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亮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墨余酒

26、狗（八）

　　在家里的千鸣和明玥之间气氛降到了冰点，明玥总算确认了自己心里的猜测，如释重负也如坠冰窟。

　　“你当时所说的家人，就是他们？”

　　这个问题像是在垂死挣扎，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是。”

　　明玥一时间不知道该要问什么问题，她一直以来存在的疑问支撑着自己去过完这日子，轮回以前是无可奈何的，是因为不会有更差的结果，所以选择了顺从。可是死过一回的人又没有失忆，哪里能这么快就再投入工作？又怎么可能直接作为救世主？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身份套出来后，明玥并没有觉得轻松一点。她看向窗外，市中心的样子是她几辈子都奋斗不到的高处，脑海中的这个魂魄给家人留下了丰厚的遗产，又想要陪伴在家人身边，代价无非就是一个无辜的魂魄陪着，而她恰好中选了对吗？

　　脑子里的猜测已经不忌惮将最大的恶意全都套在千鸣身上，明玥抬起眼来与他对视，与往日里那样咸鱼又懒懒的状态全然不相同，就像是突然被风刮开了涂层的金属：“那我呢？”

　　他们已经离开了程母的房间，两个魂魄收拾好了东西，让程母把一切都当做一场梦，而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在熟睡的小狗身边。

　　“那我呢？我是为什么才会来到这里？你还隐瞒了我多少？”

　　千鸣像是一下子苍老，他沉默不语的一瞬间里只移除了屏障，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与程常安极为相似的一个中年男子。

　　明明鬼是不会流泪的，可明玥还是人魂，她的双眼中盈满泪光，质问千鸣：“你说话啊，你说句话啊！”

　　“……我确实存有一份私心，我在做鬼以后并不能放下，反而快要成烈鬼。”

　　“如果你真的想要知道的话，我可以一字一句告诉你。”

　　——

　　程常安这两天在学校里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尽管身后小夏莫名其妙又有些神神叨叨，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热心和温和。

　　一支笔旋转在指尖，突然不小心滑落。程常安往下地头去捡，突然就看见一张纸放在地上，还写了一行黑字。

　　“I haven’t seen you for a long time?”下意识随着念出来之后，程常安捡起来这张纸，眨眨眼，感觉自己似乎见过。

　　不过这样的感觉已经可以帮助他判定目标了。他往后一递，一句话不说，就有一只手来抽走了这张纸。

　　“谢谢。”

　　“不客气。”

　　有来有回的对话，乐于助人的好心，程常安的变化远远超出了小夏能够预料的，不过他需要的只有一个魂魄，程常安的反应于他而言并不重要，顶多算是他接近魂魄的桥梁。

　　一想到明玥，小夏的眼神都变得不同，好像从虚空中见到的是温柔的恋人。

　　下午有一节体育课，虽然程常安不乐于参与这样的活动，但这两天心情比较好，又加上他身体素质不错，倒也不排斥，篮球场上也能如鱼得水。

　　倒是夏明遥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实际却也是个运动健将，跟程常安之间配合得极好。

　　魂魄一点点入体，程常安的性子也变得更开朗些，之前努力伪装成正常人的样子，现在却几乎就是个正常人，只除了部分灵魂还在游荡，剩下的天地几乎都还给了他。

　　“我倒是不知道，你看着……不是很能跑的样子，结果打球打得还挺好的。”

　　“也还好，”夏明遥浅浅笑道，“算是有一点天赋在吧，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打球了。”

　　“挺好的。”

　　程常安与他一起到小卖部去，买了两瓶功能饮料，拧开白桃味的，一口就喝了大半。

　　夏明遥低头，手中的饮料刚从冰柜中拿出来，还凝结着一点水珠，往下缓缓流，零零散散成行落下的水珠像是那些不成文的规定一样，你知道他们最终要去到哪里所为又是什么，但你始终预测不到下一步。

　　他没有喝下那瓶饮料，只是自己用手指拦了一下，水珠一下子被挡住去路，在中间转到了他手上，从指尖散开，绕到地上散落。

　　“你不喜欢喝这个饮料吗？”

　　程常安一瓶都快要喝完，看他还是盯着这饮料不开，不由疑问：“还是你拧不开这个盖子？”

　　“不是，”夏明遥回神，地上的水珠很快就被水泥地吞噬，他看不见，笑了笑，“只是很少喝这些罢了。”

　　程常安点点头，又问：“这倒是的，我之前也很少喝，后来才喝起来的。”

　　说着说着就会不自觉想到从前，程常安看了眼夏明遥，突然笑道：“我妈妈当时也很喜欢你，说你变挺多的。”

　　夏明遥随他说，愣了一下，回道：“你也不赖。”

　　毕竟他是已经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他是魂魄归去的载体。

　　现在的开朗于他是习以为常，只是对他应该算是暴露出本来性格？

　　为什么这么快就能恢复本来性格呢……夏明遥眨眨眼，脑子里灵光一闪，侧过头，看见那片闪闪发光的灵魂，顿时笑了。

　　原来如此。

　　而在家里，千鸣面对着明玥，张了张口，先叹口气，才跟她缓缓道来：“首先，我并不是一直都是鬼，也并非从来都是人。”

　　明玥面无表情，靠坐在躺椅上，让千鸣漂浮在空中，竟然有些被压迫的感觉。

　　可是毕竟于心有愧又有求于人，此时也算寄人篱下，千鸣低了低头，继续道：“我有很大一部分并没有欺瞒你，我也不是不想认我的家人，但是如你所见，他们并不知道我的存在，甚至可以说是在刻意遗忘我。”

　　既然已经暴露了有记忆咒的事情，就有很多东西都能说出口来。明玥到现在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过往的那段回忆被打开，像是在甲板上的一张撕了口子的纸，风在呼呼吹，而纸张愈发局促。

　　“你想知道的最多的应该就是程常安五岁那年及之前的故事。”

　　“那会儿我其实已经不算是完整的人，在那之前我就是鬼，做鬼做了许久之后才终于有机会当一次人，就很幸运，遇到了……”

　　“说来可能不太礼貌，”明玥突然开口，打断了沉浸在回忆里的鬼，“作为一个无辜的人，我还没有收获到我应有的美好生活，所以并不是很想听你们的爱情故事。”

　　她抬起脸来，突然就有了些冷酷无情的样子：“麻烦你紧紧围绕着功德主，不然即使作为一只鬼，你也该去接受一下九年义务教育了。”

　　这样的冷言冷语都在千鸣的意料之内，他没生气，继续跟明玥说：“行，那我就直接讲牙牙的故事。”

　　倒是一点都不遮掩自己了？明玥嗤笑。

　　故事的发展在一开始是极为平常的，程常安降生在一个美好的家庭，父亲是积累了许多财富和才华的有为人士，母亲是浪漫天成又温柔美丽的女士。两人的浪漫对上了信号，让程常安从一出生就是极不平凡的开始。

　　但转折也在这样的浪漫上。

　　千鸣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浪漫的人，他一切的情绪都来源于虚拟的魂魄，而才华和积累是做了千年鬼攒成的，所谓的终于有了做人的机会，也不过是功绩圆满了，所以钟馗破例带他去魏征那里，给他换来了一次转世和一具身体，健壮又健康，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血管和心脏的力量，在胸膛发热。

　　“也是因此，其实我作为一个人的时候，一直在追求的不过是做鬼的时候没有的那些东西，比如温度，比如情感。”

　　明玥听见这段描述，几乎就能看见当时这里是个多么幸福的三口之家，也能够预想到当千鸣收获了自己的家时，他该是多么兴高采烈，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但我的浪漫很快就消逝，我看着程常安时，就只想到了程常安。”

　　这个话可能表达不太准确，千鸣停顿了一下，问：“你能够明白吗？”

　　“我也许能吧，”明玥往后一仰，抬头问，“你是想说，你当时失去了对伴侣的关心，而反过去对孩子有了更多关爱？”

　　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不可思议的，毕竟他们曾经那么相爱。但是对明玥来说，她清楚千鸣真正需要的只是新鲜，程常安才是让他更新鲜也更踏实的地方。

　　“你们当鬼可真是荒唐。”

　　“鬼也得唯利是图，”他耸耸肩，“我跟你说过的。”

　　那后来的事情几乎都可以预料，一直在爱里泡大的大小姐不能接受自己的爱人对孩子的过分关注，甚至明玥都可以猜到，当时的千鸣也许对家庭付出了很多的责任，但是送给妻子的玫瑰花全都变成了送给孩子的小玩具。

　　在外人眼里，他们仍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对女人来说，这样的对比甚至让她产生了怀疑——男人到底是爱她，还是觉得她能够带来一个孩子？

　　她像是书里所有幸运的女人那样幸运，却又像所有怨妇那样拥有不幸的情感。她的爱情得不到回应，甚至一落千丈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好像对她的关注太少了，而对于程常安，我又一直过分关注。”

　　这是明玥曾经问过的问题，她歪歪嘴：“哇，所以你又骗了我一次？”

　　他当时说不知道原因，其实自己也很清楚症结所在是吗？

　　不曾想，这个时候千鸣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郑重其事道：“我真的没骗你，这个点我确实不知道。”

　　“好吧，”明玥不问了，“那你继续。”

　　当年的千鸣满心满眼都只有心爱的孩子，哪怕对妻子仍然有关心，却不能再让妻子满意，甚至觉得敷衍。但是爱情确实让人盲目，她不怪天不怪地，也不想埋怨眼前的爱人，居然就开始疏离自己的孩子。

　　“对啊，这不就是原因吗？”明玥还是忍不住开口，“她对自己的孩子产生了疏离，孩子自然也不想与她亲近。”

　　不过这可真可怕，“她居然不怪你，反而责怪程常安？”

　　千鸣苦笑：“要是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日子就这样像是一场演给别人看的戏剧，程常安快快乐乐成长到了五岁，他眼里的世界没有那么复杂，程母对自己的丈夫有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爱意，这爱意让她愿意为了千鸣去对程常安好，而不是出于这是自己的孩子。

　　可是在五岁那年，程常安生日的当天，他们马上就要回家的时候，千鸣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黑白无常来了他身边，窃窃私语：“你确定就是这个孩子？”

　　“是啊，天生慧根，可是身子承受不住，马上就能收走。”

　　这样的对话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让他马上看了眼周围的车上，心碎的事实来到了他眼前——所有的，所有的车上，只有他的孩子。

　　天生慧根那一段千鸣想了想，换了说法：“天运降身，无力承受。”

　　但是幸运的是，他能够承受。

　　明玥不知道他隐瞒的地方，只是皱着眉问：“……功德主在那天就应该去世？是你改命了？”

　　她摇摇头，觉得天道实在像是玩笑：“天道降下功德的时候，都不考虑一下实际情况吗，还是没有跟司命商量好？”

　　“但总之，我改了命。”

　　千鸣把话题转回来，告诉她：“我当时有功德在身，怎么也能给我的孩子抵挡一次天灾，但无非就是，我的修为和□□都要失去，又要成为一只鬼罢了。”

　　这种代价已经是千鸣能接受的最划算的了。

　　“我抹去了他的记忆，又刻意告诉他一直以来对他好的是他的母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确实失去了我死亡的那段记忆，可童年里似乎只是蒙上了一层烟雾，我开始还能担忧，但最近我发现……我看不见他的识海了。”

　　看不见别人的识海对一只鬼来说意味着他的能力在消退，这对千鸣来说是早已预料到了的事实。

　　而且令他感到更无力的是，程母的补偿心理随着他的死亡变得越来越偏执，后来甚至演变成了一种占有，就像是守护爱人的遗物。

　　她让自己刻意去忘记他，却不受控制地去保护所有与他相关的，而他确实是真真切切因为她体会到的情爱，那是很美妙的一种感觉，他也该感谢。

　　整个事情说完后，千鸣刻意停顿了一会儿，问明玥：“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明玥撑着脑袋，深呼吸一下，缓了缓：“你别急，你让我想想。”

　　千鸣换了命，但是程常安依然不亲近自己的父亲？或者往最前面来想的话，他们这一家人的想法都透露着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偏执啊……

　　这么想的但不能这么说，明玥想了想，只是问：“所以说，你们这一家子最后一个失忆，一个因为爱人去世崩溃，一个作为鬼现在在我面前回忆往昔？”

　　“太荒谬了，太荒谬了！”

　　几十年来的人生阅历和接受的教育让她很难去共情，甚至很难去下个定论，只是觉得怎么会有人活成这么个样子？

　　鬼也不鬼，人也不像是人，怎么会这样子？

　　“你们一家……”她不好用很重的语气开口，“挺别致啊这日子。”

　　“不是，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明玥猛然意识到了这场故事里把他们一家的关系倒是梳理清楚了，可是程常安的魂魄呢？她的到来呢？

　　“程常安的魂魄是怎么丢的？我又是为什么来这里？如果真的是巧合的话，钟馗怎么会让你来跟着我？又怎么会恰好让我降临在你想要来的地方？你们没有串通好吗？”

　　事不关己她可以遗憾能够可惜，但是现在这些事情一条条的都好像与她相关，仔细想来却全都是他们一家子的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

　　千鸣咳了一声，回道：“我可以告诉你他的魂魄为什么……”

　　“你是必须得告诉我！”明玥觉得吃惊，方才冷眼的样子被不可置信的模样取代，“都现在了，你还想着骗我呢？”

　　“倒也不至于……”

　　千鸣叹口气，与她说：“他的灵魂是副作用，我当时抹去他的记忆，却忘记了这属于人生的重大变故，他当时的灵魂状况很不稳定，在记忆消散的时候……一并不见了。”

　　“那我懂了。”

　　明玥只需要这一句便足矣：“我现在的任务就是通过他的记忆，恢复他的情感，从而让他的灵魂恢复是吧？”

　　找到了方法，拨开许久以来的迷雾，明玥几乎要被自己过往兜圈子一样的愚蠢行为逗乐：“所以你一直不告诉我你是他的父亲，你就是存了私心，想让我全力以赴去完成任务，但实际上我就是在给你们打工？”

　　“千鸣，”明玥摇摇头，语气里是说不出的失望透顶，“我以为我们相处这么久，算得上是朋友了。”

　　“我很抱歉，”冷漠的千鸣一下子回归，对着她语气平缓，“但是我不得不这样。”

　　阳光终于爬上了高楼，从窗台透进来。两个魂魄都拥有自己的实型，此刻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姿态。在千鸣身上，这太阳灼热又炽烈，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可是照到明玥的身边，这样的阳光刹那间变得温暖，让她沐浴在其中，突然就充满了神性。

　　看了一眼旁边的狗，明玥抬起眼来，琉璃的光彩在闪耀：“我会继续去完成任务。”

　　“但是，千鸣，”明玥有些遗憾，又有些难过，“我之前是真的把你们当做朋友的。”

　　包括你，包括程常安，甚至……包括程母。

　　明玥闭了闭眼，又睁开，与他说：“现在是月牙要去完成任务的时间了。”

　　对视一刻又移走，千鸣的双眼再次垂下。

　　他方才还有件事没有跟明玥说过。

　　……其实千百年来，他也不曾感受到友情。

　　阳光离开了这个房间，刹那间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