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番外 ...
-
裴之再乘上前往异国他乡的航班之时，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
就算是天才，谈恋爱的方式也与普通人没什么不同，想和爱人朝夕相见的心愿亦是如此。因此裴之在永川市逗留了一整个暑假，和林朝夕一同谱写平凡而温馨的日常生活。
夏天是毕业的季节，也是告别的季节。在这短暂而炎热的夏日里，裴之作为旁观者，也作为参与者，见证了小林老师告别她临时拥有的学生，告别学校和学生身份，告别茫茫然不知真相的自己。
或许是因为毕业季变动实在太多，也或许是象牙塔的清静简单和社会的喧闹复杂差别太大，又或是尘封的过往一一揭开，林朝夕深深感知到她曾以为无所不能的父亲也只不过是会生病、有弱点、常被命运捉弄的普通人。父亲的白发逐渐变多，皱纹日益加深，他在渐渐老去，而他的女儿在层出不穷的难题和挑战中承担起责任，飞速成长为了真正的大人。
而这位新晋大人小林老师，在这个假期陪她的老父亲——退休大人林兆生同志做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那就是帮助老林整理他所有关于图同构的草稿并打包寄出。
饶是林朝夕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这个请求之时也不免心里一惊。父亲昨天还在和裴之就他的研究进度进行讨论，怎么突然就要她帮忙打包草稿了？难道老林已经严重到了不能继续研究的程度了吗？
结果当她问出这句话时，被老林狠狠敲了脑袋。
“我当然是要跟随小林老师去西南的边陲小镇继续我的图同构研究了。”
是的，老林即将跟随林朝夕去往西南的边陲小镇，进行为期三年的支教活动。当然，支教的只是小林老师，而老林只用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散心游玩，总之主打一个陪伴。
永川二中和西峰市某乡镇小学有长期合作，在政府支持下结对帮扶。林朝夕最初选择成为老师就是因为本科期间弥足珍贵的一段支教经历，因此看到永川二中招募支教老师时，她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说起来，林朝夕做出这个决定，还是得益于林晚星。毕业后她和林晚星匆匆见了一面，两个年龄相近的女孩互相倾诉了自己的现状和烦恼，晚星祝她恋爱快乐，她祝晚星未来顺利，她在晚星的提议下填写了支教项目的申请表，晚星在她的鼓励下订了回到宏景老家的高铁票。紧紧拥抱之后，两个女孩奔向了各自的远方。
支教的小镇风景秀丽，远看群山连绵、层峦叠翠，近听流水叮咚、鸟声悦耳。林朝夕没有和其他老师一同睡在学校宿舍，因为她要照顾老林，所以租了外出打工乡亲的小屋。
小屋离学校不远，也就几百米的路途。屋前是一块空地，屋后是几亩菜畦。因为出价够高，外加林朝夕是外来的支教老师，所以乡亲允许他们对小屋和田地进行部分改造。
第一个月，林朝夕去上课，老林在小屋学习基础农业种植知识。
第二个月，林朝夕去上课，老林在菜畦里播下各种各样的种子。
第N个月，林朝夕依旧上课，餐桌上已经出现了老林收获的水灵灵大白菜。
父女俩的生活一下子都变得十分简单，林朝夕只需要备课、上课，偶尔应付一下支教报告，更多的时间用来和父亲坐在阳光灿烂的院子里闲聊，在晴好的夜里抬头数星星。老林的生活则更为充裕和朴实，照料暂时属于他的田地，继续未完成的研究，偶尔碰到在山上撒野的孩子，忽悠他们坐在溪边就开始给他们讲科学小故事。
林朝夕和裴之有十几个小时的时差，每天都聊不了几句话，总是以“早上好”“吃了吗”为开头，以“晚安”“好”为结尾。但中间穿插着山野里的第一瞬日出，穿插着城市里的第一场落雪，穿插着熟悉的问候和真切的想念，所以即使每天的对话单调而短暂，他们对彼此的爱意却不减反增。
支教第一年的暑假，永川大学的社会实践队伍来到他们村进行实地调研，带队的男生名叫林爱民。这位队长气质上佳成绩优异，据说父母都是高知分子，可他本人却没有任何架子。他正好给林朝夕的班级上课，教孩子们做手工。林爱民心灵手巧，跳蛙、飞鸟、风筝，一个个栩栩如生的手工作品在课堂上呈现，每个用心制作的小孩都得到了一颗松子糖。林朝夕也不例外。
也是在这一年，她教过的孩子们约定好来拜访她。徐三秉中考发挥失利，差一点就进了重点班，不过他后来拼命学习，终于在期末考试时一鸣惊人成功转到了燕缕所在的班级。燕缕留长了头发，换上了裙子，显得温婉可人，虽然还不太适应，但她决定尝试另一种风格，毕竟这也是真实的她自己。经过那一次冒险之后学校里没人再敢招惹阮若，于是复读的少年终于得以过上平静的生活，中考也出乎意料地考得不错。步学和吴树同家里的关系还是依旧紧张，但兄弟俩的关系一如既往，他们逐渐意识到只有经济独立生活独立才能在家里拥有话语权，开始逐步探索自己未来的方向。至于贝微，迫于大城市过强的生存压力，女孩跟着打工的父母回到了老家，她依然乐观开朗，学习勤恳又用功，燕缕和徐三秉等人经常偷偷给她发永川二中的学习资料，彼此扬长补短、共同进步。女孩宝贵的坚韧品格日益显现出优势，在全市联考中一举拿下第一，再加上不同省份的招生政策不同，贝微竟然成为他们一群人当中最有希望考上顶尖大学的明日之星。
天井里大家叽叽喳喳地笑闹着，时间的磨砺使得他们变得愈发挺拔，不仅是身高和体型，更多的是由内而外产生的变化。林朝夕觉得自己像是临时路过随手给小树苗浇了浇水的过路人，再回头时，发现小树苗们已经长得快要比她还高还粗还壮了。这让她觉得无比幸运，也为他们由衷地感到骄傲。
第二年，包小萌决定调整自己的考研目标。她不再纠结于三味大学那样遥不可及的梦校，她决定先考虑专升本，读完本科之后再去考三味大学的研究生。陈竹仍在自学编程，然后发现对他来说最痛苦的不是写代码而是学英语。郑天明在自家超市给包小萌安排了一份兼职，又经常去陈竹店里给他带饭，打着苟富贵勿相忘的由头，给两个朋友最大程度的支持。尽管他依旧讨厌学习死活学不进去，但看着朋友们在认真和书本死磕，想到自己能够尽己所能成全他人实现梦想，郑天明也觉得自己每天忙碌的生活变得充实而富有意义。
随着乡村振兴逐步发展，小镇里也迎来了许多帮扶的外来企业。相当不可思议地，林朝夕看到了章亮的企业和名字。微信群里花卷还在嚷嚷这一定是假的章亮才没有这么好心，林朝夕却蓦然瞥见章亮和镇长谈话时的背影。他依然身形高大魁梧，但自带的生人勿近的戾气已经消失无踪，他的衣着朴实，态度亲切，如果不联想到过去的话看上去竟然还有几分厚道和忠实。安妮已经成功“谋权篡位”成为公司里的重要人物，她还是没和章亮分手，并且感情比林朝夕想象的还要稳定。
第三年，死亡投票事件爆发。
永川卫视的女主播镇定地读着穷凶恶极的犯罪分子的无理要求。
“自公元前6世纪起，希腊人便通过投票确立了最早的民主制度，而今，我所代表的群体希望就算在我们反抗社会过程中，诸位亦能获得此种权利。
为了保证游戏公平性和你们所秉持之自由民主精神，故而若贵政府应允，我等将向每位居民开放下一次袭击地点选择权，具体开放方式可由你我双方共同派人监督。”
没过多久，警方回信，以江夏、浙林、承安三省政府的名义同意犯罪分子的部分要求，将赌博筹码从被恐怖袭击的城市换成随机囚犯的性命。犯罪分子嚣张至极，一时人心惶惶。
回信里提出，若公民投票的结果是处决四名罪犯，那么将立即处死四人，以代替任意城市的投毒行动，若结果相反，则罪犯可以按照其想要的方式继续投毒行为。
最后犯罪分子甚至加码，将解药也放上天平的一端，即用罪犯的性命来换取救治的药物。
投票时间只有二十四小时，将以实名制形式展开，并对结果进行实况转播。
落款是林辰。
因为侦破了数起重大案件，林辰近来相当有名，看到他照片的一瞬间，林朝夕就把这人和小龙虾店里的青年对上了号。她和老林身在遥远的西峰市，自然无权参与投票，但事件影响太过恶劣，危害程度太过严重，举国上下都在实时关注进展。连班级里的小孩，都在第二天上课的时候问她：“林老师，你会选择处死那些罪犯吗？”
前一天，林朝夕和老林已经讨论过了这个问题。
老林问她：“林朝夕同学，三省二十城，你可以选任何一座，你也可以弃权。你会怎么做？”
“如果是从前的我，那我一定会选择弃权。”
“哦？小林老师有何高见？”
“做出选择的人无异于恐怖分子的帮凶。如果选择是，那么就是处死罪犯性命的刽子手，如果选择否，那么达摩克里斯之剑就会落在自己头顶上方。不想做导致雪崩的雪花，也不想拖累自己，当然只能弃权，交由命运决定。”
“那现在呢？”老林笑着问她。
“现在啊，”林朝夕眨了眨眼，说道，“现在当然是选择否啦。”
“首先，自己的命运还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上，所以我决定不弃权。其次，咳，老林同志，让我先问你一个问题，‘这个世界的问题出在哪里？’”
老林报以会心一笑：“先生们，在我。”
这一问一答是百年前英国某家报纸给读者出的思考题，而老林的回答正是作家切斯特顿给出的答案。
“犯罪之人自有法律来制裁，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决定他的生死去留，法律赋予我们维护正义和公平以及捍卫自身的权利，我们当然也有遵循法律的义务啦。我们是普通人，但他们也是，并没有什么不同吧。如果因为一己私欲而站在道德高地对别人的命运指手画脚，世界才会更糟糕吧？”
“不愧是小林老师，说得真好。”
“那爸爸你呢？”
“我吗？那当然是坚持民主至上了”老林答道。
“不愧是老林同志，说得也不差。”
因为警方决定公开，所以这场投票的风波涉及范围前所未有地广泛。就连在美国忙得脚不沾地的裴之也听闻了这件事，当林朝夕询问他的想法时，裴之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相同的答案。
因为他实在太忙，所以当林朝夕追问缘由时，裴之只回了非常简单的一句法谚。
“法律不能使人人平等，但是在法律面前人人是平等的。”
这句话引用自19世纪英国著名的法学家波洛克，法律确认和保护公民在享有权利和承担义务上处于平等的地位，不允许任何人有超越于法律之上的特权。法律并没有规定这四名罪犯需要为他们的罪过付出生命的代价，因此他们不必为了别人的利益而走向死亡。
然而林朝夕和裴之终究是局外人，所谓入局者迷，旁观者清，身处风暴中心的市民们遭受丧命的威胁，他们才是真正需要做出选择的人。
毫不在乎的明星纪江选择了否，他半开玩笑地解释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陆志浩纠结再三决定不赞成，虽然以少数人的性命换取解药听上去固然是最好的办法，但基于良心的谴责他没办法牺牲别人。
包小萌、陈竹、郑天明投了否，毕竟曾经他们在学校并不属于“好学生”，在很多家长和优等生眼里是被放弃和厌恶的对象，尽管憎恨罪犯，却还是同理心占了上风。
徐三秉和燕缕投了否，这是理性思考后的结果：“要是这一次向犯罪分子妥协的话，他们一定会得寸进尺的，那下一次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怎么办？”
步学和吴树投了否，他们说道：“这日子谁爱过谁过，恨不得小行星撞地球大家都毁灭算了。”
阮若投了是，他甚至奢望可以把卜实豪一干恶人也加进去，他嫉恶如仇，觉得这些罪犯理应去死，而不是危害世界危害无辜又善良的人。
贝微不在三个地区内，但她说自己会弃权：“我没办法做出决定，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不论投是还是否，我都会觉得很有负担。”
每个人的经历不同，想法不同，没有人有资格置喙他人选择的自由。选是和否，都有充分的理由，都不是错误。人类个体之间差异巨大，而差异促使思考，思考方能进步。
在历史上类似的抉择一定出现过不止一次，而人类的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倘若这就是时代的洪流，那么个人是无法阻拦的。毕竟时代的一粒灰，落到具体的某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如果无限拉长时间和空间的维度，就会深刻地感受到，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可能会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林朝夕也知道，一颗沙砾固然渺小，但千百颗、亿万颗沙砾却能筑成阻挡洪流的坚不可摧的堤坝。或许因为从小受到的教育，或许因为她在成长过程中得到的无数善意，她始终对人类抱有信任和期待，相信人性中善良和进取的部分，期待世界在无数普通人的影响下变得更好。
结果也并没有让她失望。
那个晚上夜幕垂垂，星光明亮，在总计49582412有效投票中，有65.33%的人选择了否，即认为不应该用处死四名囚犯的方式来换取治疗药物。
林朝夕既感动又觉得理应如此。在大部分时候，人总是显得胆小又势利，恶毒又愚昧，可或许是因为人之初性本善，或许是因为根植血脉的道德教育，或许是数千年来基因演变的必然结果，当人类真正被推向时代风口的那一刻，他们总是能做出超越本性的非常举措，比如宽恕，比如牺牲，比如团结。
基因更迭一代又一代，而利他主义仍然在人们心中生生不息。或许是因为通过助人行为使自己感到有力量使自己获得自我价值，或许看到有人处于困境进而移情从而助人以减轻其痛苦，或许是因为千百年传承的文化认同和社会身份认同，具体是哪一种理由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每一个平凡的普通人，都在努力变得更好，并想要以自己微小的力量影响他人、影响世界，使世界变得更好。
这就是走向一个好结局最重要的答案。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