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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番外一·假如重生的是晏宗主 ...


  •   晏无师醒来时,便知道自己已经不在之前那方世界。原因无他,这有身体不再飘荡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体会过了。
      自从那一年他在陈朝去找沈峤,一时不慎失了足,成了千古恨,他的弟子将他的骨灰抛洒在半步峰,他便一直在那附近徘徊。
      当了鬼的晏宗主总算是信了心若有执念,人死灯不灭。
      然而他却不愿去投胎转世。
      当鬼多逍遥自在,更何况他还有放不下的人。
      你说是他的两个徒弟?不不,并不是。晏宗主表示:孩子长大了就应该自己去摸爬滚打,反正自己早死晚死都得死,管不了他们一辈子。
      他放心不下的自然是被他撩动心弦的那位玄都山掌教,他的傻阿峤。
      晏宗主自认这辈子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除了沈峤。对于沈峤而言,他仿佛一个撩完就跑的负心汉,不负责任,这是他最厌弃的事。
      好在他的阿峤心地善良,喜欢做好事,老天爷都看不得他伤心难过,又把自己送了回来。
      不过这里似乎是他从前闭关的山洞,难道他不仅回来了,还回到了过去?

      从渭州出来后,晏无师便直奔玄都山。
      他在附近的州府听说了昆邪与沈峤已经约战半步峰,原想开始前阻止这场不公平的决战,然而事与愿违,他到玄都山时,决战已经开始,再到半步峰下一看,玉生烟已经在查看坠崖受伤的沈峤。
      “把你身上的大还丹给我。”晏无师落在玉生烟身旁,二话不说便吩咐道。被他吩咐的玉生烟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叫了一声“师尊”。
      玉生烟正要问好,没曾想晏无师根本没有理会他,只开口又强调了一遍:“大还丹。”
      玉生烟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在衣服暗袋里找出大还丹递给了晏无师。
      结果自是不出所料,那大还丹进了这个落崖人的嘴里,只是玉郎君心中颇感莫名:这个师尊太不对劲。
      先不提师尊怎会无缘无故救人,就说师尊从落至他身边到叫他取出大还丹,简直就像知道会发生这件事一般,救人时毫不意外还毫不犹豫。要不是这熟悉的气场和威慑力,玉生烟简直要觉得自家师尊被人掉包了。
      “你去玄都山一趟,查清楚是谁下的毒,拿到他们下毒的证据,到抚宁别庄找我。”玉生烟正在碎碎念时,忽闻晏无师如此吩咐道。
      什么下毒?
      给谁下毒?
      什么证据?
      师尊您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
      还有这个人是谁啊?您不是有洁癖吗?他身上那么多泥土,您还亲自抱走了?
      您真的是我师尊吗?
      此时的玉郎君头上问号简直比三千青丝还多。
      玉郎君还在原地怔楞,空中突然回响起一个声音:“你若还不走,待会儿打不过段文鸯以后就别说是我晏无师的弟子!”
      玉生烟:……
      这语气,是师尊没错了。
      抚宁别庄中的浣月宗门人在听闻宗主出关后,还没来得及欢喜相迎,便已陷入了一片忙碌之中。
      宗主出关后风尘仆仆赶到别庄时抱着一个重伤之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下人们还在好奇是不是宗主给他们找了一位主母,便接到了管事的命令。
      包括但不限于以后别庄众人需要注意的言行,该如何说话,还有对于庄子里宗主带回来的贵人衣食住行应该注意什么,不能出一点差错。
      在抚宁别庄上上下下殷切期待中,半月一晃而过,被宗主抱回别庄的贵人终于有了动静。
      沈峤醒时眼前一片黑暗,脑海一片空白,整个人仿佛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只有浑身摧心折骨般的剧痛提醒他还活着这件事。
      不断侵袭而来的痛感叫人身心疲累,让原本虚弱的身体更加不堪重负。他本想闭上眼再睡一会,可有人偏不如他的愿,一直在他耳边唤着什么。那声音越来越近,近到他听清对方叫的是什么。
      “阿峤……”
      阿峤?那是他的名字吗?
      那又是谁在唤他?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又带着久别重逢的珍重。
      他勉强再度睁眼,唇瓣微微蠕动,问了一句:“请问……阁下是谁?”话音低到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不过好在对方听清了。
      “我……”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我是你师尊的好友,受他托付照顾你,不想在闭关后你却不慎遭了暗算,坠崖重伤。”
      晏无师用尽一身本事,可算是把那句“我是你夫君”给咽了下去,毕竟现在油嘴滑舌回头秋后算账时可不占优势。
      沈峤似乎还在回忆,不过晏无师知道这时的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怕自己被拆穿,从容不迫地自侍女手中接过药碗,正准备提醒人喝药。
      只是他还没开口,那床上重伤之人思忖了半晌,总算是想起该如何称呼晏无师:“原来是……世伯……”
      晏无师手中一抖,险些打翻药碗。
      沈峤不知情状,兀自感激道:“承蒙世伯搭救,晚辈感激不尽……”
      晚辈?晏无师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阿峤,我知你看不见,但是我的声音听上去很老吗?”
      沈峤犹豫了一会儿,又试探道:“那是……世叔?”
      晏无师:“……”
      这是绕不开你父亲辈儿了?晏无师忽感从前阿峤叫他“晏宗主”竟然还挺亲切,至少比“世叔”好听。
      无语片刻后,晏无师轻轻扶起沈峤的头,将一个靠枕塞在下面垫高头部,又温声道:“先喝药再说。”
      沈峤原本还想问自己是谁,但方才似乎不小心惹怒了这位救命恩人,便没有再问,乖顺听话地张嘴喝下喂到嘴边的苦涩药汤。
      他不问,不代表晏无师不知,看出了他的疑惑后,便简单解释道:“你叫沈峤,是玄都山现任掌教。我名晏无师,是浣月宗宗主。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连救你这么麻烦的事都做了,难道还怕回答你几个问题不成?”
      沈峤轻轻摇头,没有说话,但晏无师总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知你怕苦,可你如今手骨还没长好,若是不注意,以后可能会再也拿不起剑。难道你希望这样?”
      沈峤尚未恢复记忆,并不知道再也拿不起剑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只是下意识认为这一定很重要,不然这个人不会拿来劝诫他。
      须臾后,晏无师放下空空如也的药碗,掏出帕子给沈峤擦了擦嘴,又从一旁的小碟中取过一块桂花糖,放进对方的嘴里,问道:“还苦吗?”
      细腻嫩滑的桂花糖在嘴里慢慢晕开丝丝甜意,连一直盘旋在身体中的疼痛都减缓了几分。许是晏无师的悉心照顾令人心中熨帖,又或许是沈峤原本就不是爱给人添麻烦的性子,总之,重生后的晏宗主最终收获了沈道长对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微弱的笑意若雪霁初晴,清浅地绽在唇边,即便如玉的脸上还有斑斑伤痕,依旧瑕不掩瑜,叫人沉溺。晏无师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一下这真实而久违的笑容,不料沈峤忽而开口谢道:“多谢世叔……”
      “……”
      晏无师的笑和手一同僵住了。
      良久后,他开口商量道:“阿峤,你可以像以前那样叫我‘晏宗主’,或者你觉得这样生分了,也可以叫‘晏郎’啊。”
      “晏郎”怎么听起来都太过亲密了,沈道长果断选了前一个:“多谢晏宗主……”
      晏宗主心中遗憾,也在意料之中,总归比什么“世叔”好,左右日后有的是机会让阿峤改过来。

      这一遭重生,对于晏无师来说无异于一本书将要读完,再翻一页就能看到结局时,又让他重新读一遍。若换作别的事,晏宗主未免觉得无聊,毕竟知道了过程和结果就毫无乐趣,不过面对他家沈道长便不一样了。
      逗阿峤的乐趣是无穷尽的,前世他错过许久,此番怎么也要找补回来。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现在他得将人照顾好才行。
      于是乎,前世玉生烟做的事被晏宗主亲自接过来,大到擦身上药换衣,小到喂药洗脸擦嘴,他都亲力亲为。
      前些时日沈峤还在昏迷时,对于这些事无知无觉,然而在他清醒后,这些事便让他极其难为情了。奈何他再怎么不自在,如今动弹不得,也只能任人摆布。
      照理说,依着沈峤的性情,面对救了他又悉心照顾他的晏无师只会心存感激,不会有他念。之所以不自在,大概是因为这位晏宗主在照顾人时,实在是……温柔得体贴得有些过头。
      “晏宗主……”
      夜晚,在晏无师准备帮他褪下裤子擦洗身体时,他总算忍不住开口制止道。
      “怎么了?冷吗?”晏宗主一边伸手试了试热水盆中的水温,一边柔声问道。
      怎么可能会冷,不说这房中的地龙,就说这不要钱一样燃烧的银丝碳盆,这屋子里哪怕衣服脱光也不会感到一丝冷。沈峤想说的当然不是这个。他想说的是,哪怕他们从前认识,也不必要做到这种地步,更何况晏无师好歹也是一宗之主,他怎好屈尊让对方做这种事。
      “阿峤何必不好意思,那日我带你回来后给你清洗伤口时,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光了。”晏无师笑意温柔,语气暧昧,生怕沈峤想不歪一般。
      而晏宗主的目的也确实达到了,原本只是有些不自在还算淡定的沈道长,听了这话后俊脸倏地一下红透了。
      “水温好了,来吧……”
      床上之人露在外面的上半身早就熟透了,听了这话,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只好闭上眼准备装死。
      “你若是实在害羞,闭上眼睛也行。”晏宗主难得没有拆穿对方掩耳盗铃的行为。
      这一身伤看在眼里实在触目惊心,晏无师心疼之余也歇了几分逗弄之心。毕竟前世他从半步峰下捡到沈峤后,再次看到对方时已经能下地走路,从未亲眼看过这人的伤势如何,那时的他也不会关心这些。
      全身筋脉断了十之八九,骨头几乎碎尽,他最初看到沈峤的伤势时,恨不得一记春水指法送昆邪和下毒的人下去见阎王,可冷静下来一想,不管是昆邪,还是下毒的同门,只有阿峤自己去料理清楚后,心中才能真正放下,否则只会成为心里永远过不去的坎。
      面对这样严重的伤势,哪怕多一点力道也会让人伤上加伤,痛上加痛,也就难怪晏宗主的照顾温柔得叫人面红耳赤。
      最终,沈道长闭着眼红着脸,被晏宗主从头到脚照顾了一遍,然后又换上新的纱布和新的寝衣,盖好被子。
      待晏无师唤来侍女将换下的衣物和水盆收拾走后,沈峤注意到对方并未有出门的意思,这让他十分奇怪。
      然而片刻后,他便明白了。
      一阵衣料摩擦声响起,沈峤感觉到有一个人越过他躺在了床榻的另一侧,继而又有一阵温热气息靠近了他的颈间。
      “晏宗主何不回房休息?”虽说这是人家的地盘,这么说倒像是要赶主人走,但沈峤下意识觉得这样十分不妥,于是硬着头皮道。
      晏无师闻言一笑,故意凑近了他的耳边,两人只差分毫便肌肤相亲:“阿峤以为,这是谁的房间?”
      太近了……沈道长的耳廓被热气染红,不确定道:“这里……不是客房?”
      晏无师状似叹息道:“占了本座房间这么久,还要赶我走。阿峤啊……我们分开日久,你何时变得这般不厚道了?”
      沈峤心中一惊——这里竟然是晏无师的房间?
      “晏宗主为何……”
      “我为何要将你带到我的房间?”晏无师接道,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说八道,“自然是心中有愧。”
      晏无师何时会心中有愧?这哪怕前世将沈峤送给桑景行后,也能直言从不后悔,然而此番为了套路他家沈道长,竟然连这种话也能脱口而出。
      “此言何意?”
      若换作前世的沈道长半个字都不会信,可惜这里躺着的沈道长对晏无师一无所知,不仅一无所知,还毫无保留地信了对方的话。
      晏无师悠悠一叹:“我闭关多年,对你疏于照顾,以至于你被人谋害落崖,实在是有负你师尊重托。如今若再不守好一些,万一又被心怀歹意的人钻了空子,岂非更加对不起你师尊?难道阿峤忍心叫本座变成一个言而无信之人吗?”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又合情合理,总让人觉得那里不对,奈何沈道长如今记忆全无,根本无从辩驳。
      “可这样……晏宗主不会觉得挤吗?”
      沈峤目不能视又动弹不得,自然不知道自己睡的床究竟有多大,只因晏无师靠得太近,才叫他有这样的错觉。
      “挤也没法子,谁让本座心中有愧呢?”语气言之凿凿,视能容五人横躺的大床为无物。
      又是这句万金油,沈峤无言以对。
      “好啦……快睡吧,我不会对你如何的。”晏无师轻声哄道,“你这一身伤,说是粉身碎骨也不为过,我也不敢碰你啊。”
      这话听上去是安抚,沈峤在入睡之前却忍不住在心里想到:若是没有这一身伤,他会如何?

      原以为这位一宗之主对他的体贴温柔只是一时兴起,没曾想在他醒来后接连半个月,每日喂药喂食都不曾缺席。除了偶尔出门外的大部分时间,只要他醒着,对方都会在一旁陪着他,这让沈峤一度觉得这个人不像是一宗之主,反倒像是专门来服侍他的。
      这话说出口实在失礼,特别是对自己的救命恩人。
      这些时日,他的伤势渐好,清醒的时候变得多了起来,也开始觉出不对劲——
      这位晏宗主对他实在太过了解,知道他的习惯、喜好,甚至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连照顾他时的动作都透着熟稔……就像他们认识了很久一般。
      不仅于此,方才那个侍女来送药时,脱口而出了一个“夫”字,又被一旁的侍女打断。两人走远后,他还能隐约听到两人在议论,好似在说:“宗主吩咐过,这些时日不要把人吓着了,让我们称呼‘沈郎君’就行。”
      所以她们原本想如何称呼他?
      两个侍女议论着走得更远了,他不知道晏无师吩咐了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听到远处的对话,直到如今他也记不起自己究竟是何人,从前是做什么的。玄都山掌教沈峤这几个字,对于他来说就像雾里花,摸不着,看不清。
      这几日晏无师每日早出晚归,应该是有事在忙。约莫第七日傍晚时分,晏无师提前回来了。
      沈峤侧耳一听,发现这一次还多了一个没见过的人——这个脚步声十分陌生。
      “晏宗主?”
      他勉强能动后,白日里侍女会帮他垫高枕头,以便他服药或者想事情,此时他正半躺在床上,对方才进门的人道。
      “是我,阿峤。”晏无师的声音率先响起,沈峤听后舒展了眉心,显然对来人十分放心。
      “见过沈掌教。”是那个陌生脚步声的主人,许是看出他脸上的疑惑,又补充道,“晚辈玉生烟。”
      “玉郎君。”沈峤微笑颔首,正欲抬手回礼,不想手臂微动便被另一只手握住。
      “阿峤,你没听到他自称晚辈吗?既是晚辈,那你不回礼也无妨。”这话听上去含着淡淡的责怪,实则温柔至极,听得一旁的玉生烟一阵毛骨悚然。
      这还是他那个目中无人心高气傲唇枪舌剑的师尊?一定是他进门的姿势不对,要不就是走火入魔出幻觉了。
      “可……我听这位郎君声音与我的年龄相仿,应该还算不上晚辈罢?”沈峤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困惑。
      玉生烟心道:岂止啊,我俩站一起说是兄弟都有人信,偏偏因为师尊一句话,我就成了晚辈。
      “师尊吩咐过,浣月宗门人待您如待他一般,我们自是不敢怠慢的。”腹诽归腹诽,玉生烟还是适时开口解释道。
      “玉郎君是晏宗主的高徒?”沈峤望向了晏无师。
      晏无师随口道:“一个不成器的弟子。”
      被嫌弃的玉生烟心中欲哭无泪,自己如今的武功在同龄人中已是佼佼者,不想竟然被师父当面嫌弃。话说回来,师尊对这位沈掌教也太温柔可亲了,这态度,玉生烟丝毫不怀疑,有朝一日自己有了师娘,师尊也会这样。
      “明日我会离开别庄,这一阵子他会替我照顾你。”晏无师一边说话,一边顺着沈峤的手臂向下,将光滑细腻的手握在手心把玩着。
      对于晏无师的肌肤相触,沈峤并未有太大反应。他醒前的情况尚且不知,单论醒来后,这个人日日贴身照顾,他对于这个人身体的陌生感早已消散。
      且慢,晏无师说的照顾……难道是?
      察觉到沈峤神色有异,晏无师便解释道:“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去办,不过你放心,不是贴身照顾。我找他来是为了给你解解闷儿,顺便给你说说江湖上发生的事,有利于你的记忆恢复。”
      “……那便多谢晏宗主了。”
      这般无微不至,又怎是一句感谢可以轻易带过,只是沈峤怕对方又以“师尊所托”作为借口堵他的嘴,只在心中默默记下,以期日后报答。
      自从眼睛看不见后,沈峤的嗅觉更加灵敏,这师徒两人进屋后,屋里便一直萦绕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息,玉生烟走后仍然存在。
      难道是晏无师受伤了?
      一直到晚上,晏无师沐浴回来后,血腥气息总算散去。只是今晚上晏无师上床后并未躺下,似乎在打坐。
      沈峤记忆全失是不错,但作为习武之人的直觉仍在,又是血腥气息又打坐调息,怎么想只能是受伤了。
      他没有出声相问,现在的他形同废人,什么忙也帮不上,开口关心还会打断对方运功疗伤。只是他嘴上不问,心中却忍不住在想,到底是何方神圣,能令这位侍女口中武功天下无双的晏宗主受伤?
      翌日一早,晏无师起床前,本想趁着沈峤熟睡之际占一占便宜再走,不料他堪堪凑近了脸颊,沈峤突然说话了:“你……”
      晏宗主面不改色地错开了原本的着陆点,准备当作无事发生:“阿峤醒了?”
      沈峤轻轻“嗯”了一声,又犹豫地问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朝霞透过厚重布帘的缝隙,在沈峤近似透明的脸颊上描上了淡淡的金光,给近无血色的面容上添上了几分不容亵渎的圣洁。晏无师一手撑着头,一手把玩着对方的一缕青丝,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蹙眉等待他答案的人。
      “一点小伤,昨晚已经好了。”晏无师没有隐瞒,直言道,“阿峤是不是昨晚上就想问了?”
      沈峤略略点头:“是……但我也知,现在的我问了也是白问。”问了也帮不上任何忙。
      可你还是问了,晏无师露出了了然于胸的笑意。
      “刀剑无眼,生死一线,哪怕晏宗主功力深厚,也要多加小心才是。”沈峤斟酌再三,还是出言劝了一句。只是他说完后许久,对方都没有出声,正当他想为自己逾矩的话道歉时,脸颊边蓦地一热,是晏无师将脸贴了上来。
      “有了你这句话,本座哪怕是半口气不剩,也能活过来见你。”这话听上去极像玩笑,偏偏死而复生这件事对于晏无师来说却是真的,他说这话时带上了十足的真情实意,更像是誓言。
      这句话中的份量和情意不容忽视,沈峤愣住了,连脸侧近在咫尺的呼吸都忘了躲避。待他回过神来时,只留脸颊上温润的湿意和回荡在房中的“等我回来”。

      他和晏无师究竟是什么关系?直到玉生烟来之前,沈峤都在想这个问题。
      先是晏无师随时挂在嘴边的“分别日久”,再是对他知根知底,最后是别庄众人对他的态度,无一不透着古怪。还有一点,晏无师的弟子对他自称晚辈,那他岂不是和晏无师同辈?
      难怪那日对方听到他叫“世叔”会不高兴。
      晏无师离开前叫自己徒弟来照顾他,别庄侍女对他礼敬有加,看来……从前他和这位晏宗主只怕关系匪浅。
      玉生烟虽说是来给他解闷的,可两人本就不认识,话也没说过两句,聊天未免尴尬。好在玉生烟本就健谈,先是说了一些沈峤可能会关心的情报,又说了玄都山的近况。
      沈峤一直笑容淡淡地听着,时不时问一两句,玉生烟也如实回答,两人也算相谈甚欢。
      许是见沈峤为人随和,说话时温温柔柔的,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认真听着,玉生烟也越聊越高兴,最后甚至开始问起沈峤和自家师尊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对不住……我现在记忆全失,恐怕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沈峤笑意不变,话音带上了歉然。
      “对了,师尊的确说过。”玉生烟一拍脑袋,也反应了过来。
      既然话题被玉生烟带过来了,沈峤便顺势道:“其实这个问题,我也想问玉郎君。”
      玉生烟道:“沈掌教有所不知,师尊闭关十年之久,才出关便在半步峰下救了你,我看你们似乎早就相识,所以有此一问。”
      “说起这个,师尊这次回来后好似换了个人,前些时日为了给您找相见欢的解药,抓了昆邪去威胁段文鸯,谁知不管师尊用上怎样的手段,段文鸯都说没有解药。”
      玉生烟一边说着话,一边倒了一杯水送到沈峤手边,还不不忘提醒了一句“当心”,显然是将师尊的叮嘱放在了心上。
      “沈掌教也不用担心,师尊已经想到了别的法子。”
      沈峤接过水杯,垂眸道:“尊师大恩,沈某无以为报。”
      玉生烟终于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师尊带回来的这个人。
      从前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玄都山掌教,一遭被人暗算成了卧病在床需要人照顾的废人,眼睛瞎了不说,还记忆全失。即便到了这种地步,眼前这个人身上也丝毫没有失魂落魄之感,他仿佛一点也不关心自己境况如何,反而害怕无法报答师尊。
      这般心性,玉生烟也只能说一句,不愧是师尊看上的人。
      是的,哪怕玉生烟在初次见到沈峤时还不确定师尊的态度,那师尊私下交代他注意事项时,也足够让他明白了。在玉生烟看来,师尊如此温柔对待一个人时,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师尊脑子坏掉了,要么师尊遇到喜欢的人了。玉郎君能清晰感到师尊依旧头脑清晰聪明绝顶,那就只剩第二种可能了。
      “沈道长这话可千万别叫师尊听到,我猜他肯定不爱听。”玉生烟抄起双手摇了摇头,准备提醒一下自己未来的师娘,“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强迫他老人家做任何事,除非他自己愿意。他既然愿意为了你连日奔波,说明将你放在了心上,你若是觉得有亏欠,不妨对他好一些。”
      师尊高兴了,我们的日子也好过些,小玉郎君心里的算盘打得作响。
      沈峤心中一动:放在心上?难道说,这些时日晏无师早出晚归都是为了他?还有那些伤……
      “哦对了,差点忘了。”玉生烟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手稿,“师尊说,要我把这个念给你听。”
      不管是什么东西,对于沈峤来说都差不离,他也就没问玉生烟要念什么,只轻轻点头:“那便有劳玉郎君了。”
      “小事一桩。”
      玉生烟说罢,便开始念起手稿:“脾藏意,后天为忘意,先天为信,空於欲,则意定……”
      这是……沈峤听着听着,便察觉到这些文字含义颇多,好似一种修炼心法。随着玉生烟的朗读,他也仿佛进入一个玄妙的世界,置身于苍茫大地间,脚下是沧海桑田,头顶是璀璨星河。这时,有一温煦和蔼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起:
      “人之修道,必由五行归五老,三花而化三清,始能归原无极本体,而达圆融究竟。”
      沈峤闭上双眼,一个称呼脱口而出:“师尊……”
      “沈道长是想起什么了?”玉生烟听到沈峤开口,便停下了朗读问道。
      “我好像……想起了一个青衣道人,他应该是我的师尊。”沈峤回神道,“请玉郎君继续吧。”
      “好。”
      ……
      玉生烟毕竟是被晏无师收入门下的亲传弟子,即便脑子不太灵光,在习武上却有尚佳的天赋。念完所有的手稿后,他心中也隐隐有了猜测。再看沈峤的模样,显然一早就察觉到了,还记起了一些东西。
      “难道师尊煞费苦心收集《朱阳策》就是为了唤醒沈掌教的记忆?”玉生烟不知不觉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这两卷手稿,晏宗主想必得来不易。”沈峤听罢后又想到晏无师的伤,也叹息道。
      “这倒没有。”玉生烟一旦开了口,就将一切跟倒豆子一样说了出来,“这两卷手稿,一卷被段文鸯拿来赎回昆邪,一卷来自北周皇宫,可以算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真要说困难,那还是天台宗的那卷,应该是最难的。师尊为了抓住雪庭去换那卷残卷,还受了一点伤。”
      原来是这样……
      听了两卷《朱阳策》的内容后,沈峤得了空闲便琢磨起这些字句,细心领悟。修炼时,他隐隐感到身体里有一缕生机勃勃的真气正在被唤醒,而这一缕真气醒来后,又与其他朱阳真气汇合。这股真气每在体内运行一周,全身的伤痛便减缓几分,没过几日,竟也可以勉强下床走动,可见《朱阳策》的神奇之处。
      玉生烟果如其师吩咐那般,在晏无师离开的日子,天天到沈峤这里来报道,任劳任怨。反倒是沈峤怕耽误了玉郎君习武,屡次说明自己已无大碍,不用日日陪伴,让玉郎君想做什么便去做。
      玉郎君则说,师尊说了,若是怠慢了沈道长,那只有半步峰可以收留我了。
      沈峤听罢无奈摇头,只觉这师徒二人性情差异极大,甚是有趣。
      “沈道长不必挂心,再过十日便是大年初一,也是师尊的生辰,算算时间,他老人家应该可以回来了。”玉郎君见沈峤摇头,以为对方无聊了,便安慰道。
      “大年初一,是晏宗主的生辰?”
      玉生烟点点头:“是啊,但师尊从来不过生辰,总是嫌弃无聊。不过我与师兄每年还是会送师尊一件生辰之礼,聊表心意。”
      说到生辰礼,自然是自己亲手做的才足够心意,仅此一点,便难倒了动了报答之念的沈峤。他如今伤势大好不错,可惜眼睛仍然不怎么看得清。脑海虽不似从前一片空白,但多出来的记忆却更加令人不可捉摸。
      那些记忆里的晏无师,与他认识的晏无师可谓天差地别。有时他甚至在想,那些所谓的记忆不会只是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只因他如今脑海空白,所以趁虚而入,成了他记忆的一部分。
      又或许,他现在所见的一切,才是真正的黄粱一梦。

      转眼间,春节已至。
      晏无师自天台宗得了《朱阳策》残卷后便日夜兼程赶回了抚宁别庄。
      别庄已经张灯结彩迎接新春,一片喜庆。不过晏宗主显然没心思管这些,进门第一句话就是:“阿峤伤势如何?玉生烟在哪?”
      大管事自然知道“阿峤”是谁,便恭敬答道:“沈掌教身体大好,如今正和二郎君在后院的演武场,说是要活动一下筋骨。”
      晏无师听后没有太意外,《朱阳策》有何作用他心知肚明,阿峤若是没有把握也不会逞强要去活动筋骨,但知道这些并不妨碍他步履匆匆直奔后院。
      演武场中,想象之中两人切磋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只有玉生烟兀自在场中练剑,沈峤则在演武场边的小亭里捧着一枝腊梅正在发呆。
      晏无师转过回廊,还未靠近,沈峤便抬眼望向了他的方向。见此一幕,晏无师便知道对方内力恢复得不错。
      走近一看,亭中还燃着炭盆,晏宗主难得地对玉生烟生出了一丝满意。
      “晏宗主?”脚步声越来越近,沈峤开口问道。
      场中练剑的玉生烟看到师尊回来了,也收了剑跑了过来,但见自家师尊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又摸了摸鼻子,识趣地离开了。
      “是我,阿峤。”
      这一问一答,两人每次见面时都会发生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发生的地方不再是床畔。
      亭里的吴王靠上垫着厚厚的软褥,一旁还倚着一枝竹杖,其上有一些新鲜的划痕,看来之前他们应该是切磋过。晏无师径直走过去坐在沈峤身旁,又替对方紧了紧披风,而在此期间,沈峤一直垂着眼睛。
      “我听管事说你如今已经能和玉生烟切磋,身体恢复如此神速,阿峤怎么还闷闷不乐?”晏无师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带着调笑和逗弄,也掺着淡淡的关切。
      “贫道恢复如此神速,也多亏了晏宗主。”
      沈峤总算抬眸看向他,空茫无神的双眼圆睁,想要看清眼前这个人,但几番努力后,仍然无济于事,便又垂下了眼睫,有些懊恼。
      晏无师心底蓦地升起一阵异样的感觉,阿峤从前从未因眼盲而困扰,任何时候都随遇而安,可他方才那神情,他在怪自己看不清。
      他的确离开了一两月,但仅仅是这个,还不足以让沈峤露出这样的神情,晏无师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在呼之欲出。
      “晏无师……”
      沈峤沉默良久后,唤出了这个久违的名字。
      仅三个字,便叫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晏宗主愣在原地,还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等着沈峤接下来的话。
      “我做了一个梦。”沈峤双眸迷茫,似有困惑,“我梦见你在半步峰下救了我的命,后来又要将我送给桑景行……”
      有了这个开场白,晏无师怎会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这根本就不是梦。
      “我九死一生之际,你又从水里捞起了我……”沈峤再度开口,话音淡淡。
      “后来,我得知你在吐谷浑被围攻,又赶去救你……
      “我带着你一路躲避仇家,有一次,你将我藏在破庙,然后独自去引开桑景行……
      “再后来……你在半步峰与狐鹿估决战后重伤倒下,我以为你无法醒来,便告诉你:只要你能醒来,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晏无师一直屏息凝神听着,直到这里,他打断了:“这不是梦。”
      他蓦地伸出双臂,将人紧紧抱进怀里,又重复道:“这不是梦。”
      “我等了很久,”沈峤努力压抑着话音中的颤抖,继续道,“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兑现承诺……”
      是了,这不是梦,沈峤早就清楚。他这样说出来,不过是为了看晏无师的反应。
      先时,他曾辩不清这些与事实不符的记忆,直到他体内的朱阳真气逐渐复苏,几卷彻底融合后,内力恢复的同时,前世的记忆也渐渐完整清晰。
      那些真实的曾经,伤痛与倾慕堆叠成的记忆,还没迎来黎明便溺死在破晓的感情,潮水一般向他涌来,似要将他生生分裂成两人。
      “所以我来了。”晏无师小心翼翼收紧了双臂,拥紧心中挚爱,“我家阿峤一诺千金,言而有信,若是因为我成了食言毁诺之人,那我罪过就大了。”
      晏无师语气依然没变,带着浅浅的调笑,这就是他,没有任何事能让他陷入低靡,哪怕亲历生死别离,在数年后,他仍然能用一句话驱散自己满心的沉郁。
      “好阿峤,这一次,你不会再跑了罢?”
      两人默默相依许久,晏无师忽而开口笑问。
      明知故问,沈峤自然知道对方问的是令两人阴阳相隔的那次匆匆一别。
      “不跑了。”世事无常,我早该明白。也早该明白,躲不掉的总要面对。
      “那半步峰顶的承诺之期是否已过?”晏无师循循善诱。
      当初许下这个承诺时,他也断没想到会过这么多年才有机会兑现,不过若真论起来,现在也不算晚。沈峤自晏无师怀里抬起头,双手捧住对方的脸,摩挲片刻后,眼一闭,心一横便亲了上去。
      这走向跟晏宗主所料有点偏差,直教人愣了半晌,回过神时,方才发现自己已将人按倒在软褥上,身下之人已被他一番掠夺折腾得泪意盈盈。
      勉强平复了心绪,晏宗主好在还记得怀里人重伤初愈,于是将人揽了起来,两人又恢复了坐姿。
      “多年未见,阿峤也学坏了。”将人抱回怀里后,晏无师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亲着人,“明知道身体不好,还勾引本座。是在考验我的意志力吗?”
      “我不是……”沈峤正欲反驳,又被衔住了唇,住了嘴。末了,那人还问:“不是什么?”
      沈峤已无力回答。
      两人相依温存许久,总算是平复了心情。沈峤也想到了之前犯愁的事:“我才听玉生烟说起,你的生辰就是今日。”
      这一日算是两人跨越时空和生死重新相见的日子,可他什么都没准备,心中难免愧疚。
      晏无师一如继往地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看来阿峤是想送本座东西,可惜不知道送什么。”
      “这有什么关系?你的礼物不就在你的左手边吗?”晏无师笑道。
      我的左手边?沈峤一愣,旋即伸手摸了摸软褥,摸到了那一枝腊梅,应该是方才两人胡闹时掉到一旁的。
      “你说这个?”沈峤拿起腊梅道,“这是茹茹修剪腊梅时给我的。”
      晏无师一笑,接过了腊梅,吟道:“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沈峤笑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没想到晏宗主也如此风雅。”
      “倒也不全是风雅。”晏无师笑中忽而意味深长,“腊梅者,其香悠远,其花似玉,凌寒而开,霜雪不惧。这不正是阿峤吗?”
      晏无师说话间又凑近了些,轻柔道:“本座就当阿峤将自己送给我了。”
      “你——”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欠揍的话,沈峤下意识气结的同时,又有些怀念,半晌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无奈作罢。
      忽闻院外响起了鞭炮声,沈峤这才恍然想起,今天也是春节。新的一年,对于他和晏无师来说也正好是新的开始。
      悲伤也好,欢喜也罢,过去一年的所有,永远留在了那个时刻,而只有通往以后的路,一直都在脚下。
      “晏宗主,新春快乐。”
      “嗯……本座的确很快乐。”晏无师满意地啄着沈道长的脸颊,“阿峤也是,新春快乐。”

      新的一年,与卿同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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