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伯来神话】暗堕的君主》月在水中睡懒觉

8、第 8 章

　　后来米迦勒只记得那两天他们都十分惬意，尽管连那惬意都很短暂。难得见他精神那么好，麦麦也很放松，两个人躺在床上腻了一会儿，又起来翻出了几盒桌游，然后，麦麦就败得一塌涂地。他越玩脸越黑，而对面更年长的那一方显然从欺负还年少的自己中得到了几分乐趣，兴致勃勃一局接着一局不打算停的样子，这个时候麦麦又开始嫌这个人伤愈后精神太好了。
　　少年略一思索，拉他出门逛外面的山去了。谨慎起见麦麦戴了个帽檐很宽的帽子，还把后面的头发都塞了进去。他们在山里逛得忘记了时间，逗逗路过的鹿，或者其它毛绒绒的天堂没有的小动物，天堂没有的野果麦麦也尝试了好几种，还收集了一些奇特的石头，抓了一些漂亮的虫子，摸了一些色彩艳丽长相奇异的蛇——都是天堂没有的，米迦勒堕天也不久，但认得的很多。
　　他们当晚干脆没回去，晚上树林里魔法生物更多——如果身边没有带一只米迦勒，这种行为不建议效仿，地狱夜间的森林潜藏的危险可以写成厚厚好几册血/腥小说。
　　少年米迦勒一开始还担心过米迦勒会对这些不感兴趣，结果转头一看对方玩得比他还起劲。一个不留神就不知道又拿着根树枝戳戳弄弄去骚扰了哪些路过的无辜动物。
　　他突然觉得轻松。
　　他一直觉得这个米迦勒很强大，他像个受难者，没有被磨难摧折，反而一直坚定着，不动摇，认识这么久麦麦没见过他表现出痛苦，不甘，或者憎恨的情绪，他永远是包容，智慧，平和的，让人亲近也让人觉得遥远。他经历的那些事：天堂叛乱、圣战、危难之际上任副君、为了同胞违背神明的命令叛逃堕天、在地狱被构陷受了重刑几乎丧命……每一件听起来都惊心动魄，让少年米迦勒觉得不知道怎么处理。
　　还是少年的米迦勒呢？被安排进军队，顶头上司还是萨麦尔，看起来惊险但日子还是有滋有味的，一时兴起喜欢逗朋友玩，心里最常惦记着第一天才能买到的特制酥糖，还有让他不敢轻易表露出爱慕的乌利尔……
　　他们太不一样了，但是有那么多细节显示，他们又是那么相同。
　　——那个米迦勒也会拿着树枝蹲着去戳小动物的屁股。这让他一下子从遥远变得不那么遥远。
　　他们玩到迎接了天黑又迎来了天亮，最后米迦勒想起这天正好是别人来给他送药的日子，两个人意犹未尽地回去了。
　　回来的时间还早，安顿好虫子们还有采集的花朵、叶片、野果、石头、树枝之后，米迦勒想起来他们上次的亲密教学半途终止的事，于是两个人收拾收拾又回到了床上，黏黏糊糊地亲了几回，相互摸摸蹭蹭，学了点亲密的技巧。
　　“我感觉也不用怎么教，你还挺会撒娇的。”米迦勒这么说。
　　黑色真的显皮肤白——盯着他被汗水粘在脖颈上的乌黑的头发，麦麦脑中浮现了这个结论。
　　年长的那一方正微微喘着气，唇色比往常更红了些，眼睛也比平时多了点雾气，这近在咫尺的美色已经属于麦麦自己看了都有几分心动的程度。他毫不犹豫地用被子蒙住了米迦勒的脸，阻止自己继续心动下去。
　　他可不想成年以后每次对着镜子都会想起今天的尴尬。
　　给米迦勒送药的人来的时候他一直留在房间里，只听到下面隐隐传来的说话声，大概有“奇鲁伊……生日……”“……平反……麻烦……”什么的，还有一句话对方语气还平稳但是音量明显不自觉提高了些“殿下您难道不打算……”被米迦勒平淡地反驳了什么，对方就不再做声。
　　那个人没有停留多久。他听到楼下传来了一声提高音量喊的“麦麦”，心知警报解除，打开房门下楼去了。
　　桌面上摆着很多药，还有报刊杂志和文书。麦麦大概翻了翻，听到米迦勒淡淡说：“没什么好看的，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
　　确实。几乎所有报刊杂志都刊登了印章是假的证据是伪造的，为米迦勒翻案平反还有追责的消息，长篇大论都是对这件事的点评，还有地狱哪个家族的谁谁谁又被抓捕的消息，堕天使派别的谁谁对这件事的发言什么的。
　　被抓的人里面有的人有着少年米迦勒眼熟的姓氏厄斯林根，也有更多不认识的名字，除了这些，新闻中占比比较多的就是奇鲁伊升职还有庆生的新闻，他升职为第六狱堕天使主城的副城主，据说这个人多年来都想争取第六狱副领主的位置，现在是离夙愿最近的一次，当然是风光无限。他计划在生日那天在安息河，在他亲手设计的船上举办一场盛大的庆生，为这他邀请了许多人，据说连魔王都会亲至。
　　这已经是前段时间的新闻了，算算时间，今天就是奇鲁伊的生日。
　　“你有点在意奇鲁伊？”米迦勒突然问。
　　麦麦回过神，他已经习惯了对方仿佛看透人心的洞察力，摇了摇头，然后又皱了皱眉：“也不能说在意……不是大事。他还在天堂的时候，对我有那种念头，我拒绝了几次，他给我下了狠药。我逃了。”
　　——而且奇鲁伊，生日，安息河，路西法……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词放在一块总让他忍不住去在意。
　　还在思索，手中的报纸已经被抽走。米迦勒不知何时从沙发上起身，手指搭在了他的肩上：“别想了，有人来了。”
　　他以为又是路西法，想要回去，但视线交错间，米迦勒摇了摇头：“他已经看到你了，没必要躲。这个人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擅长隐藏气息，我能察觉到他，是因为他想让我发现他。”
　　“出来吧。”米迦勒说。
　　房间里沉默了一瞬，然后，毫无预兆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这么近的距离，门外有一个人，麦麦居然一点都没察觉到——他的耳力和感知还是在的。他和米迦勒相互对视了一眼，他警惕心大起，米迦勒却松开他的肩，过去打开了门。
　　“请进。”
　　随着那个人走进来，麦麦也看到了他的全貌。
　　是个看起来没什么特殊的人，穿着灰色斗篷，兜帽是摘下的，面孔清秀，肤色苍白，年纪看起来跟麦麦差不多，还是少年的样子，进门以后很安静。麦麦留意到这个是个把隐藏气息刻进本能的人，门外暂且不提，进门的这一段距离，他一点动静都没有，一点气息都没泄露。
　　“你是暗杀者？来找我有什么事？”米迦勒问。
　　暗杀者不藏匿气息而是主动暴露自己，这确实能算作十足的诚意。麦麦本来想，该不会是有人让他刺杀米迦勒但他对米迦勒敬仰已久不愿意吧，结果这个人出口的话让他吃了一惊：“快去救人……”
　　“奇鲁伊和地狱旧王族想在安息河上反叛，刺杀魔王……他们要在第五狱制造大屠杀。”
　　消息骇人，但是米迦勒表情很镇静，那张面孔上看不出任何震惊或者不信任的情绪，安静清澈得像是一潭冰凉的水：“证据。”
　　“我没有证据。”
　　室内又陷入了沉默。
　　米迦勒没说话，这么寂静的几个瞬间，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卡鲁亚·厄斯林根的宴会上，把纸条给我的人是不是你。”虽然是问句，但是没有疑问的语气，所说内容让麦麦不自觉看向了他。
　　这个问题让来人神色轻微动摇，但很快恢复如常：“……是。”
　　“为什么把消息告诉我？地狱有更多适合处理这件事的人。”
　　“我不知道哪些是他们的人，我也没有方法见到地狱高层的人。如果我走去任何一个机构说我要指控奇鲁伊，我一定会死。”
　　“奇鲁伊做不到这种程度，地狱不是他的。”
　　这个人微微僵住。
　　“你来到这里，那我假设你相信我。”米迦勒平静说。
　　“……因为我自己。我是被培养的杀手，他们手上掌握的我杀人的证据，够让所有机构以为我说的只是一个发疯的罪犯对官员的胡乱攀咬，没有人会相信我。米迦勒殿下，你救了那些天使，我只相信你。我跟踪了你的属下，才能找到你。”他咬着牙想要平稳说话，却不能。
　　“你把纸条给我，也可能是卡鲁亚计划中的一环，这不足以取信我。”米迦勒平静说，麦麦能感觉到他其实没有怀疑过那张纸条，但是他在这时这么说必然有他的理由：“以路西法的实力，刺杀和陷阱不足为惧。就算地狱旧王族借机反叛，刺杀他也是天方夜谭，参加生日宴的还有很多实力强大的堕天使，是什么让你觉得大屠杀可以成功？”
　　麦麦注意到，明明对面是一个暗杀者，但米迦勒没有问过那个人，你为什么想要传递出这个消息。
　　他没有质疑对方想要救人的心。
　　“奇鲁伊……有秘密的力量……他说，是可以逆转世界的力量。他要用地狱的人……‘献祭’……”此时说出的每个字都明显超出了他的认知，断断续续无比艰难。
　　“我听到他说那叫……‘裂缝’。”
　　最后一个词轻轻出口的瞬间，米迦勒的表情微微变了。
　　那不是惊愕，或者难以置信的表情，那种宁静而透彻的神情更像是一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裂缝是什么？少年米迦勒直觉那很重要，但深入一想，脑子里像是乍然决堤一般涌出了无数片段，要把脑袋撑爆了一般，不祥的预感从未如此强烈，他忍不住撑住了脑袋，不知不觉就往后倒在了沙发上，无数电光火石间闪过的片段里，有形形色色难以辨别的东西，快速却抓不住的东西：伤亡数字触目惊心的损坏报告，庞大到看不清全貌的怪物，被锁链锁住的老迈天使，骷髅的天使，在压迫而来的力量面前升起的不认识的法阵……也有一个听起来很温和的男人的声音问他：“你受伤了没有？”
　　“奇鲁伊……烈火阵……，困在那里的那段时间，你受伤了没有？”
　　他的声音温柔地仿佛近在咫尺，又模糊得遥不可及。
　　有手指轻柔地在他脸颊上擦了一下，拭去了什么。少年米迦勒回过神，发现是米迦勒半跪在他面前，擦去了他的眼泪。
　　“……很危险。”他下意识想说别去，但想起了“大屠杀”“献祭”，后面的话就止住了。
　　“——要小心。不要出事。”
　　黑发的米迦勒点点头，很浅地笑了。有点了然，又有点悲伤似的。
　　“我要走了。”他说。
　　平静又坚定。是少年米迦勒难以忘怀的表情。
　　他们是世界上最能理解对方的存在，所以米迦勒明白他的担忧，他也明白米迦勒一定要去。
　　“你留在这里。我走之前会给屋子留下结界，外面什么都进不来。有危险就用我给你留下的封存咒文。”米迦勒站起身，他回头朝那个不知名的暗杀者丢出一个闪着光的简单法阵：“这是我的通讯法阵，你可以通过这个联系到我。我在上面附加了一个咒语，七天之内你在哪里我都会知道。”
　　这个时候他又没有那种温柔又无奈的神情了，语调是冷淡利落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开了门，门外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一下子清晰了很多，外面落满了阳光，而他走进了阳光里。
　　他伸展的羽翼也像是融进了光里。
　　——少年米迦勒这才想起来，传闻中米迦勒堕天以后翅膀仍旧是白的，除了缠绕着黑色的火焰，与在天堂时没有大的差别。
　　——他飞进光里，融入光里，又转瞬之间，忽如一片轻盈的羽毛，很快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