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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   汽车开在城内,齐清坐前座,马舒夜和庆丰坐后排,一路卷着幕天席地的灰黄尘土奔北门而去,三人各怀心思,沉默不语。

      “疼么?”马舒夜忽然伸过手来,握住庆丰的手,两手相交,俱凉,暖不起来。

      庆丰一扭头,把眼光调了出去,不理不答。

      马舒夜轻哼一声,缩回手去,和庆丰看了两边,活似一对有深仇大恨的人。

      “庆丰——”齐清在前排翻着车里的册子,道:“你还记得我么?”

      “小舅舅……”凄声苦语。这三个字仿佛是茫茫沧海中忽现的明灯,瞬间令迷航的人找到了停靠的码头,庆丰活了十九年,有父有母,受尽宠爱,骤然之间他孤苦一人,流落至一个残暴血腥之地,靠无可靠,依无可依,这一声小舅舅似乎是带了火热,一下逼得人面红耳赤,目中微酸,泫然欲涕。

      齐清微微转了下脸,庆丰这才发觉,他与自己真的是相像的,尤其是鼻子,直挺挺的,像是平原上的土围子。

      “庆丰,你别怪舒夜下手狠……”

      马舒夜一怔,是自己要齐清唤作舒夜的,他叫了,为什么心里又觉得空旷,似乎是失掉了与他的秘密一般,持久地塌空了,还灌着风,嗖嗖直响,犹在耳边。

      对,齐清是骄傲的,怎么能在他跟前食了言。

      马舒夜冷眼看着,这个人啊!若是给了三分颜色,他定然将你弃之如旧履。

      “现在别看人人叫舒夜一声马帅,但他到底根基未稳,可谓是内外交困,这个时候大家少不得要打起精神来,要是被人趁虚而入,谁也别想活……庆丰,你是随舒夜回来的,人人只道你们感情好所以才大老远的一并来,他们是不好伤着舒夜,可舒夜爱惜你,而伤你不过是举手之劳……”

      “小舅舅!”朗朗一声,打断了齐清的话,却不是庆丰喊的。

      齐清恍了下神,然后自镜子上望见了马舒夜,只见他似笑非笑,眼神却是冷硬,虽然是一前一后坐着,但镜中窥人,如若照面。

      “我同庆丰要好,跟着他喊你一声小舅舅,可没喊错吧?”马舒夜蹙起眉来,宛如两片黑色柳叶,微微颤着。

      他本是他的文安,可笑却成了他的小舅舅,不,若是深究些,他应该尊称齐清一声“五妈”!

      念及此处,马舒夜忽然揽住了庆丰的手臂,道:“我把你留在家里不放心,带着也不放心,捧着怕摔含着怕化,只能在人前冷着你,好让旁人觉得你无关紧要,今日让你受了这样的气……”说着话,用力将庆丰扯进了怀里,“我也心疼。”

      心中擂鼓一般喧天震地地响,庆丰顿觉很窝囊地骨酥筋软,似是杳杳关山行了几千里,寻到的却是一个破败的所在,不愿停留又回不了头,自暴自弃却发现那残垣断壁上竟然开出了一朵艳花。

      又大又美,透着血染的猩红。——庆丰知道,那是朵罂粟花,纵然是嫌着它,也不得不承认它给了一丝欢快,怕就怕上了瘾,再无退路。

      庆丰闭了眼,千般情绪都是泄自眼底,闭上了,就觉得假话也能成了真。“我没事。”庆丰说。

      马舒夜勾起唇笑了笑,紧紧攥着庆丰的手,一双眼却直视着前方,牢牢盯着那小镜,他知道镜子底下有个人也在看,那种重迭反映的交流里,彼此都较着劲。

      最终,齐清服了软,像往日一样带着无所谓的笑意,猛然回了头,直接望进了马舒夜的眼睛里去。

      齐清说:“马帅,到了。”

      “哦。”

      到底还是自己输了。马舒夜在心底恨起来,齐清的那一望,使得他太张皇。

      他们之间,退一步就是输。

      ……
      源义祥总号曾经是个极风光的地方,是西北地界数一数二的商号,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但自打主人马福跟了已故的马大帅之后,源义祥总号就外设分号,将生意全部转了出去,总号只做接待和年关设宴之用。而马福的原配夫人是城内出了名的母老虎,因为马福恋上了戏子,所以终日里闹得鸡飞狗跳,马福一横心,索性住进总号去了,一个接一个的捧戏子,倒也逍遥自在。

      “呦!马帅!”总号留守的是马泽禄,同马福关系最是好,他三十多岁,白面黑须,因为参加过起义所以才远避河西,为人精明,这次劝说马福投靠马舒夜。他出力最多。

      “嗯!泽禄。”马舒夜拍了拍马泽禄的肩膀,叫得亲近,马泽禄受宠若惊。齐清与庆丰并排站着,若有似无地道:“子于越来越会笼络人了。”庆丰听得无语,不论是马舒夜也好还是那几个兵痞也罢,他们怎么活,都不关他的事。

      “庆丰,子于戾气重,日后你要劝着他。”齐清背着手,走得极缓,似乎是故意的。

      “小舅舅,我终归是会回香港去的。”庆丰虽说得笃定,但心里没底。

      齐清笑了笑,未做声,庆丰没由来地一阵心慌。

      席开在马福房里,彼此都是熟人,所以并未太多铺排。马舒夜举着酒杯,语调清淡地道:“自父帅去后,尚未同各位好好聊聊,难得有机会共聚一堂,我先干为敬。”说罢,仰头喝了,亮了底,一滴不剩。

      有马帅做表,其余人纷纷跟上。

      三杯五盏过后,马舒夜冲躺在炕上的马福道:“福叔……”马福是他父亲的旧人,所以他尊称他一声叔,“我听说你最近送了一批烟土出去?”

      “你耳朵真灵!”马福哈哈大笑,五十三岁的人了,头发花白,精神却好,就连说话都能震得酒盏抖上一抖,端端是声如洪钟。

      贺天宝等人同时一抖眉,马福和马舒夜并非亲密无间,就冲马福这倚老卖老的样,终有一天不会讨得到好去。

      顿时,心思四起。

      “这批货要紧,大数目,所以很小心,我昨日刚回,现下除了你们可是没一个人知道。”马福洋洋得意道:“猜猜这次赚了多少?”

      马舒夜弯弯眼角,笑道:“这生意上的事情,我哪懂,还不全要仰仗福叔……哦,对了,福叔,我听说前几日保安团在苏尔芒同藏民干了架,所得全部都归了福叔,是吧?”

      马福面上一白,但他到底是经过风浪,于是翻身起来,斩钉截铁道:“没的事,我只管赚钱……”当年马福投了马大帅后,两人约法三章,马福不可拥兵,而漫漫几十年下来,马福虽然没有任何嫡系部队,但是保安团许多官兵都为他所用,烧杀抢掠,做的是无本买卖。

      马庆云同马庆方对视一眼,均觉心中不妥。马舒夜分明是靠着马福的,现在谈这些,莫非……

      马舒夜微微点点头,道:“我是一直很相信福叔的,所以下面人这么讲,都被我骂了回去,不过……”马舒夜顿了顿,然后瞟向齐清。

      齐清心领神会,“福叔,这次要拿下际阳。”说罢,伸出三个指头,笑道:“庆方说要这个数。”

      吱——马福手上的烟屁股重重撅灭了,“这个数?我到哪里去抢?马庆方,你他娘的是狮子大开口啊!”

      马庆方面色数变,最终还是忍了下来,马福资历较他老了许多,他得罪不起。

      “没钱?”齐清一直挂着笑,但是马福发作之后便显得有些清冷,他半垂着眼,赏玩着手中的酒盏,漫不经心地道:“福叔这次经手的那批烟草,不就值这个价么……保安团也是马帅的人啊,福叔这些年也赚够了,不想回去歇歇么?”

      “你——”马福一跃而起,一巴掌重重掴在了齐清面上,“你不过是个卖屁股的,要不是被马大帅日玩夜玩,你也配跟老子说话?!”

      齐清静静坐着,嘴角流了些血,正欲举袖去擦,却见从旁递过一条雪白的帕子来,抬头一看竟是马舒夜,不由笑了笑,道:“多谢大帅。”

      “啧——啰嗦。”说罢,马舒夜压了压手,问:“福叔,齐秘书是否说错了?”

      马福沉默许久,冷笑道:“就算他说对了又能怎么样?马舒夜,你别忘记了,要不是老子站在你这边,你能有今天?你那个位置,马建奇可是心心念念呢……”

      “是。我知道。”——他极缓慢地,像一只被线拉着的人偶,一举一动都要力求让人看清楚。他掏出了手枪,然后自齐清手中拿回了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枪管。

      马舒夜不言不语,贺天宝等人亦不着痕迹地退了退。

      谁都知道,马舒夜若和马福谈不拢,势必是一场硬仗,可是要与谁并肩而立呢?事关项上人头,冒昧不得,何况,到了这等地步,旁观者还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哼,尕娃,你跟我玩,还嫩了点!”说罢,马福拍了拍手,门后迅速闪进一个人来,正是马泽禄。

      “叫人来!”马福笑得阴惨惨,“今日大帅想要松松骨头了。”

      马泽禄纹丝不动。

      一室的空气陡然之间凝住了,像一块铁板重重砸下来,又快又狠,下一秒钟就要落在心上一般。

      “要松骨的,恐怕是福叔。”马舒夜语调太平,不起伏,无顿挫,尔后轻轻抬臂举了枪,吓得马福身边一直闷坐的小戏子忽然尖叫了一声。应该是个旦角吧,这么甜润的声,可惜了。马舒夜这么想着,开了枪,枪声混着尖叫,渐成绝响。

      打偏了,射中的是眼睛,血污四溅,庆丰坐的最近,半边脸飞了红,顺着额角流下来,进了脖子,湿了衣,像是兑坏了的胭脂,分明错了比例,但仍衬得人异常艳丽。

      据说,血染出来的东西,经久不褪,亦色正。

      庆丰脸色惨白,一双手按在桌上不由自主的抖起来,晃得圆桌上一碗鸡汤里的两条粉条撞了撞,撞飞了一滴油,溅在马舒夜面上。

      马舒夜看了庆丰一眼,若无其事擦掉了。

      “福叔,我要你死个明白吧,半个月前你去见过马建奇,拿了他秘书冯和平的钱,可有此事吧?然后你趁走货的机会,去见了贡丹,接着就出了苏尔芒一事……其实和藏民打不打我是无所谓的,但是我那个团,就驻扎在苏尔芒二十里外,若不是退得快,也被卷了吧?好一个误伤……”

      “呵……虎父无犬子。”马福端起饭碗,那一碗面,吃了一半,许是太呛,只顾着咳,咳着咳着就渗出两滴浑浊的泪来,“泽禄,我这些年待你如何?”

      “好!”马泽禄不动声色地答道,“你待我如子。”

      “那为什么?”说着话,马福自腰间掏出枪来,指着马泽禄,“既然老子对你好,那你同我一起走吧!”

      枪响了,倒下的却不是马泽禄。

      贺天宝呆呆坐着,任由马福的血和脑溅了一头一脸,躲也不敢躲,生怕惹恼了马舒夜。他十二岁跟着马大帅打天下,至今过了二十多年,崛起于尸山血海,无论何时,心口都是热的,贺天宝信他是个横角,没人能收,但是现在,他觉得从头到脚一片凉,似是要冻僵了,伸手拿起酒杯混着血浆就喝了下去,还是冰天雪地似的冷。

      今日,马舒夜是在杀鸡儆猴。他悄然无声地买通了在源义祥多年的马泽禄,既除掉了马福,也保证了源义祥的安定,也许待自己出这个门时,马福的公馆里便不会再有任何一个活口了。

      削株掘根,杀一警百,永消后患,这就是马舒夜,不知不觉间骤然长大的阴毒马帅。

      “贺军长,两位马军长,源义祥明日就提出款子来,望诸位旗开得胜!”马泽禄沉沉一笑,走上前来,站在马舒夜身后,敬道。

      贺天宝三人举杯回礼,但皆沉默不语,心事甚重。

      “其实啊——”齐清用袖子擦着头上的血迹,道:“现在驻在际阳的是甘马的‘马驴子’,各位还是亲自去际阳督战的好。”

      “那是一定的。”马庆方忙不迭地答应道。现在齐清是马舒夜的心腹,他说的话等同于马舒夜,虽然是话中有话,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要变天了,带兵的别掺和!

      忽然,庆丰呕了一下,似乎传染般地,马庆云的腮帮子也动了动,血腥味渐浓。

      马福被轰掉了半边头顶,一张面上堆了碎肉,红白齐流,死不瞑目,手仍紧紧抓着没有子弹的枪,只是已经不再动弹,仰面躺在炕上,腿依旧垂在炕沿处——那个地方,一分钟前还风光无限,上首,又守着炕洞,比起椅子,舒服太多。

      马舒夜坐在马福下首,尸体就蹭在他腿边,较之庆丰同马庆云,他却镇定许多,那张表情并不丰富的面上竟然还带了些许温柔。

      “福叔,你还是惦记着我的——”说罢,冲着马福的残尸笑了笑,“也许是误打误撞吧,但我谢谢你——我今日过生……二十岁。”

      贺天宝等人愕然,随即看了看自己的碗:臊子长面。

      今天,是马舒夜的生日,马福送了一份大礼:一条命和青马财权。
      ……
      十年前,马福说:“少爷,今日过生便是大了一岁,以后要像大帅一样,纵横西北!”

      十年后,马舒夜合上马福的眼,冷道:“福叔,你如愿了,闭眼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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