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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梦回还(三) ...


  •   有趣,实在有趣。
      玄都镇上,一茶楼附近的屋顶之上,晏宗主看完这一对师兄弟会晤后,心中啧啧称奇。
      他带着沈峤大张旗鼓到了玄都镇,沈峤又和昆邪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交手,总算是将在玄都山上的新任掌教给引了出来。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自然不是晏宗主觉得有趣的原因。
      只是这两人相处的情形实在诡异。
      若非他一开始便知道郁蔼给沈峤下了毒,沈峤也知道这一切,他快要以为这是一场老友会面,而不是仇人相见。
      已经到了给师兄下相见欢这种奇毒的份上,还想让人回去?而沈峤见到给自己下毒的师弟,没有恼怒质问,依旧是一脸的心如止水。没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没有割袍断义。
      甚至,相较于沈峤这个受害者,郁蔼这个加害者神情倒是更激动了一些。不仅毫无愧疚之意,还拿出江湖上的传闻说事。
      “你不愿意跟我回去,难道真如江湖上传言一般,入了魔门?成了晏无师的帐里人?!”
      沈峤沉默片刻,方才道:“我中毒落崖后,被晏宗主救起,后来他又把我送到了玄都镇。仅此而已。”
      这含糊其辞的一句成功将郁蔼糊弄了过去,却让晏无师觉得十分有趣。
      他并未承认,也没有否认。
      晏无师原本还猜测这位沈掌教和这位师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苟且。那日马车上,听到那声“阿峤”,以为是师弟所唤,所以潸然泪下。
      如今看来,事实恐怕并非如此。
      所谓爱之深恨之切,若是两人真的有非同一般的感情,一朝遭遇背叛,那这相见的场景不可能如此平静。
      他能看出,沈峤虽然没有和这位师弟一刀两断,心中也没有存多少情谊。
      晏无师虽一向自负魅力无双,投怀送抱的男女数不胜数,可他从前的确没见过沈峤。不提对方是祁凤阁弟子这一点,单论其容貌,也足以令人一见忘俗,他不可能毫无印象。
      难不成真是自己什么时候不小心,撩动了人的心而不自知?
      思索无果,茶楼里的两人又开始了交谈。在仅有的沉默后,沈峤的语气又变回了古井无波。
      “你想让玄都山入世,这不是坏事,但这个合作者绝不能是突厥人。”许是见郁蔼愈发急躁,沈峤单刀直入,表明自己的态度。
      郁蔼听了这一番话,果然喜出望外:“阿峤!你总算肯同意玄都山入世了?”
      见沈峤沉默不语地看着自己,郁蔼又道:“对不住。我承认,给你下毒是我的错,但我也是迫不得已,既然如今你也认同我的看法,为何不愿和我回去?我对掌教之位从没有想法,玄都山的掌教一直都是你。
      “至于和突厥合作,这也只是权宜之计,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干涉玄都紫府的任何一件事。”
      沈峤摇头轻轻一叹:“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一直不能如突厥人的愿,他们是否有那个耐心和你周旋到你的计划实现那一天?”
      郁蔼急道:“我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郁蔼。”沈峤打断道,“你想让玄都山入世,归根结底是想让玄都山走得更远,而不是给玄都山带来灭顶之灾罢?”
      郁蔼微微一愣:“当然不是……阿峤,你是不是……”
      “你觉得我想多了?”沈峤冷声道,“他们能让你给我下毒,若是你不能受他们控制,他们也会故技重施,撺掇门中别人给你下毒。”
      “阿峤……”郁蔼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一阵寒意,阿峤从不是会以恶意揣摩同门的人,如今却说出了这样的话。难道是被他下毒伤透了心,性情大变?
      沈峤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寒意,却并未理会,他站起了身,柱着竹杖走近了窗边,眼中依然空洞无神,出口的话却掷地有声:
      “天生乱象已久,却一直没有迎来统一的契机。西梁名存实亡,中原只剩周、齐、陈三国据守南北两方。北方周帝宇文邕为了连和突厥灭齐,娶了阿史那氏为后,却一直冷落,可见双方的结盟本就如履薄冰。宇文邕没有当真,突厥又怎会固守那一纸合约?
      “突厥此番踏入中原,昆邪一边声势浩大地和我约战,一边又暗中与你结盟,让你给我下毒,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如此费尽心机,所图定然不小。他们一旦发现你不为所控,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况且,昆邪死在我手中的消息过不了多久便会传开。此人在突厥地位特殊,他们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但为了顾全大局,也不会过早和你撕破脸皮。所以,在我回去之前,你可以将突厥人的视线尽量往我身上引,以暂时保全玄都山。”
      这一番话,不仅简明扼要地分析了时局,还给出了玄都山如今状况的解决之策。郁蔼被震得说不出话,连不远处隐藏气息的晏无师都忍不住将视线从手中的桃花枝移到了沈峤身上。
      这个人身上谜题又增加了。
      郁蔼从桌前走到了窗前,不远处的晏无师见状扔了桃花枝,悄无声息地变换了位置。
      “阿峤……”郁蔼目光带着审视,盯着眼前之人良久,语气变得不确定,“你真的是阿峤?”
      沈峤自窗外收回视线,并未理会对方的惊诧,而是朝雅间门口走去:“这些时日,我会去北方一趟。你且好自为之。”
      郁蔼上前一步道:“你如今眼睛看不见,去北方做甚?”
      “这件事与玄都山无关,你不必多问。”沈峤脚步未停,独自下了楼,言辞之中的冷淡彻底绝了郁蔼想要多问的心思。
      虽说如今目不能视,好在这玄都镇的街道,对于沈峤来说无比熟悉,凭着日光的方向大致分辨了方位,便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只是他还没走出几步,脚步蓦地一停,旋即又伸出手接住了不远处飘飞而来的一片花瓣,置于鼻尖轻轻一嗅,神色中掠过些许恍然的笑意。
      是桃花。

      远山如黛,近水含烟。
      芳菲欲染春风笑,桃花枝头闹。
      晴翠葱葱,茂林深深。
      群芳斗妍莺鸣柳,知交正沽酒。
      对于眼前突然出现的画面,沈峤非但没有惊讶,反而露出了淡淡的欣喜。他抬手拨开了眼前遮挡的桃枝,走进了桃林深处。
      不多时,一竹林掩隐的凉亭映入了眼帘,亭中坐着一白衣男子,他面前的石桌上放着酒壶,这人以手支头似乎正在休憩,手中还握着一只酒盏。
      沈峤又走近了些,方才看到这人和中衣一样通红的脸色,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是喝了多少啊……沈峤小心取走了这人手中的酒盏,又取了一旁的披风给人盖上。
      正准备坐下来等人睡醒,不曾想原本熟睡的人突然轻轻勾了一下唇角,伸手一揽,随着一声轻呼,身侧之人已经被他搂进了怀里。
      对于这人突如其来的举动,沈峤并未太过意外,毕竟这人的行为从来不受自己控制。
      “好阿峤……”白衣人贴着沈峤的脸蹭了蹭,“你许久没来找我了。”
      “这也没办法。”沈峤无奈道,“毕竟我面对的也是你,同样有着多疑多思的毛病,若是我到这里来,被他看出端倪,现在的我重伤未愈,可打不过这时候的你。”
      “说来说去,阿峤还是不忍对他动手。”白衣人说着倒了一杯酒,递到沈峤唇边。
      沈峤皱眉,伸手挡了下来:“我怕醉。”
      白衣人放下酒盏,笑道:“怕什么?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你编织出来的,包括这酒,你想如何便能如何,怎么会醉?”
      “那可未必。”沈峤笑道,“梦蝶之术织成的万物与真实无异。就像你,若是我不用梦蝶印记区分,恐怕也会将你当作是真的晏无师,陷入梦境,不能自拔。”
      原来,这里便是道家秘法梦蝶之术织成的天地。梦蝶之术神秘莫测,堪称造物之术,竟然也能织就真人。只是这令寻常人无比艳羡的术法,于沈峤而言,却在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晏无师已死这个事实。
      原因无他,梦蝶之境的一人一物,都是因这个事实而存在。
      前世,晏无师还没找到他便死在了陈朝。这其中固然有着“世事无常”,但让晏无师重伤未愈便出门寻找的人,却是沈峤。
      在那之后,他不止一次想过,若是当日在别庄时自己顺其自然应了下来,那一切是否会大不相同?可他也知道,这世上并没有如果,他这一生都会陷入“晏无师因他而死”的痛苦之中。
      他因“沈峤”之名背负痛苦,却也因这两个字不能自怨自艾。
      心痛难忍之时,他想到了师尊提过的梦蝶之术,最后于梦境与现实之间,织就了这么一片平息伤痛的世外桃源。
      “晏无师”是他第一个织就的人,许是执念之故,又或许是他从心底不愿意约束这人的一言一行。这个“晏无师”不仅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还有思考问题的能力,甚至知道这方世界和自己并非真实存在。
      与真实的晏无师一般无二。
      他怕自己总有一日辨不清真假,沉湎梦境。便在这个“晏无师”身上打上了蝶印,用以提醒自己。
      “但你不能否认,即便有这个蝶印,你也将我当成了真的。”晏无师笑吟吟道,“若非如此,你又怎会来这里?”
      “让我猜猜,你是想问我,用什么法子才能让外面那个晏无师顺理成章地拿到修补魔心破绽的《朱阳策》罢?”
      “……是。”沈峤沉默了片刻,道,“我心中有一个想法,但不知道能否奏效,所以想问一下你。”
      “阿峤啊阿峤……”晏无师将酒盏放回了石桌,双手搂着人摇头叹息道,“这可不像你。”
      沈峤一愣,晏无师继续道:“我认识的你,从没有这般瞻前顾后过。你想做的事就会一往无前地去做,而不是先考虑这件事是否有结果。”
      “所以,你在怕什么?”
      他在怕什么?怕的无非是他如今改变的事,将来会带来怎样的因果循环;怕的是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改变不了那个事实;怕的无非还是四个字——世事无常。
      但转念一想,这一次机会于他而言已是天赐,若是天意让他重来,便是尚有余地。为何偏要故步自封,令自己裹足不前?
      想通一切后,心中豁然开朗。
      脖颈上浮现一抹温热,是晏无师将头埋了过来,只听他笑道:“想做什么便去做。前世你尚不了解我,我都没逃出你的手掌心,最终乖乖地拜倒在你的道袍之下。如今你已经将我的性情摸了个透彻,怎么还怕拿捏不住了?”
      “这话未免言过其实,”沈峤轻声笑道,“以晏宗主的能耐,贫道即便多活几辈子也望尘莫及。”
      “你这嘴皮子在本座的熏陶之下的确越来越溜了。”晏无师笑着将人扳过身,用声音引诱道,“阿峤这样会说,不如再多说两句,本座十分爱听。”
      “今日怕是不能如你所愿,”沈峤摇摇头,“天渐破晓,十五这孩子若是见我一直未醒,该着急了。”
      “你已经收了十五为徒?”晏无师略显讶然。
      “不错。”沈峤轻轻一叹,“昨日夜里,他那父亲将他卖了,但他母亲又偷偷过来寻他,两人被追赶时,正好被我撞见。”
      “所以说,”晏无师突然别有深意地说了一句,“有些事是可以被改变的。”
      “话虽如此,这件事成不成还要看晏宗主的意思。”沈峤无奈道,“若他一直压抑自己的好奇心,按兵不动,我也没法子。”
      “你不就是苦于无法接近他的心神?其实有一个法子……”晏无师说着顿了一顿,似乎后悔将这话说出口,“不过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想便宜他,便不告诉你了。”
      沈峤好奇:“……到底是什么法子?”
      晏无师笑着摇了摇头,错开了沈峤的视线:“没什么。”
      “你不肯说,那这法子定然不是什么好法子,既然这样,那我……”沈峤说罢就要起身离去,不料被晏无师又圈了回去。
      “阿峤……”他喃喃唤了一声,却迟迟没有下文。
      这一次,沈峤没有细问,静静地任由他抱着。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问道:“可以了吗?”
      “我倒是很想说不可以。但我如今没这个资格。”
      毕竟,如今我只是你梦蝶之境里的一个幻影。
      见人沉默不语,晏无师又道:“虽然知道你不会再来了,但我还是想说一句……后会有期。”
      他的话音不辨悲喜,却一直看着沈峤。
      “后会有期。”
      沈峤最终还是看着他道了一句。
      随着话音落地,四周的春日丽景连同身后拥住他的人,霎时破碎成屑,纷纷化作翩翩飞舞的蓝蝶,四散而开。
      “晏无师”似乎笑着说了什么,但沈峤没有听清,最后,只剩他胸前的蝶印,凝成了一只蓝蝶落在了沈峤的肩头。
      沈峤微微抬手,结道指印,蓝蝶化作一缕流光进入了他的心房,而他则闭上双眼,任神识浮出识海。
      他再次睁眼时,已然天光大亮,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床上蜷坐的十五有些不知所措,怯生生地看着他。
      “别怕。”
      他露出和煦一笑,温声安抚着孩童。而不远处的同行者,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清风,带着春意盎然,和着百花芬芳,从紫衣人的身侧拂过。而风中的几片桃瓣,似无声的信笺,落入了玄都道人和小童居住的客栈。
      “师父,有桃花。”小童接住了飘进窗口的花瓣,兴高采烈道,“这桃花真的好香。”
      沈峤站起身走近窗边,风中那一缕若有似无的沉香不出所料地滑入鼻尖。
      他笑着回道:“是啊,的确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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