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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梦回还(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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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邪真的死了?”沈峤问道。
在他的前方不远处,晏无师俯身探了探地上之人的脉搏:“死了。”
“这怎么可能……”
几个时辰前,沈峤被晏无师带到了玄都山。
自马车上下来后,晏无师一改从前对他冷冰冰的态度,在众多玄都镇百姓面前可谓无微不至,动辄搀扶搂抱,进了客栈后也让他先点菜。那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在旁人眼中,仿佛他受尽无上荣宠。
可在沈峤眼中,对方不过是将从前的戏码再来了一遍。前世他便未曾相信,如今更不会认为是晏无师突然变了心。
这里是玄都镇,即便他这个玄都山掌教在外面无人认识,在这里却还是有人认得他。从方才店小二发出的惊呼声可以听出,对方已经认出了他,却不敢相认。毕竟他如今的样子,想必与往日里大相径庭。
让昔日熟悉他的人误以为玄都山掌教沦落为以色侍人者,这才是对方的真正的用意。
“沈掌教,本座伺候得如何?”
与殷勤布菜的动作完全不符的口吻,晏无师话中含着不可忽视的讽意。
“看来你往日在玄都山也是养尊处优惯了,不然为何如此理所当然接受本座伺候?”
沈峤放下了竹筷,淡淡道:“晏宗主说笑了,玄都山上并无弟子专门服侍我。”
“我看不见得罢,没有弟子服侍你,也就是说服侍你的是你那郁师弟了?”晏无师晃了晃酒杯,看上去仍然笑意盈盈,只是说出来的话冷若冰霜。
“晏宗主不过是觉得贫道理所当然受了你的殷勤,心中想不通罢了。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沈峤摇摇头道,“郁师弟心高气傲,怎会甘于服侍别人?”
“那可不见得。”晏无师讥讽道,“连下毒都不舍得将你毒死。否则中了相见欢的你,怎么可能活下来?”
沈峤:“……”
这便是他们之间的不同了,在他看来,给同门师兄弟下毒本就是一件罪无可恕的事,可晏无师却认为郁蔼还给他留了余地。
“不过可惜了。”见沈峤神色总算有所变化,晏无师的脸色反倒沉了下来,“为了一个掌教之位就给你这个师兄下毒,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情意,要来又有何用?”
沈峤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方才还奇怪这人今天居然会帮着郁蔼说话,如今看来,他那么说不过是想刺激自己,这不……他自己又绕回来了。
晏无师看着沈峤脸上的清浅笑意,心中疑惑更甚。
明明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深山道人,不久前才被同门下毒算计跌落山崖,好不容易醒来后不久又被自己不问青红皂白地拉来找昆邪。路上虽说有马车代步,可重伤后又连日奔波,这个人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却从不多问半句缘由。
哪怕是提到给他下毒的师弟,连分毫的神色波动都无。若不是那柄山河同悲剑,晏无师要怀疑自己捡回来的是否是玄都山现任掌教。
这个人,心中当真一点怨都没有吗?
居然还笑得出来?
“有时候……”晏无师突然凑近了沈峤耳边,轻声道,“本座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好好看看,你心中到底有没有恨?”
沈峤不闪不躲,语气依旧淡然:“我知晏宗主素来肆意妄为惯了,但贫道劝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
“哦?”晏无师略略挑眉,“为何?”
“晏宗主在江湖上树敌无数,保不齐哪天就会有性命之忧。阁下如今救我一命,我便欠了你一份恩情。他日若是有机会,沈某定当报答。”即便是报恩的话,沈峤说出口时依旧不卑不亢。
“沈掌教说笑了。我说过,救你不过是一时兴起。我也从不需要别人记得我什么情。”晏无师笑中带着几分轻蔑,“更何况,你如今这个样子?想要拿什么报答本座?”
“莫非……沈掌教真的要以色侍人,甘当本座的娈宠?”晏无师说着挑起了沈峤的下颌,仔细端详了片刻,“倒是生得一副冰雪之姿,与我往日所见美人的确有所不同。”
沈峤眼睫忍不住颤了颤。
开口七分损,出言必伤人,这是他熟悉的晏无师。但知道归知道,纵使心中清楚这是这个人会说的话,但真正听到时,心中却还是不可抑制地划过丝丝疼痛。
这一次,他没有敛住情绪,脸颊微微一侧,便躲开了晏无师的端详。
晏无师微微勾起了唇角:我还真当你无尤无怨,木石无心。原来还是会痛的嘛。
“晏宗主误会了。道家弟子擅长占卜吉凶,贫道不过是算到晏宗主一年后恐有大劫,故有此一说。”沈峤微微平复了一下起伏的心绪,如此道。
晏无师听罢嗤笑一声:“沈掌教还是将你那一套收收罢,本座可从来不信鬼神之说。再说了,祁凤阁已死,这世上还有谁的武功能入得了本座的眼?”
“那若是狐鹿估未死呢?”沈峤突然问道。
这虽是反问晏无师的一个问题,但沈峤却是接机给对方提个醒,多知道一些,有些事他也好早作打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狐鹿估来了也一样。”晏无师放下了酒杯道,“我不是你的师尊祁凤阁,狐鹿估若是敢再次踏入中原来,本座定会让他有来无回!”
这话说得狂妄,晏无师也的确有这个实力。但只有沈峤知道,前世的晏无师在修补好魔心破绽后,对战狐鹿估依然是险胜一筹,如今的他尚未修补好魔心破绽,若是对上狐鹿估只怕是万分凶险。
“我知晏宗主素来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沈峤默默一叹,还是忍不住劝道,“当年先师对战狐鹿估时,因内力胜了一筹。如今二十年过去,他若活着,内力必然精进不少,晏宗主还是小心为妙。”
沈峤的这一番话与从前对另一个晏无师说的差相仿佛,可眼前这个晏宗主显然不太领这个情。
“你这是……在关心我?”语气中颇有些莫名其妙。
“……就当是我不愿意看到救命恩人有性命之忧罢。”知道是这人多疑的毛病又犯了,沈峤的语气又恢复了静如止水。
救命恩人?你和救命恩人说话的口气是这样?话里话外都是认识了许久的熟稔。
“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晏无师不以为然道,“这顿饭吃完,昆邪也差不多到了。你若是连他都打不过,那便没资格和本座谈报恩。”
“那就请晏宗主,拭目以待罢。”
高手决战,以全部实力迎战是对于对手的尊重。但沈峤并非此世中人,即便相见欢的毒素让他功力大损,但对战如今的昆邪依然是占了便宜,再者旁边观战的江湖人士众多,其中还有个眼光毒辣的晏无师。
为避免徒生变故,沈峤对战昆邪之时,只用了四到五成功力。
话虽如此,昆邪因知道沈峤毒伤未愈而生出的轻敌心态,使得他决战之初轻忽大意,待看清事实后又已经追悔莫及,最终战败而亡。
一时间,观战人群之中鸦雀无声,惊骇之下连交头接耳都忘了。
这可能是他们此生见过的最为骇人听闻的一战,也是以最短的时间反败为胜的一战。
这一战,注定震惊天下。
沈峤败于昆邪之手的消息还没彻底传开,后者便被不久前的手下败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击杀。而沈峤手中拿着的,并非什么神兵利器,只是一支毫不起眼的竹杖。
且这位沈掌教看上去病怏怏的,眼睛也受了伤,显然并非全盛状态,却能完胜昆邪。那半月前半步峰那一战,就很难不引人深思。
约战结束,结果令人大跌眼镜,经过先前的震惊后,众人也纷纷议论开了。只可惜沈掌教避世而居,与江湖上其他人并不相熟,众人对于他先前表现出的实力心生畏惧,又不了解他的为人,因而并没有任何人敢上前来套近乎,说一声恭喜。
“怎么可能……”
观战之人散去后,沈峤的第一句话竟是质疑。
“这又有什么不可能?”
面对沈峤的不敢置信,晏无师道:“以你方才的身手,若是全盛时期,哪怕是遇到狐鹿估也未必不能一战。更何况杀一个他?”
沈峤摇摇头,虽说同样是死在他手中,但这件事发生的时间,比起前世至少提前了一年。
他原本以为不会这般顺利。
如此看来,有些事并非不可扭转,就是不知道,这时杀了昆邪,那狐鹿估会不会提前现身?
狐鹿估踏足中原,以晏无师的性子,必会与之约战,可他的魔心破绽还没修补。
当年那卷记载魔门武功的《朱阳策》残卷,沈峤曾从谢陵那里拿来看过,如数背下并非难事,难的是如何让晏无师在不起疑的情况下得到残卷的内容。
“本座还以为你会学你师尊,跟昆邪再定个十年不入中原的约定。倒是没想到,你会选择这种一劳永逸的法子。”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沈峤的思绪,他眯起眼睛看向了出声之人。
“晏宗主此言差矣。”沈峤摇头道,“先师与狐鹿估定下二十年不入中原的约定,自是在对方会信守诺言的情况下。如若不然,我想他老人家也会与我作出同样的选择。”
“一个会在战前给约战对手下毒的人,贫道难道还指望他能信守诺言?”
有意思,他连合谋者都知道,晏无师心中暗忖。
自从这人跌落山崖被自己救起后,中途没有和任何人有过接触,醒来后便想通了是谁给他下的毒,如今连合谋者也确定了下来。这般聪明的人,又怎会被师弟和对手联手暗害?
简直前后矛盾。
是突然开了窍还是早有预谋,晏无师不能确定。这个人身上有太多他看不明白的东西,对于一向喜欢掌控一切的他是个不错的挑战。
虽说对沈峤身上的《朱阳策》很感兴趣,但此时晏宗主更想弄明白这个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此事既了,想必也满足了晏宗主的好奇心。贫道还有一些事要处理,不如我们就此别过,改日再叙。”既然已经引起了这人的疑心,那继续待在他身边明显不智,不如以退为进。
晏无师心中正在暗自思忖,沈峤却突然开口告辞。前一刻他还在怀疑这人对自己另有所图,不曾想人家要主动离去。饶是向来料事如神的晏宗主,也不由得愣了一愣。
不过,这倒是省了他开口的功夫,毕竟他原本也是准备分道扬镳,看看这人到底会作何动作。
“本座还没嫌你累赘,你自己反倒提出要离开。也罢,你想走我自不会留。只是别忘了,你这条命也费了本座不少功夫,别死那么快就行!”
这个人……沈峤苦笑着摇了摇头:说话还是那么别扭。
上天既然对他网开一面,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没完成心愿之前,他又怎么可能让自己有事。
“多承关心,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