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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乌龟(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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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还没落下,眼前却突然一片黑暗。
夏明遥看着突然没了动静的轮回台,噌一下站起,冲到台面前:“这是怎么回事?!”
魏征也不理解,按理来说轮回台年纪比他还大,又是实打实的神器,在地府里的地位相当于医院里最贵的那个机子,没人想到这么昂贵又精细的东西会出错,而只会使用的人更不知道该怎么修。
只是夏明遥这个模样实在有些可怕,站在台面前像是在对峙,想是要钻进去把事情弄个明白,叫魏征不得不提心吊胆:“你小心点,别把这台子碰坏了!”
“可是明玥在里面!”
“她只是个半神,不值得你耗费这样大的心思!”
“才不是!”
夏明遥要脱口而出时,指尖却触碰到了一个人,回过头去,是明玥走了出来。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就看见明玥面向自己,步子直直往前来,逼视他,问出魏征没来得及问出口的那句话——
“那我是谁?”
——
“嗷——”
“啊——”
灵魂里的呐喊在月牙身上只剩下犬类本能的嚎叫,灵魂里的疼痛让他全身颤抖,四肢僵硬,缩在地上,连打转都难以实现。
太疼了,实在是太疼了。
可他甚至不知道这样的疼痛为何而来,就像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方才会想到“幼云”这个名字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挣扎,感受刺痛。
程常安在一旁不知所措,他没有照顾过一条受伤的狗,自然更不知道该如何让它好受一点,只能僵硬地摸摸他,祈祷他只是一时间吃坏了肚子,或是被针扎了腿,是马上就能好起来的伤。
幸好,没过多久,千鸣就缓缓平稳下来,呼吸也慢了、均匀了,方才的嚎叫也停了。
“月牙?你还好吗?”
他并不好。
在平静的表面下,是一个浑身汗透了的鬼魂趴在地上,不能动弹。千鸣经受了世界上最残酷的刑法,而后连自己失去了什么都不知道,就强行被剥夺了回忆的权利。
“……嘶。”
他在识海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就好像这里一直都只有他一样。
“疼死爹了。”
唾骂一声,又站起来,他看着程常安担忧的模样,凑上去舔了舔程常安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刚才的反应太过强烈,连缩在壳里的那只乌龟都探出脑袋来,慢慢悠悠探寻这附近到底出了什么事,没得到结果,才重新钻回去。
那条狗看起来已经很狼狈了,四条腿都颤颤巍巍没有力气,软在地上不能站起,每一根长毛都被汗水浸润,导致他哪怕提出了无恙的信号,也没法让程常安真真正正放下心来。
程常安蹲下身去,语调缓缓的,右手轻柔抚摸着他:“没关系的,月牙,没事了,嗯?”
上手的那一刻,程常安好像又回想到,从前有个人也是这样,轻轻柔柔拍着自己,却又因一双有力的手而显得笨拙,连哄人的语调都很别扭。
他在月牙的脑袋上方,眼神忽地就放空:“月牙——”
千鸣撑起力气抬头看去,却听他闷闷不乐道:“我有点想我爸了……”
千鸣无法告诉他你爸现在就在你掌心下,而这样相依偎着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孩子,突然就不知道该想什么了。
他好像在这一瞬间,脑子里只剩下了自己的孩子。
既然如此的话,千鸣趴下身子,从善如流接受自己孩子的安慰——如此便最好了。
“所以,她还是动手了?”
明玥只是出来透了口气,顺便确认自己确实有了进出这轮回台的实力,但她还没有完全做好需要做的事,方才质问夏明遥的那一下,虽说让他冷汗直冒地接连后退,也没有说一定要马上有个水落石出。
夏明遥浅浅喝了两口茶,舒缓自己的心绪:“我是真没想到,她一下子能参透得这么厉害。”
顾左右而言他,却也回答了问题。
魏征叹口气,想孟婆辛辛苦苦端汤数千年,都只是勉强跻身鬼神位,可这天之骄子一下场,短短的两个世界,就能叫轮回台都控制不住她。
这可真是……
不行,莫要再想,莫要再想,再想下去,他一个判官都该嫉妒了。
可是眼前的镜子又锁住了那个神魂,他与夏明遥并肩坐在扶手椅上,却不敢再像之前那样随意指点。
“这会儿功夫下去,爱已经快要被找回来了。”
“他们二人这一场就是一种讨债关系,业障尽消,才能往生,实在难过。”
“往生那会儿是又要做人吗?”夏明遥低着头想了想,“她在人间已经没有甚么牵挂了,如此再生为人,只怕届时天地之间生出祸端来。”
生出什么祸端?他们心照不宣。
但无非就是,这位正在自行成长的神女,如果真的知道这世间已经没有她珍惜的人了,怕是要颠了人间。
毕竟连她唯一的朋友,她都能眼也不眨地击碎了。
“下一个世界她要去哪里?”
魏征仍然维持着君子风范,几十年养成的铮铮铁骨和诗书气在地府仍然保持着,似乎是因为这地方天生就跟时间扯不上联系,往来皆是鸿儒罢。
而夏明遥一个天生的伴生神见惯了三界,此刻就没那么多规矩,他的温润只是为了亲和力,此时不需要那些繁复礼节,就脱了靴子盘腿在圆椅上,对着镜像指指点点:“依我看,友情结束了,就该去消灭亲情。”
“只是这厮对亲情的执念太强,轮回镜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住。”
虽说动作看起来是不着调,夏明遥面上却仍然温润的模样,说的话倒也没错,此时的明玥确实又要改变世界——她要摧毁的,是千鸣的全部情感。
没有想到,这人把所有的情意全都寄托在亲人身上,倒也难怪当年哪怕逆天改命,也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记得最后的模样,甚至是用了这么大的力气回到人间,只是想看着他。
多么伟大的父爱啊。
她想。
只不过要牺牲她罢了。
她行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处,每一步都走在目标上,不会分给周围片刻的目光。
往前去吧,明玥,只要往前去。
这个时候的程千鸣刚刚收获自己的孩子,初为人父的喜悦夹杂着鬼在未来上的偏执,他孤独生活了千年了,可是现在有血脉传承下去,能让他不孤独,能让他万世都不必彷徨的希望。
对,他将孩子称之为希望。
这是地府里的千年不曾给予他的。
十八年前的医院已经初具规模,消毒水的气味和白色的墙壁床单,还有穿行在各处的医生,一切都跟未来没什么两样。
明玥走到病房前,直直盯着程千鸣那双手,那是一双养尊处优又指节修长的双手,能在中学的时候写出满分答卷,能在恋爱的时分捧出鲜艳玫瑰,更能在婚礼上将钻戒推向爱人的无名指。
就是这样一双手,任谁也想不出充满力量的美感的温热手指里,是一个鬼的思想和骨血,操控着他触碰人间的温暖。
“你看他多爱自己的孩子啊……”
是啊,他多爱自己的孩子啊。
明玥在没有人关照的角落里,眼睁睁看着程千鸣的幸福,看他轻轻捧起自己的孩子,全然不知道在数年以后,他会离开自己最爱的人,却为了让他不再难过选择让他不再记得。
当然,他更不会知道的是,他把一个无辜的人从父母身边夺走,让她的父母在等待中收到女儿去世的噩耗,连灵魂都不得安息。
他多爱自己的孩子啊,又只爱自己的孩子。
“……所以你凭什么。”
轮回台缓缓转动起来,满是欢声笑语的一片温馨场景刺激着做任务的神,那双眼中一片冰冷,可手上却仍然没有动作。
这是一场轮回,这是轮回镜,是轮回台。
明玥迟迟不肯下手,脑子里已经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定格在某一瞬。
【已检测到最后一层爱意】
【已成功拦截,请问是否击碎】
镜子外的两个鬼神已经老神在在了,他们清楚明玥对家人是有多么偏执的想念,那么在这样的场景面前,她会经受怎样的刺激就不言而喻了。
连友情都能不眨眼就击碎的神女,怎么会对仇人家的孩子心软呢?
“等她全部击碎后,千鸣是不是就该要灰飞烟灭了?”
没有情感的羁绊,千鸣的一生就是寂寥的一千年,而他本就动用了秘法,千年光阴已经没有办法再支撑下去,何况失去智者的情去维系呢?
可以说,它现在能活下去,全靠跟程常安之间的亲情了。
“应该会吧,可惜了。”
魏征是真的感到可惜,他们地府本来就时间紧任务重,一下子又要少一个鬼将,怎么都是大损失。
但是千鸣没了,还有一个人应该也不太好过。
魏征看向夏明遥,见他完全没有人之将死的感受,问道:“你就一点不害怕吗?”
“我要害怕什么?”夏明遥看着他,微笑道,“我这一生活了别人十辈子活不到的岁数,而宿命已经达成,这有何尝不算是一种落叶归根,轮回天然?”
他出生就为了捧明玥成神,如今明玥马上就要消除业障,轮回到下一世渡劫,最后成为他一手捧起来的神女,回归九天,这不是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吗?
魏征不当人太久,偶然一听这样的信仰和执念还愣住,哑然:“你们还真是……至情之人啊。”
“我是神。”他纠正道。
“好好好,那既然如此……咦?”
轮回台并没有做出最后的反应,反而又一次黑屏。魏征愣住,低头翻找起地府内的生死簿,看见千鸣魂灯依旧,不免愣住:“她没下手?”
“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