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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是风动(五) ...
/难道临渊而羡又纷纷得鱼忘筌,
也值我缘木求此愿?/
——
“这里错了!”
“这一招运劲方式也不对!应该手肘带动手腕出剑!”晏无师口中说着话,手中枝条已经直接挥向了沈峤的手肘。
小孩手臂挨了枝条一下,发出一声痛呼,手中木剑也掉在了地上。
“最近怎么回事?快一个月了,这几个剑招始终学不会!”
小孩捂住发麻的手臂沉默不语。
也不知是何缘故,边沿梅走后三四个月,这孩子于武道上突然没了长进。晏无师每次验收成果时,总会有不大不小、不多不少的几处招式疏漏。时间久了,晏无师奇怪的同时也愈发不耐:
“当初收你入我门下,本就是看你根骨不错,可如今看来,你半点习武天赋也无。早知道你这样,当初还不如就将你扔给祁凤阁,还能让玄都山欠我一个人情。”
这就是不加掩饰的嫌弃了。小孩霎时脸色惨白,捂着胳膊就跪下了:“弟子知错,您要打要骂都可以,只是还望师尊不要再说出赶我走的话了……”
“罚你?罚你能让你记住剑法?”晏无师看了小孩一眼,随手扔了树枝,负手道,“三日为限,再学不会自己去玄都山!”
小孩抬手行礼:“是……弟子遵命。”声音中还隐含着哭音。
“起来吧,”晏无师转身离开,只随口扔下一句,“有这时间跪来跪去,还不如多琢磨一下剑法。”
那悠然离去的背景,似乎足够他一生去仰望。奈何命运弄人……他的师尊好像与他所想的不太一样。
该怎么办?才能不辜负师尊的期待,又不违逆自己的内心?
晚间,侍女紫溪带着伤药到了边沿梅的疏影院,进了小阿峤的房间。
小阿峤将袖子往上往上撩了撩,露出一道淤青,侍女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忍不住道:“这……郎主今日是怎么了?突然罚得这样狠,往常明明那么心疼小郎君。”
“这件事不怪师尊,是我的错。”小阿峤笑道,“只是挨了一下而已。”
紫溪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小心地问道:“听说……郎主因为小郎君学不会剑法要赶你走?”
小阿峤紧抿着唇,捂着袖子点了点头。
“可从前大郎君教导时,小郎君分明学得很快,连我们这些下人也都有目共睹。怎么突然就……?”
对于侍女的问题,小孩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犹豫了半晌,终究没有说出口。紫溪见小孩始终不愿开口,无奈摇了摇头,又温柔安抚了几句,便端着药品出去了。
刚出边沿梅的疏影院,紫溪就碰到了晏无师。
“如何?”
紫溪摇了摇头:“小公子似乎不愿意说。”*
“那他的身体可有什么问题?”
紫溪答道:“属下方才替小公子探了脉象,发觉脉象微沉,有心神失养之兆。”
晏无师蹙眉:“心神失养?他最近睡得不好?”
“回郎主的话,小公子的起居一向是大公子亲自照拂,属下也不得而知。”紫溪犹豫道,“只是……大公子离开驻地这段时间里,小公子房间每日按时熄灯,想来……”
“哼……”晏无师忽而一声冷哼打断了紫溪的话,“想来什么?这小鬼来这么久你们还没看清吗?他若是想要瞒一件事,就你们这般大意的性子,怎会看出什么破绽?”
“是属下疏忽了!”紫溪连忙抱拳低头告罪。
“下不为例。”晏无师抬了抬手,“下去吧。”
当晚亥时一到,沈峤照常吹灭了房中蜡烛,回到床上后,也没有睡,而是盘腿打起了坐。只是今晚上心中如何也无法平静。
白日里已经引起了师尊的不满,到底该如何是好?
师尊,真的会赶他出门吗?
纵然心中如何惶惑不安,沈峤的屋子也依旧静悄悄的,半点声响也无。
小阿峤如今住的房间在边沿梅房间的对面,搬进来后的许久,小阿峤都时常被噩梦所扰,睡眠不佳。于是边沿梅就在屋中挂了很厚的帘幕,一是遮光,二是保暖。
如今,这厚厚的帘幕倒是成了隐藏屋中真实情况的屏障。
不知过了多久,在察觉自己始终无法进入状态后,小孩准备躺下,尝试睡眠。
只是头刚刚沾上枕头,就觉察到有人进了房间。小孩心中惊骇的同时,手也悄悄摸上了枕头下的短剑。
正在他心中思索着对策时,一道掌风已经朝他袭来。
“!!!”
来不及细想,小小的身体已经就着塌上一滚,躲开了袭击。而后又迅速拔出短剑,朝入侵者刺去。
来人见剑锋刺来也不躲,手掌转动朝小孩腕上一拍,短剑当即被打飞,不料小孩却用左手接住了短剑,剑锋倒转往来人掌心一削,迫得这人不得不收回了手掌。
小阿峤则是将短剑换到了右手,反守为攻,朝来人刺去。而他用的,正是白日里晏无师斥责他出错的剑招,只是这时的他,全然没了白日里屡屡犯错的姿态。虽无多少内力支撑,但剑法已然纯熟。
但沈峤如今终归还是个几岁孩童,没过多久,已经力渐不支。最终还是被来人擒住了双手。
小孩被擒住双手后不断挣扎,正准备开口呼救,不料这人突然松开了他的双手。
“不准备解释一下吗?”
熟悉的声音响起,小阿峤微微一震。
“我还真当我晏无师看走了眼,没想到被一个几岁大的孩子耍得团团转。”晏无师点亮了蜡烛,好整以暇地坐上了一旁的坐塌。
小孩见自己被拆穿,吓得跪倒在地,揖礼一拜:“弟子知错!请师尊责罚。”
对于小孩的请罚,晏无师不置可否:“比起认错,我比较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既然不想离开浣月宗,又为何要藏拙?”
无论是作为沈峤的师尊,还是浣月宗的宗主。晏无师都是可决定命运之人,旁人巴不得将自己的优势展露得淋漓尽致,可以讨他欢心,从而得到优待。
这小孩可倒好,非但不争取,还故意将自己的天赋藏起来。
半晌之后,小孩依旧沉默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晏无师当下提高了声音:“说!”
话音裹挟着冷意将跪地之人惊得浑身一颤,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将缘由说出来。
“弟子不愿杀人,也不愿意做一个只会杀人的工具。与其到时候忤逆师尊,倒不如让师尊觉得我什么都不会……”
从合欢宗脱险后,沈峤就日日不得安眠,那些血腥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可师兄有事离开后,他才从其他门人口中得知:浣月宗与合欢宗同属魔门,若说手中人命数目这一条,两宗可谓半斤八两。小阿峤心中挣扎不已,他内心知道杀人是不对的,可子不言父过,况且师尊于他有救命之恩,最没有资格评判晏无师行事对错的人就是他。
因此,他只好不让自己成为那把锋利的武器。
竟然是这么荒唐的理由,晏无师听罢嗤笑一声:“那你觉得我浣月宗是养闲人的地方了?”
“弟子可以跟着师兄学习处理宗务,断不是无用之人……”
“宗务有你师兄一个人就够了,你以为我收你入门是为了什么?”晏无师打断道,“若不是你武功资质尚可,我又怎会多看你一眼?”
小孩低着头沉默不语。
晏无师转而问道:“你觉得杀人不对?”
这一次,小孩倒是马上回了话:“是。可弟子没有评判师尊的资格。”
“笑话,任何人也没有资格评判!”
晏无师起身,走近了小孩跟前,居高临下道:“既然你觉得不杀人才是对的,那我给你这个机会证明。”
说完便俯身捞起小阿峤,朝门外掠去。
城中香车宝马,花天酒地;城外哀鸿遍野,饿殍满地。一墙之隔,天壤之别,但这一切在乱世之中,却是常态。
晏无师三日前将小阿峤带到此处,只留下一句话后便消失不见——
“你若是能在此活过三日,手不沾血,我便勉为其难地认可你的观点。倘若不能,从此后便不许再提这件事!”
难民堆里突然出现一个身着华服的小孩,会造成什么样的轰动可想而知。
自北方胡族进入中原后,战乱数百年,民生凋敝,道殣相望。卖儿鬻(yù)女、易子而食之事尚且时常发生,更何况是突然出现的陌生孩童。
有人见他衣着讲究,猜测是哪家达官显贵家的儿女,想要以他为质要挟其父母,于是逼问他家中府邸何处。
而有些人,已经眼冒绿光,看着他的样子仿佛在看一道美味的菜肴。
两方争斗之下,甚至打了起来。
小阿峤看着如狼似虎的人,甚至不能称之为“人”的人,心中惊恐不已。但他深知,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趁乱溜走。
好在难民堆里并没有武功高手,这三日他虽然过得躲躲藏藏,却没有性命之忧。偶尔遇到会两下的,小阿峤自己也能凭着学来的武功应付过来。
美中不足的是,他身上的值钱的东西早已丢失殆尽,没丢的也被他偷偷送给了一这妇孺。因而这两日可算是一点东西都没吃到。
罢了,等会儿师尊或许就会来接他回去,回去后有的是吃的。今时不同往日,有了归处后,他也不再怕像从前那样。
这本是晏无师与小阿峤约定的最后一日,过了今天,他就通过了这次考验。是的,小孩并没有将师尊临走时说的话当真,仅仅将这当成了一次武功的考校,心中还在想着师尊何时出现。
可惜有句话叫做“冤家路窄”。
有了不速之客的介入,这次考校最终成了腥风血雨。
桑景行在郊外一处破庙看到这个长得漂亮又惹眼的小鬼后,心中不由得一阵畅快: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奈何不了晏无师,还能奈何不了这个小毛孩不成?也没多想,便毫不犹豫地出了手。
小孩年纪尚小,又怎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躲开这种程度的袭击?被对方突如其来的掌风击中,小小的身体霎时撞向了墙面,落下时一口鲜血喷出,猛地呛咳了起来。
不过对方显然没怎么用力,否则就不仅仅是口吐鲜血了,怎么也是粉身碎骨。
“你不是挺聪明的吗?这就吐血了?”桑景行怪笑道,“不过你放心,上次你用计救走了我合欢宗抓的童男童女,我可不会让你这么容易死。”
听到这个噩梦般的声音,小阿峤顿时明白了自己遇到了上次那个坏人。借着咳嗽掩饰,小手伸进了衣襟去取师兄给他备好的合欢花。
可这伎俩骗过当时抓他的小喽啰容易,要骗过桑景行就难了。只见他闪身上前掐住了小孩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另一只手则是将他手中的合欢花夺了过来。
“想留暗号?你也得要活着才行!否则,晏无师想收尸都没处收!”
而就在桑景行有些得意忘形之时,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冷哼,与此同时,一道带着罡风的气劲从远处袭来,正中他抓住小孩的手臂。
手臂被伤,桑景行顿时发出一声痛吼,力道一松,小孩掉了下来。而他再看手臂时,才发现手臂被气劲横穿而过,留下一个血洞。
可他此时已然顾不得许多,只想赶紧跑,脚上运足了内力,转瞬便掠出老远。
原因无他,刚刚他被迫松手时,余光瞥见了面色冷黑的晏无师。
该死!怎么忘了这阎罗可能就在附近!桑景行心中万分懊恼。
晏无师将小阿峤带回浣月宗时,出门迎接的管事着实被吓了一跳。
只见沈峤小小的身躯蜷缩在晏无师的披风之中,一边吐血一边发抖,宗主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
两人甫一进门,管事就极其自觉地差人去叫了医师,又吩咐人准备了热水和衣物。
“合欢宗在抚宁县那处据点不必留了,做干净点。”晏无师扔下这句话,就抱着人径直进了自己的院落。
管事连忙应下,又赶紧吩咐人准备热水和药品,顺便将医师请来。
当晏无师来到院落时,侍女已经备好了疗伤用品,医师进门之后直接开始检查起伤势。
“如何?”晏无师问道。
片刻后,姜医师摇了摇头,对着晏无师行了一礼:“回宗主,小公子伤了经脉,恐怕以后……”
姜医师本想说以后就成了废人,奈何他话未没说完,便被晏无师冷冷打断:“我问的是这个吗?”
听着这仿佛淬了冰凌的话语,姜医师冷汗簌簌而下,心中却有些摸不透对方的意思。他的回答有什么问题吗?宗主不是历来只关心这人对他有没有用处吗?连大公子也不例外。难道……?
“宗主息怒!”姜医师连忙改口道,“小公子中了一掌,虽然下手之人没有想要他的命,但他如今伤了心肺,毁了经脉……就算此番治好了,以后可能也会有心痛的毛病。”
晏无师冷若冰霜地看向他:“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他若是好不了,你外头那些仇家就自己解决!”
医师姜明在被浣月宗收入麾下之前,因他行事随心的性子,可谓惹了不少仇家,最终被迫无奈才进浣月宗寻求庇护。如今晏无师要他自己应对,那跟要他命也没有什么区别。
看来之前宗门的传言也许并非传言,小公子真就是晏宗主的命。姜明诺诺应下,忙不迭地下去开了药方。
就在此时,里间传来了一阵慌乱之声。不一会儿,一个侍女跑了出来:“不好了!小公子又开始吐血不止了!”
这下,晏无师再也站不住,直接撩起幕帘进了里间,医师也紧跟在后面。
晏无师直接坐上了床头,将小阿峤扶了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对医师道:“看看怎么回事!”
医师忙不迭地上前把脉,又检查了之前止血时刺下的银针,发现少了一根,顿时大怒:“是谁动了他手腕阴郄穴上的银针?!”
晏无师眼神一冷,阴郄穴是手少阴心经的穴位之一,位于前臂掌侧,是止吐血的重要穴位。思及此,锋利的眼神扫过了在场所有人。
到底是谁,想要害死这个孩子?
医师补了阴郄穴上的银针后,小孩勉强睁开了眼,话音若有似无:“师尊……我是不是快死了?”
晏无师马上回道:“自然不是!先别说话。”说完又问医师:“他情况如何?能不能输真气?”
医师点头道:“小公子如今身体虚弱,可若是同一种心法的真气,应该无碍。”
晏无师刚想抬手调动真气,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伸手探了探沈峤的脉搏。
“不对,”晏无师停止了原本想要输送真气的动作,“他体内好像有一缕奇怪的真气涌动,并不是凤麟元典所产生的真气。”
这缕真气好像在不停地修补小孩受伤的经脉,到底是什么?
*注:魏晋南北朝时期,外人或仆人称呼主人的儿子可用郎君或者公子称呼,公子多用于第三人称而非当面。——资料来源:《魏晋南北朝称呼(二)》所以,文中加入了小公子的称呼,暂且用于第三人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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