正的金瞳落在她身上，随即化作人形，成了位着黄金战袍的女神，牵起她的手，神音入耳：

　　“你生于造化外……一路多难，不该贪恋人间的……”

　　“你那样执着，而今却另有了执念么？”

　　“神爱人，亦不爱人……”

　　随着一声低沉的龙吟，几千年的时光缩影，便如泉水奔流，灌入了游楚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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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千多年前，母神重伤殒命、元神消散，肉身跌落人间，化成了一道“龙脊山”。但她乃上古天神，不死不灭，于是在漫长的千年里，碎裂的元神，从四面八方缓缓朝着龙脊山合流而去。

　　应龙缺位，人间大旱，原本是要经历三百年乱世，受“三灾三劫”，而后才能迎来天命之子，救万民于水火。但万民不服输——

　　没有了真龙，她们便以竹篾为骨、树皮为麟，生生造出了一条“伪龙”，他们高举“伪龙”，向天公祈雨，向神明祷告！

　　或许女娲娘娘在造人时，也未曾想到，这些小小的人，会如此顽强，以至于连天道都为之动容。

　　被人供奉的“伪龙”，在日复一日的祈求祷告下，生出了一丝魂识。它生于造化外，非天道之物，想去回应那些对它祈祷的人，想要为他们下一场雨……可它做不到。

　　它不是神、不是龙，甚至连肉身都还没有。

　　但它不甘屈服，而是借着万民的信仰，强行凝出了微弱的元神，挣扎着离开了不堪的竹树龙身——

　　它想化龙！它想成为真神！它想回应那些信仰它的人！……

　　它的执念是如此之强大，强到母神散落的元神中的一分，为它放弃了龙脊山，直奔它而来！

　　“伪龙”有了真龙的一分元神，可以为自己塑肉身，亦可即刻成为真神。但它什么都没有给自己要，它用这一分元神，为人间落下了一场大雨。

　　传说中，当年风伯、雨师不肯见生灵涂炭，强行逆天而为、降下甘露，拯救了万数苍生，但也因扰乱天道定数，受天罚六道轮回，需千年才能重归仙班……

　　而事实上，是“伪龙”回应了那些信仰它的人。

　　祈雨成功，它失去了成神的机会，再次回到了混沌之中沉睡。但在人间，它被捧作了“伪神”，得塑金身，日夜食人香火、受人谒拜。

　　此时，正值应龙缺位的第二个百年伊始，天命之子顺应降世，人间又恢复了以往的勃勃生机。

　　龙脊山依然矗立在广袤无垠的沙漠之上，而在遥远的大荒，干涸已久的母河正静静等待它的主神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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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夜以继日的虔诚供奉下，“伪神”虚弱的元神再次凝结，一千多年过去，终于修成了完整的元神。

　　它生于混沌，非造化之物，是因许许多多的信念和自身的执念所生。无数渺小的信仰，给予了它无数渺小的灵力，可这些灵力聚在一起，足以供养一位真神。

　　人们爱戴它，它也同样爱着人，所以执着于成为真神。

　　因而它降世，借一处荒山中的蛇腹，来到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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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庭之中，负责看护龙族母神归位的，便是“真武大帝”佑圣真君。到人间降雨的那日，他的水镜有了感应，忙派龟将下界去寻。但那一分元神行过降雨的职责，已自行消散了。

　　后来又有一日，他再次感应到了母神的气息，龟蛇二将均不在，便毫不犹豫将自己的神兵——断魔雄剑的剑仙，降到了人间去看护。

　　剑仙被化作婴孩，放到了他在人间的金身像前。婴孩无需轮回，长大后便会自行找到母神所在，而若为人的百年过去，便会再一次化为婴孩，回到金身像前，直到母神归位的那一刻到来。

　　即便是佑圣真君，也不曾料到，和那一分消散的元神一样，他的剑仙也会被“伪神”的执念吸引，一步步偏离了既定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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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楚安静地睁开了眼，从无尽的回忆中抽离：“我是……那条执念成龙的……”她顿住了。

　　她看过最初的“伪龙”，竹篾为骨、树皮为鳞，难以被称之为一条“龙”。

　　即便是人形，母神的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她是上古神明，可令天地色变，出生后就游走于血腥残酷的古神战场。她如一潭沉水，也像亘古不变的天地星辰。

　　可她看着游楚的的目光里，却有属于神的怜悯：“漫漫千年里，吾曾注视过你。你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存在，或许有一天，会是超越吾的存在。可是为什么，你的执念……变了？”

　　“变了？”游楚红着眼眶问，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在这一刻，她第一个想起的，确实曾还云。

　　母神道：“你的内丹，令他得通天地，忆起了自己乃天界剑仙，下界是为了助吾早日归位。他自然以为，你便是吾……”

　　于是从前的一切，都说得通了，他的模棱两可、忽远忽近，一面是出于对游楚的关怀，一面却是出于对母神的敬畏。

　　她化龙的前一日，正是母神元神重聚的同一天，龙脊山化作一条金色巨龙拔地而起，天庭之上的众神都得到了龙族母神归位的消息。

　　佑圣真君尚不知自己护错了人，一个召唤术，剑仙便被召了回去，于是有了游楚穷尽三百年的寻夫路。

　　母神的目光里多了些许惋惜，她十分欣赏这个小辈——非天道所造化，却能破开虚空混沌，这是天界诸神都难以做到的事。

　　“从前你执念成神，只因天地间没有真神，人把信仰加诸于你，你想去回应。但你化龙那日，吾已归位——真神已至，你无需再成神了，因而执念消散了……”

　　她松开了游楚的手：“你的执念，不再是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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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天之上的仙界玉清圣境，与人、鬼两界全然不同，格外安宁静谧。

　　玉皇大帝派了仙童腾云去唤佑圣真君，坐在阶上宝榻上，游楚就安安静静站在阶下，低着头不说话。她渐渐想起了一些前世的事。

　　那时，她还是一缕魂识，只能依附在金身像上，看着来祷告的人们，焦急又无助。它亟待成神去拯救人，于是执念于修炼。

　　可今生到了人间，她才发现——“人”是独特的，她们弱小也强大。就像当初，她们生生造出了她这个“伪神”一样，即便没有神的回应，“人”也不会倒下。

　　她依然爱着人，但再不会把她们看得那样渺小了。

　　“……见过玉帝。”佑圣真君刚招呼道完，便察觉到了一丝断魔雄剑的灵力，颇感意外，朝阶下站的那名女仙看过去。

　　那女仙也看着他，眼里有一丝哀伤。

　　“好你个佑圣真君！”玉帝虽面带微笑，说的却是指责的话，“瞧瞧你做的好事！”

　　他虚空捏了一个诀，便将法器“破宇钟”飞给了佑圣真君。佑圣真君不明所以，盯着破宇钟裂出的人界景象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恍然大悟。

　　“这……”

　　“他在哪儿？”游楚打断了他的感慨。

　　佑圣真君自知酿下大错，立即召出断魔雄剑横托在手心。游楚往前走了两步，剑身忽地闪了闪，沉睡多日的剑仙骤然化形，出现在了几人面前。他立如青松名山，巍然挺拔，着一身亮盔银甲，身披墨色披风，缓缓睁开了眼。

　　他有一双浅灰色眼瞳，与剑上镶嵌的神石颜色相似——那是佑圣真君斩杀上古凶兽“狰”之后，用它的灰色独角炼化的。

　　“云道人……”游楚看着他的脸轻唤一声，冲上去从后环抱住了他的腰。

　　断魔雄剑是从“九天玄火”中锻造的，刚碰到他的盔甲，游楚便觉手心一阵炙热滚烫。若还是蛟身，此时定要被灼伤，可她是龙了，不再惧怕火的温度，因而死死抱住他不放。

　　剑仙冷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解，下意识去掰她的手，但碰到她手的一瞬间，却更觉疑惑：“你……”

　　“你不记得我了么？”游楚闷闷地问。

　　剑仙还是谨慎地拉开了她，面对着打量了她一番，才摇头道：“……在下不认得仙子。”

　　游楚愣怔了一瞬间，骤然在玉清宫中现出了龙身，巨大的龙头绕到他面前，一双金瞳焦急地盯着他：“再看看，这样也不认得么？……你在楚水河畔救我，为我取名‘游楚’！”她用利爪割裂虚空，从洞湖里抓出了大把的宝石，“这些，是你给我的聘礼……”

　　宝石“丁零当啷”落在地上，剑仙低头盯看了一会儿，再次摇头：“你说的，我不记得。”

　　游楚化回人形抓住了他的披风，含着泪喃喃道：“不记得……真不记得了么？”

　　剑仙等了一会儿才说：“……不记得。”

　　游楚盯着他的眼睛，一行热泪忽然涌上，顺着脸颊缓缓滑落。她总算松开了抓着剑仙披风的手，缓缓摇头：“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佑圣真君轻咳一声：“仙子……”

　　“又或许……你原本也不是为我来的，所以才这样忘了，对么？”她抬起袖子拭泪，“若当初知道我不是龙神，你还会那样对我么？”

　　玉皇大帝有心劝诫：“游楚，你本不在三界之内，但如今已有龙身仙骨，只要摒弃凡尘俗念，便可真正羽化成仙，又何须执念黄粱一梦？”

　　“黄……粱……一……梦……”游楚苦笑，看着剑仙问，“你也是这样看的么？人间几百年，不过是黄粱一梦？”

　　剑仙没有回答，转而看向了一脸尴尬的佑圣真君。

　　佑圣真君忙替他解围：“剑仙乃是断魔雄剑灵气化生，为斩妖除魔、匡扶正道而生，仙子这样问，怕是他不知道怎么答才好。”

　　剑仙点了点头，再次看向游楚。

　　佑圣真君接着说：“当日之事，全赖小神之疏忽，仙子若要责怪，便责怪小神好了。”

　　玉皇大帝笑道：“人不过百年寿尔，连一观己生都做不到，况乎轮回一世，往事便如尘湮灭……仙子莫要深陷其中啊。”

　　游楚跪下叩首：“求玉帝圆我一愿！”

　　玉皇大帝点点佑圣真君：“既是你惹出的祸端，便由你来收拾吧。”

　　游楚于是含着泪看向了佑圣真君，开口道：“真君，劳烦帮我抹去人间的这段记忆吧。他不记得，我一个人记得也无用……”

　　“只当游楚……一世生死毕，留在了三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