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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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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句话时,裴之已经观察了自己的女朋友好一段时间。虽然四周人声吵嚷,虽然林朝夕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但他感觉得到林朝夕现在的情绪很不对劲。
她的手指捏得很紧,呼吸有些急促,身体不自觉地颤栗起来。裴之很担心,他想抱住林朝夕,但又怕惊扰她。直到女朋友说了这句话,仿佛发出信号一般,裴之才用手把她揽进怀中。
他不知道信的内容,可他听到林朝夕这句话,感同身受一般体会到了她的痛苦。那一年的长明灯殿里,那一天的重症病房里,那一刻有刀刃划破皮肤,他心中所念所想,何尝不是如此。
林朝夕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周围偶有男男女女路过,有人奇怪地抬头看她,有人放低声音快速走过,有人善良地递来擦眼泪的纸巾。大学毕业了还哭是不是没有出息,路人会不会用奇怪的眼神看她,身旁的裴之会不会尴尬或者不舒服……这些林朝夕都没有多余的精力和空间去想,她只是觉得很难过很难过,命运同她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同老林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她一直为父亲学术道路的戛然而止而惋惜,一直为父亲被人造谣诬蔑而愤恨,可她没有想到,她也从未想过,原来所有的事情都因她而起,她才是造成老林不幸的罪魁祸首。
满腔的恨意无从诉诸,满腔的痛苦无从发泄,满腔的悲伤,满腔的愧疚,她的心被撕扯开来,灵魂也被撕扯开来。这股冲动霎那间盖过了她的所有理智,颠覆了她的所有认知。没有破皮,没有流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口,可她感觉好痛,每一寸都在痛,痛得她快要窒息。
一种自毁的冲动忽然从她的心里迸发出来,像熔浆爆发,像气球乍破,像高压电流击穿,于是林朝夕顺从这股冲动,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朝夕!”裴之也顾不得许多,牢牢地、紧紧地,抱住了林朝夕。林朝夕呜呜地哭着,如同一只受了伤痛到极点的小兽。
等林朝夕平复下来,已经是半小时之后。经过她的同意,裴之也看完了那封信件。
“所以我的爸爸,一个数学天才,因为一个平白无故突然冒出来的女儿,断送了自己的学术生涯。他是那样喜欢数学,离职后带回家的纸箱里面全是图同构问题的演算草稿,在他知道自己得病之后最先做的事却是修正自己当年的错误。我看过他的邮箱,他提出一种新的思路发给你的导师,可他说他的身体已经无力继续研究,他要在确定无法继续下去的时候,把所有草稿打包寄出。”
“如果没有我,他就不会放弃去chu研究数学,他就不会背上学术不端的恶名,他有机会完善和更正自己的证明,他甚至可能真的可以解决P/NP问题,成为留名青史的伟大的数学家。”
“可他现在,为了我,他放弃了自己的前途,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就为了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我耽误了他的光明未来,我扼杀了他的学术生命。比起说话认字,我最先接触的是数学,从小老林就和我说数学的发展,和我说数学的历史,可后来高中因为我觉得难学觉得学不会,我就自以为是地选了文科,没有顺着他的期望学习数学,他那时候一定很难过。”
“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如果我爸没有管我就好了,为什么要让他的人生被我拖累啊……”
林朝夕呜咽着,迷茫、痛苦、不解、悔恨……她的眼里一片混沌。裴之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因为母亲的死亡而一次又一次自残的自己。
他牵着林朝夕的手,让林朝夕靠着他的肩,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
“那你听我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户很美满的家庭,丈夫是天才数学家,妻子是成功企业家,他们两个人从大学就彼此相爱,直到结婚有了孩子感情也非常好。他们的儿子继承了他们的优秀基因,天资聪颖,各方面都还不错,他们一家人一直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丈夫突然发病,处于一种兴奋而游离的状态,到医院一查,才发现他得了精神分裂症。妻子这时候突然想起,丈夫的家族有遗传性精神疾病。”
“这个家庭的美满自此开始破裂,丈夫和妻子吵架的次数开始变多,丈夫不清醒的时刻也开始变多。其实丈夫每天都活得很清醒,只不过他是在自己的世界里。”
“后来,丈夫终于自杀成功了。”
“那之后妻子还是独自抚养儿子,因为不想让儿子重蹈覆辙,她极力反对儿子学习数学。不巧的是,她的儿子在数学方面天赋异禀,而且因为受到数学家父亲的影响,深深热爱上了数学。”
“儿子知道妈妈害怕他会像爸爸一样发病,为了不让妈妈担心,他只能偷偷学数学,但有时候还是会被妈妈发现,然后遭受妈妈严厉的斥责,发誓自己再也不碰数学。”
“儿子自己也尝试过不学数学,尝试着把自己喜欢的东西从自己的生活里割裂出来,但他的思维并不受自己控制,数学有趣而美妙,他根本没办法放弃。”
林朝夕猜到裴之大概在说他自己,于是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状态,给予裴之回应和反馈:“那然后呢?怎么解决的?”
“妈妈去世了。”
林朝夕心头一震:“什么时候……的事情?”
“初三那年暑假。”
十指交扣,她握紧了裴之的手。
“当时我的母亲得了乳腺癌,要求我再也不能碰数学,我答应了。她去世后,曾经对她的承诺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让我很痛苦。每次看完数学相关内容,我必须通过自残,才能减轻心中的罪恶感,在身上划两刀,又没人能发现,那样能让我舒服一点。”
“就像你刚刚扇自己一样,我曾经和你有同样的感受,怀着深重的负罪感。”
“那个时候家里没什么人管我,所以我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不能这么下去。”
“然后呢?”
“然后我去了医院,找了专业的精神科医生,后来发现母亲长期的焦虑障碍导致我有严重的心理问题。后来我想,或许我内心深处其实认同我母亲说的话,我也害怕会像我父亲一样失去理智,成为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疯子。那时候采用了很多治疗手段,包括吃药、包括心理咨询、随身携带字条。”
裴之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字迹工整的纸条——如您发现我有异常情况,请拨打:021-56823xx或189765434xx。
裴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动了动喉结,继续说道:“很抱歉,告白的时候因为情况紧张所以没提前和你说明,我有家族精神病史,所以如果你介意这一点的话,完全可以现在就拒绝我,我仍然能够做你的朋友,你也可以随时找我寻求帮助。”
林朝夕摇了摇头,拉住了裴之的另一只手。
事情发生得太多太突然,林朝夕刚才大哭了一场,心力已然耗竭。这已经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好的回应。
“看到你刚刚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之前的自己。”
“那你现在还是很害怕吗?”
“说完全不害怕的话也不可能,但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之所以随身带纸条只是因为把它当作一种提醒,就算未来某天我可能真的罹患精神疾病,我也已经做好准备,没什么可怕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妈妈去世之后,我反而想起很多之前我们相处的细节,每一个细节都让我确定,我的爸爸妈妈是爱着我的,和我对他们的爱一样真切。在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的心理状态好了很多。我想,如果妈妈还活着,她应该也会妥协,也会继续守护着我,也会愿意去了解我对数学的热爱吧。”
“一定会的。”
“所以,我想林叔叔也一样,对他来说,你不会是拖油瓶,也不会是他的遗憾和悔恨,就像你爱着他那样,林叔叔的选择并非出于被迫或是不情愿,而是发自内心的,你对他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林叔叔爱你,就像我的爸爸妈妈爱我一样。”
“打个电话吗?”裴之问她,“害怕面对他的话,就打电话问问他真实的想法?”
电话拨出,很快就被接通。
“爸”林朝夕说话很轻。
“小林老师什么时候回家呀,今天爸爸买了超大盒的车——厘——子,爸爸要自己全部吃掉!”
林朝夕被逗笑,她吸了吸鼻子,说道:“我和裴之现在在永川大学,刚刚从传达室里拿到了一封门卫张爷爷写给您的信。”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随后林朝夕听到“啧”的一声,“小林老师是不是偷拆爸爸的信啦?”
“嗯,”林朝夕厚脸皮地承认,“信里说你是因为我才放弃了留学的机会,才会被冯教授诬蔑,才会没办法……”
……才会没办法继续自己的数学研究。
“小林老师你好像误会了什么,我要澄清一下,我才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自己的良心!”
“可是你不会觉得很不值得吗,你明明可以去国外研究你爱的数学,明明有机会解决图同构问题,明明能够成为很有名的数学家,如果没有我,这一切都可以实现,你那么喜欢数学,却因为我……”
“可是你说的这一切都只是假设,事实就是,已经有你了。”
清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只三花母猫轻盈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在她身后,紧随着好几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
电话另一头,林朝夕听见自己的父亲说:
“更何况,在我心里,你比这些东西更重要,比起去国外研究数学,我更愿意当个好爸爸。”
哗哗的水声流入耳朵,大概老林在洗水果,以及等她回家。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嗯哼?”
“成为我的爸爸,拥有这样一个女儿,你后悔过吗?”
老林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从不。”
林朝夕回到家时,老林正在院墙边站着。他背着手,看着林朝夕数月之前在墙上写下的各类公式。
“爸爸。”
“哎!回来啦?怎么回来这么早?”
“咳”林朝夕清了清嗓子,在她背后接龙似地冒出一个又一个头。
“林叔叔好!”“打扰了叔叔!”林朝夕的身后,跟着裴之、花卷还有陆志浩。沈美临时有事,所以约定下次再来林朝夕家里拜访。
“哦,带朋友来了啊?伙食费交了吗?”老林笑着把洗干净的车厘子放到石桌中央,招呼大家一块儿吃。
“交了交了”花卷一边说着一边展示自己手里满满一袋肉卷,陆志浩紧随其后,跟着林朝夕把食材拎进厨房。
裴之落在队尾,没有跟着进来,不知道他和老林说了些什么,但老林显得非常高兴,甚至拍了拍裴之的肩。
而后裴之也被打发进厨房干活,院子里只剩老林一人。
林朝夕负责洗菜,水池安在窗边。隔着玻璃和纱窗,昏沉的暮色里,老林拿起她之前写公式时用剩的半截粉笔,借着挂在院子上的白炽灯光,老林把她之前写下的公式擦去。覆盖其上的,是他曾经被指控剽窃的图同构问题证明。林朝夕屏住呼吸,看她的父亲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些熟悉的字母和符号,一行接着一行。
厨房里的前期工作都已经做好,但大家十分默契地,都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谁都没有打扰院子里的老林。
他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冬夜,被指控剽窃的那天晚上,他也曾在教室,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完成了自己的整场硕士论文答辩。
证明复盘结束,林兆生仍未停下。
因为这是错误的证明,所以他进行了标注和修订,将新的论证思路写在最后。
二十多年前,他没有在传达室停留,没有错过自己的女儿,没有做错人生最重要的选择。
而现在,他纠正了自己错误的证明思路,为后来的学者避开雷区,提出新的想法和方式,也算是指明了一条新的道路。
即使二十多年前他深受委屈,即使二十多年后他由于智力退化无法亲自踏上征途。
但那又怎么样呢?
在这漫长而美好的一生里,他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并从没有一个瞬间,对自己当初的选择感到遗憾。他没有弃考缺席,没有假手于人,这是他的题目,这是他的人生,而他也终于交出了自己亲手写完的,最好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