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为生》闹月

2、寻遍三界

　　五感归位，游楚蓦地睁开了眼。

　　她先抬头向上看去，头顶仍是黑压压一片，乌云还未散去。

　　然而只这一动，就察觉出了身体的不同。从前蛟身时，略微缠得紧些，在湖里活动还算松快。而如今刚抬了下头，尾巴放松了一点，便被湖边的石土箍得喘不过气了。

　　她钻出了湖面，眼前仍是那片熟悉的洞湖，但她的肉身已是条金鳞五爪的真龙了，身长数十丈，半截龙身和尾巴都搭在岸上，整个山洞显得格外局促狭小。湖底沉着褪下来的鳞片和甲片，湖面上漂着一层青红夹杂的颜色，是几次蜕变的蛟血、龙血混在了一起。

　　八十一天里反反复复的疼，都已消逝不见——她成功化龙了！

　　身体里似有一股恢弘之力缓缓涌动，只是气息未稳，尚不能调运灵力化作人形。于是游楚将巨大的龙头耷拉在了地上，看向了不远处的那道洞门。

　　洞外的结界在她醒来的那刻便消散了，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她本以为，会在化龙后的第一眼便看见他，但她失望了。

　　她一点点操控着浑厚的灵力，朝着洞外、山下散去。

　　她打算先找到曾还云，然后掉头就走，要让他知道，自己生气了，这回不是一块宝石、一个拥抱就能轻易消气的。

　　“你再不来……”她心想，“我就不要你了……”

　　高昂洪亮的龙吟从后山传出，漫山遍野回响着她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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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蛟身时的游楚，是绿鳞红瞳的“恶蛟”，所以被捉妖道士当作凶兽来围攻捕杀。

　　往常它是躲在宽敞的河底修炼的，那日听到有人呼救——原来是一伙小童偷跑来河边摸鱼，水流湍急，其中两名小童不慎失足落入水中。

　　蛟没跟人打过交道，但听到有人呼救，便下意识冲了出去，将小童托举出河面，一个摆尾送上了岸。

　　谁知有大人听到呼救声也跑过来，当场被吓得喊：“恶蛟抓人啦！——”

　　于是满村的人都被叫来了，争相控诉着“恶蛟”的暴行。

　　蛟早就回到了河底，不去理会那些怒骂声。它一心化龙、成神，这是它自出生之日起，几百年来的执念，一刻不敢忘。

　　可那些村民找来了捉妖道士，道士误听人言，到了河边二话不说就动手，生生将已有八百年修为的蛟从河底逼了出来。它被围攻刺伤，但面对那些想要它命的人，却一点不想动手，只一味躲避。

　　但捉妖道士太过难缠，这么下去，免不了会被抓住。

　　它正想着有什么法子能脱身，却见被救的一个女童，正在不远处嚎啕大哭，喊着：“不是！不是……”

　　只是她太小了，说的话没能引起谁的注意。

　　蛟心焦不已，朝那些捉妖道士龇牙吐舌，眉心的巨卵高高鼓起，耳翼战栗。其中一人被吓了一跳，法阵有了纰漏，瞬间卖出个破绽来。蛟一个横扫将他掀翻在地，转身便要逃走。

　　就在此时，一柄飞剑呼啸而来，打断了捉妖道士的施法。以法诀控制着飞剑的人对他们高喊：“手下留情！莫要伤它——”

　　蛟下意识停在河里，看着那人轻功掠地而来，停在了那群捉妖道士和它中间。

　　“诸位道友，手下留情！”那道士棱颊薄腮，一身靛青色道袍，对着捉妖道士拱手，放下了背上背的一名小童，正是当日被蛟救的另一小童。

　　“在下乃北川真武山剑修，曾还云。”曾还云自报家门，放下小童，恭敬道，“日前路过此地，结识这名小童，今日他前来寻在下，细说了当日种种——”他挡在“恶蛟”身前，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了一遍。

　　有人将信将疑：“若恶蛟害人，岂不是我等纵容了它？”

　　“那便由在下负责照管，绝不让它有机会伤人。万物有灵，善恶并非绝对，还请高抬贵手。”曾还云不卑不亢，待那为首的捉妖道长点了头，才回身看向了落在河里的蛟。

　　那时蛟还没有名字，它半身藏在水中，两只血红巨眼愣愣地看向他。

　　曾还云走到河边之上，朝它伸出了一只小小的、温暖的人手，掌心落在它眉心的巨卵上，轻轻摩挲了几下。蛟忍不住眨眨眼，尾巴在水底扑棱了起来。

　　“我道门后山有一洞湖，足够你住下修炼。”他摸出一面八卦镜来，柔声道，“若信我，就点点头，我用法器带你回去，不伤你分毫。”

　　蛟傻乎乎地点了头，它只想修炼化龙，能有个安稳的去处再好不过了。于是曾还云将它收在法器中，一路带回了真武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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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武山有至高天神“真武大帝”的神气滋养，蛟喜欢的不得了，一进洞湖就在水里翻来滚去。它虽已有八百岁，但那时尚未修出人形，还是走兽脑瓜，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

　　曾还云会用温柔的目光看它，偶尔它凑上来，便抬手抚它的眉心。它被摸得很舒服，眯着眼睛趴在他腿上，尾巴悄悄在湖底甩来甩去。

　　但其实它对他还是有一点戒备心，直到有一次，曾还云拿了一枚亮晶晶的宝石来，蛟一口把宝石叨过来藏进湖底，又用鼻子顶着，在湖面冒出头来。

　　“就是给你的。”曾还云笑笑。

　　这下，他才彻彻底底将这头“恶蛟”收服了，还为它取了个名字。因当初是在楚水河畔救下的它，便唤它作“游楚”……

　　思及过往种种，游楚只觉心酸欲哭。龙身散出去的灵力都回来了，却仍没有找到曾还云。

　　满腹疑惑的巨龙腾空而起，直冲入了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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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死后，被黑白无常勾走的生魂，会沿着黄泉路去到阎王殿，交由“十殿阎王”审判生前善恶。今日秦广王殿之中，众鬼差都瑟瑟缩缩躲在角落，连交头接耳都不敢，只相互使着眼色，难掩面上的惊讶。

　　只见一条金鳞巨龙盘在殿中，面前放着本簿子，一只龙爪伸出，正一页页翻看过去。看到最末，巨龙“啪”一声合上簿子，看向秦广王。

　　它生一双褐金瞳，不怒自威。

　　秦广王无奈地扶额坐在地上，身旁是被掀翻的桌椅，被盯得浑身不自在。

　　“本王已告知尊驾，无有唤作‘曾还云’的道士被勾了魂的。”

　　若论仙阶，“灵官地仙”的秦广王与“四海龙王”同级，眼前这头未有五百年的幼龙，实在不足挂齿。可龙族始祖诞生于天地初开，地位仅在“六御”等十几位至高天神之下，是以龙族枝叶虽不繁茂，却深得诸神敬畏。

　　巨龙怒从中来，一声长吟，险些喷出火球来。

　　“自我化龙三百年来，人间九州四海，我一寸寸翻找过，都没有他的踪迹！除了被阎王殿错勾了生魂，他还能去哪儿？”

　　秦广王也来了脾气：“尊驾自己也说，尊夫乃修道的人仙，已得长生！既得长生，鬼差又怎会勾他魂魄？尊驾蛮不讲理闯入吾殿！伤吾鬼差、强抢生死簿，难道是龙族应有的作风么？”

　　巨龙一把将生死簿扫回了他面前，沿着黄泉路又飞了出去。

　　这条龙便是游楚，距离她的化龙之日，已过了整整三百年。

　　一开始，她还以为曾还云遇上了什么难处，没法来找她。她不想等，于是由近及远，一处处去寻。可莫说人，连一片影子都没有找到。

　　她用了三百年时间，寻遍人间，而今又来鬼界地府找。

　　曾还云虽修得长生，但并不曾占据仙位，应当有迹可循。可载录三界的生死簿上，根本没有他的名字。

　　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又强打起精神，打算再去奈何桥——忘川送人入轮回，若是地府漏记了、或是他不愿饮下孟婆汤忘，那儿一定能找到！

　　她以元神化出人形，跟着投胎的鬼魂到了奈何桥边。孟婆佝偻鹤发，看都不看游楚，将汤茶递给了下一个鬼魂。

　　游楚跟着那一队鬼魂，即将坐上忘川上无人撑而自行的渡船。

　　孟婆终于开口道：“无有来路，何寻去处？”

　　奈何桥上、忘川河上，都不曾有过一个修得长生的曾还云。他不曾来过，一如生不曾在死簿上留下姓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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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八百岁时，游楚就该修成人形了。但那年，她遇见了下山游历的曾还云。

　　腊月间，曾还云的师父“圆中道人”坐缸羽化，他尚未得道，死了就是真死了。

　　那天，曾还云跑到洞湖里，抱着傻乎乎的游楚哭成了泪人。游楚有些不知所措——它还是一头蛟，连体温都没有，尚不知情为何物。但滚烫的泪珠落在它的鳞片上，烫得它暖烘烘的，于是它把曾还云缠得紧紧的。

　　曾还云是二十二年前的冬天，被圆中道人在“真武大帝”像前捡来的。

　　那日天降瑞雪，真武庙关门谢客，圆中道人路过正殿时，发现蒲团之上有个赤身裸背的婴孩，才刚出生不久，却不哭不闹，咬着一只手指安静地看着大帝像。

　　七十高龄的圆中道人被这一幕惊住了，上前去抱起婴孩，婴孩便“咯吱咯吱”地笑了。

　　他说这是“神降因果”，将婴孩留在身边，教化天道、点拨修行，替他取名“还云”，说他“生而随云，有日当还”，这是他对死生之事的看淡。

　　长大后，还云随师兄们下山，这才为自己起了个俗家的姓，成了“曾还云”。

　　圆中道人的弟子，大都是年轻时候收的，可曾还云是在他七十岁时捡回来的，师徒情分不过十余年。那时曾还云还没经历过生死，他哭得慌里慌张，游楚也跟着慌里慌张。

　　她只以为曾还云是怕死，便想出了个好法子——将辛苦修炼的内丹分他一半，便可即得长生。她趁曾还云睡着，剥出了自己的一半内丹，送进了他的身体里。

　　于是一载一载物换星移，真武山真武庙真的出了个真君仙人。

　　只是没了内丹，游楚才有眉目的人形是修不成了，生生往后拖了三百年。因他停在了二十多岁，游楚的人形便也是二十多岁的女子模样。

　　有了人身后，游楚偶尔跟着曾还云下山去，听人说若男女想一生一世两不分离，是要结为夫妻的，其男子以金银作“聘礼”，女子则有“嫁妆”。

　　她便问：“我的嫁妆已给你了，你的聘礼在哪儿？”

　　曾还云面露惊色，半晌说不出话来。游楚便说了那半粒内丹之事，不想他听后，却怔愣地看着她，眼里涌上了泪。

　　这是游楚第二次见他哭：“为什么哭？你不会死了呀！……”

　　曾还云哽咽一下，勉力笑起来，一只手抚上她的眉心。

　　“我现在是人形……要化出原形给你摸么？”游楚认真问。

　　他却摇了摇头，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将来，是要化龙的。”

　　“化龙就不能有丈夫么？”游楚的红瞳闪了闪，“可我的嫁妆都给你了！”

　　曾还云失笑，仍旧没能给她一个确切的说法。游楚有些生气，现出原身钻到了湖底不肯出来，脑袋枕在淤泥上，一看便知是在生闷气。

　　忽然“扑通”一声，两枚带着通体赤红的宝石落进了湖里，头顶的光照耀下来，宝石缓缓地沉下来。

　　游楚掀开眼皮看去，欣喜地化作了人形，一手抓着一颗宝石，目光如灼，漂在水里问：“给我的么？”

　　曾还云点了点头，在湖边蹲了下来。

　　“是‘聘礼’么？”

　　曾还云低头看着她，柔声道：“像你的眼睛。”她一双红瞳映在水里，确实与那宝石有几分相似。

　　“你不怕我的眼睛么？”游楚把宝石举到颊边，与眉眼齐平，“从前有人说我是‘恶蛟眼’……”

　　“很美。”曾还云带着笑意的目光落在她眼底。

　　“可……可我化蛟前的蛇身是黑豆眼。”游楚犹豫道，“以后化龙，眼睛也会变的！”

　　“那我就再为你寻黑曜石和龙眼石来。”曾还云伸手拨了拨湖水，“无论什么颜色，都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