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为生》闹月

1、丈夫不见了

　　这儿是太行以东的名川“真武山”，因“真武大帝”的金身庙宇而得名。“真武庙”就建在其中最高峰上，终年云山雾罩，仙气缭绕。

　　后山顶上，有座不大显眼的洞湖，是雨水和泉水在一处露天洞中汇集而成的。

　　今日后山的雾气，比往常更为浓重。

　　一条身长十余丈的绿蛟，正懒洋洋地趴在洞湖中，望着头顶破开鱼肚皮的天空。

　　这蛟名叫“游楚”，出生在一座荒山上，开始时，只是条其貌不扬的小虺蛇。有别于山中的其他蛇，它自小便对修炼、化龙有着极强的执念，别的蛇在山间游玩，它却日日苦修，从未落下过一天。

　　是以它百岁成妖，五百岁顺利化蛟。那些当年同在一山的蛇族，早已经消失在了茫茫世间。

　　都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其实鲜有人知，蛇族和蛟族，是生来便难成神的两族。

　　蛇化蛟，需经七七四十九天蜕皮、生爪之痛，堪比“人仙”飞升的“天雷劫”。此间，若有一分心智不坚，便会身死殒命，再次入畜生道，从头轮回。

　　蛟化龙，需经九九八十一天剔爪、褪鳞之痛，可与三劫中“阴火劫”相提并论。同样需要心智坚定，如若不然，便会堕入魔道，不仅永世不得超生，且肉身未长好的鳞、爪，也永不会再生。

　　是以世间多面目丑陋的毒蛇、恶蛟，却鲜少有修成得道的真龙。

　　游楚已经修炼了一千四百九十九岁，眼看满一千五百年，将要化龙了。

　　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它在湖里翻了个身，一猛子钻出水面，瞪着一对暗红巨眼朝洞口看去。一见那身着靛青色道袍的道士，便往前一扑上了岸，顺势化作人形，扑进了那人的怀里。

　　“云道人！”她欣喜地喊道。

　　这人叫作曾还云，是在真武庙中修炼的道士，多年前得长生，已快七百岁了。因他是在二十二岁得道，身形样貌便一直停在了二十二岁那年。

　　他抱了抱游楚，柔声细语道：“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快给我！”

　　化成人形，游楚一双眸子仍透着冷冷的暗红。尤其快到化龙日，她周身灵力汹涌，却有些不受控，眼底的红光便隐隐忽闪着。

　　曾还云一点没在意，从怀里摸出一颗碧绿璀璨、未经雕琢的宝石来，按在了她的眉心。游楚笑嘻嘻把宝石拿下来摸了摸，上头还有他的体温。

　　她捧在手心问：“这次是聘礼了么？”

　　曾还云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却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只说：“是给你化龙时攥在爪子里的。到时你元神会很虚弱，我会为你设好结界，但那痛……有了这个，只当是我陪着你一起。”

　　游楚高兴地将宝石抛来抛去，却又问：“你真不能陪着我么？”

　　“我所修乃剑道，陪着你，于你有害无益。”

　　游楚心中早知道答案，但还是露出了沮丧的表情。

　　曾还云把搭在臂弯的毯子铺在地上，盘腿坐下，拍了拍左腿外侧：“来睡一会儿吧。”

　　游楚将方才的烦恼抛诸脑后，一边朝着湖中走去，一边现出蛟身来。她将下半截身子和尾巴一同钻进水里，头却凑过来，搭在了他的腿上，还往里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这才安静地闭上眼。

　　化龙前身体会愈发虚弱，但游楚习惯了曾还云早起来后山清修时陪她一起睡，尽管早就困得不行了，但他迟迟没来，她也就迟迟没睡。

　　知道她这性子，曾还云便几百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地早起两个时辰，专程过来陪她小睡，再回去处理事务和修炼。

　　从得道之日至今，他从未缺席过游楚的哪个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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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游楚睡了许久，一睁眼，天都已经黑了。

　　她有些奇怪——以往曾还云每次离开，都会将她叫醒，约定好明日再来，怎地今日悄没生息就走了？但想想，他如今是真武庙“第一真人”，座下有近千号徒子徒孙，大事小情不知有多少，便也不以为意，只当他有了什么急事，又不想打扰她沉睡，于是才偷偷走了。

　　游楚钻入湖底，看着几百年来收到的各样宝石铺满了湖底，拿爪子一拨拉，在水里都能有“噼里啪啦”的脆响。她暗暗想：化龙之后若要去他处，也得把这些都带走……

　　倦意又涌上来，她蜷在湖底，随意抓了一把宝石，又闭上了眼睛。

　　然而一夜过后，曾还云仍旧没来。

　　他从未失约过，游楚虽等得焦急，但还是坚信他一定会来，便缠着蛟身翘首以盼。她本想散出一些灵力去查探，可此时若随意动用灵力，万一出了差错，怕影响化龙，是会要命的。她修炼得辛苦，但灵力并不充沛，实在心里没有底。

　　她安静地从天亮等到天黑，可曾还云还是没有来。

　　游楚实在按捺不住了，总算下决心，悄悄散出一丝了灵力。照理来说，曾还云身上有她一半内丹，只需这一点灵力，就能感应到他的所在。可灵力散出多时，却全然没有一点消息，她心生怪异，又多散了一些灵力出去。

　　游楚在这后山上呆了将近七百年，一草一木皆是熟识，可耗费了不少灵力、翻遍了整座真武山，竟还是连曾还云的一点气息都察觉不到！

　　她顿时有些慌乱，化出人形上了岸，想要亲自去找。但或许是灵力损耗过大，没等走到洞口，她便摔倒了。

　　一股针刺似的疼从双脚蔓延上来，很快她便维持不住人形，现出了蛟身，原地翻滚着。爪尖的甲肉也钻心的疼，浑身长鳞的位置开始隐隐作痛——

　　这是她要开始化龙的前兆。

　　她不甘心，几次挣扎着想要腾空而起，却都不受控地跌回了洞湖里。水花溅起几丈高，打湿了周围的地。她顺着溢出来的水滑回了湖底，四爪各抓住了一大把宝石，虚弱地趴了下来。

　　洞湖里回荡着蛟低昂的嘶鸣，漆黑的夜空中，乌云渐渐遮蔽了月光。

　　蛟化龙，会先从爪开始。

　　爪部不够强韧的皮肤慢慢硬化，厚比犀皮、硬比龟甲；四爪的指甲陆续剥落，而后新生，如此三落三长，直到长出足以撕裂天地的利爪；最后再褪去浑身旧鳞，亦是三褪三长，直到长出无比坚硬的龙鳞……

　　一千年前化蛟时，怕被其他走兽打搅，游楚是躲在熊洞里，独自挨过的四十九天。醒来后，连一只蚂蚁都不曾见到，无论是蜕皮、生爪的痛，还是成功化蛟的喜，都没有谁能够分享。

　　这次不一样，虽然曾还云没能赶在她化龙前过来，但她知道，他一定不会失约，他陪了她将近七百年，从未失约过。

　　游楚无力地动了动蛟头，在水底吐出了一串气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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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曾还云统领真武庙的几百年里，后山洞湖被列为了禁地，只有每任掌门才会知道，师祖在那儿收留了一条妄图化龙的蛟。

　　现任掌门是曾还云的徒孙辈，名叫“无明子”，此时他正拄着铁锹、戴着斗笠，冒着百年不遇的大雨，沿着后山山道一步步攀上来。脚下的泥土被雨水冲刷着，往山下狂泄，每走一步，他便以扎进地理的铁锹为支点，艰难地迈出下一步。

　　如此反复半个多时辰，无明子才到了洞湖外。

　　今夜突来的暴雨极为古怪，密织如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还会压制人的修为。以无明子的百年道行，在这片雨中，根本使不出一点法术来。

　　眼前几乎看不到路，若非他对后山地形还算熟悉，怕是根本走不到这里。

　　无明子张大嘴喘气，看着近在眼前的洞口，往前踏了一步。不料急变陡生，一个强大到目不能视的结界，顷刻间便将他反弹了出去。他忙借铁锹稳住身形，但那结界只将他弹出了两丈远，便没动静了。他小心地伸手，再次触上结界，只觉一股轻柔的力量包裹住了他的手，只是阻挡，而没有攻击的恶意。

　　他哆嗦着被雨打得发麻的嘴唇，试探道：“师祖？”

　　漫山雨声，没有回应。

　　无明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仰头看向了漆黑如墨的天空。雨滴“劈里啪啦”砸在他的脖子里，他将全身的灵力汇聚在双眼，总算在天边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光，只觉双膝一软，便朝着洞湖里跪了下去。

　　“龙！……是它要化龙了……无上太乙救苦天尊！是要化龙了！……师祖、师祖你在么？你在哪儿啊？”无明子的目光向四周逡巡，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不敢再耽搁时间，无明子转身跌跌撞撞往山下跑去，嘴里念着：

　　“成功化龙也就罢了，万一失败，魔龙出世……真武山就该有大劫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