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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是风动(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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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逆水行舟的执念
是你刻在船舷的那一剑/
——
去往玄都山的路上,晏无师注意到这孩子身上的红疹正在渐渐褪去。
“桑景行说你染了疫病?”
小阿峤看了看手上的红疹,笑道:“师尊是说这个吗?都是假的。”
晏无师面露疑惑,一旁的祁凤阁也看了过来。
“师尊容禀,自从上次被掳走后,弟子也怕再次出现这种情况,便请师兄替我找了医师配了这种奇药,让人短时间看起来如同染了疫病一般,不敢靠近。”
“不仅不敢靠近,还不敢下口。”晏无师冷哼一声,“所以那群蝴蝶也是你引过去的?”
“是这个。”小阿峤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香囊,将里面的一部分草药取了出来。
不远处的擅长药理的祁凤阁看了一眼:“醉鱼草?”
“嗯,”小阿峤应了一声,“就是这个,醉鱼草可以麻醉鱼类,又可以止痛止血,是师兄给我的。但是它还有另一个作用,就是用特别的方式催发后,可以引来很多蝴蝶。”
晏无师:“你如何知道,我看到蝴蝶就一定会来?”
“弟子以为,师尊生性多疑,若没有方向的情况下,一定会先探查有疑之处。”
晏无师没想到自己的性格被一个孩子琢磨得差不离,顿时一阵无语,同行的祁凤阁则是笑出了声。
“江湖上都说晏宗主性情诡谲莫测,令人琢磨不透,我看不然。”
“祁掌教避世太久,自然不知道江湖上的风言风语几时为真。况且,你又如何知道我让这孩子看到的,是不是我想让他看到的?”
祁凤阁摇摇头:“令徒聪明剔透,他既然能通过对你的了解将你成功引去,这已经说明他的判断是对的。”
这句夸赞倒是晏无师想起了之前的事,遂嘲讽道:“那是,比起祁掌教的大弟子,我家阿峤确实聪颖懂事,明辨是非。”
这就是说之前谭元春放任沈峤被掳走的事了,祁凤阁歉然:“此事确为贫道疏于教导之错,对于令徒被掳之事,贫道深表歉意。他日晏宗主若有需要,只要是不违背侠义道德之事,贫道愿出手相助一次。”
“祁掌教的好意,晏某心领。”晏无师冷声道,“不过我想祁掌教误会了,他与沈峤非亲非故,没有非救沈峤不可的理由。”
“可他不救的原因,竟然是为了一句可笑的‘魔门中人’,这般心胸狭隘之人,如何问鼎巅峰?你如今在武道上胜我半招,这半招我总会追上并超越,可你玄都山,也就仅限于此了!”
后继无人,就是一个门派最大的死穴。
“多谢晏宗主提醒。”
领路的祁凤阁停在了一棵树上,此处已经到了玄都紫府附近。
到了玄都山后,晏无师并没有真的到玄都紫府养伤,而是借了祁凤阁从前闭关的山中石室。而小阿峤则是交给了祁凤阁照顾。
若说不久前,祁凤阁对于晏无师的评价是惊才绝艳,会是搅动天下的人物。如今则是有了改观——这个年轻人骨子里藏着三分怜意,只是他不屑于承认,别人也不屑于去了解。
擅于伪装自己的人最容易达到目的,况且他有了三分怜意,这世道说不定还有救。
此前谭元春之事,祁凤阁知道了玄都山弟子对于魔门弟子的偏见,所以晏无师在玄都山养伤的时间,他片刻不曾让沈峤离开过视线。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只听你师尊叫你阿峤……是哪个乔?”
既然主动应承了帮晏无师照看弟子这件事,自然是要尽心尽力,连名字都不知道实在不妥。更何况祁凤阁本人也十分喜爱这个孩子。
“回祁掌教的话……”小阿峤恭敬地揖了一礼,“晚辈名沈峤,是山乔之峤。”
许是这名字对上了自己的猜测,祁凤阁温煦一笑,点点头道:“怀柔百神,及河峤岳……好名字,很适合你。”
小阿峤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师尊给我取的。”
“那你师尊当时如何说?”祁凤阁温声问道。
“师尊说,他希望我可以成为五岳之巅,峤岳之首。”
“那……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想……”
……
这段时间相处,小阿峤既懂事又知进退,祁凤阁愈加喜爱。虽不至于跟晏无师抢徒弟,不过祁掌教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在玄都山暂住期间,小阿峤发现一件事,祁道长院里近来出现一个小童,看着有些面熟。寄人篱下的他很懂事地没有多问,不过有一天祁道长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祁道长告诉他,这个孩子是他新收的弟子,名叫郁蔼,也是那些被合欢宗虏去孩童之一。
难怪看着有些眼熟,小阿峤心中恍然。
“那,道长为何不将他带在身边?”这些日子相处,两人愈发和睦融洽,祁凤阁早已言明不必使用敬称,直接称呼“道长”即可。
“我每日会定期教授他功课和基本功夫,倒也不必日日跟在身旁。”更何况,新收弟子心性如何,他也仍在了解之中。
在经历谭元春知情不报后,祁凤阁也多了一些思虑,不再过于轻信自己的一时之感。他没让新来的弟子与谭元春过度接触,也没有不让他们接触。总之,一切还有待观察。
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晏无师亲传弟子住在祁凤阁院里这件事,他没有刻意隐瞒,但派中上下也没有太多人知晓。小孩子口无遮拦,童言无忌,他也怕郁蔼无意间说出去,再引起谭元春的嫉妒之心。
再说边沿梅,这位精明能干的浣月宗大郎君,虽然也是个不大的孩子,但在收到沈峤传来的信后马上明白了师尊的意思。
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边沿梅仍然吩咐宗门成员隐蔽起来,然后按信上所述上了玄都山。
边沿梅一到玄都山,就见祁凤阁带着小阿峤在山门前等待。
“师兄!”小阿峤见边沿梅上山马上兴高采烈地扑了过来,边沿梅只得先安抚师弟,而后才有空和祁凤阁见礼。
“见过祁掌教。”不卑不亢、彬彬有礼的模样,哪有半分魔门弟子的嚣张之气?
“小郎君不必多礼,”祁凤阁微笑颔首,“且随我来。”
小阿峤见边沿梅面露疑色,又拉上了师兄的手,跟上了祁凤阁:“道长是要带我们去见师尊啦。”
怎么感觉小师弟比之前还活泼了一些?边沿梅满心疑惑。
路上,祁凤阁大致将沈峤被掳走后的事对边沿梅解释了一下,小阿峤也时不时在一旁补充,边沿梅这才大致明白了师尊的用意。
若非小师弟被掳走,师尊受内伤之后又强行催动真气,也不至于要到玄都山修养。况且,桑景行虽然被师尊吓退,但回过神来定然发现师尊受伤之事,届时再搬出崔由妄,师尊伤势未愈只怕凶多吉少。
但如今在祁凤阁的玄都山上,崔由妄再想动手,怎么也要衡量再三。
“祁掌教对师尊的照拂之意,晚辈定当铭记于心。”边沿梅当即躬身一礼,表达了谢意,一旁的小阿峤也跟着行礼,以谢祁凤阁的收留之恩。
祁凤阁摇了摇头,扶起了两人:“二位小郎君不必多礼,这件事原本就是我派弟子有错在先。还险些累了阿峤的性命,是贫道惭愧才是。”
小阿峤却道:“道长不必如此,师尊说得对,您的大弟子与我们不相识,救与不救本就无可厚非。反倒是阿峤在玉虚阁叨扰多日,实在过意不去……”
这样你来我往简直没完没了,祁凤阁便道:“那此事我们便打平吧。”
将边沿梅和沈峤送进了山室之后,祁凤阁便转身离去,只是没想到他还没走远,就听到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祁凤阁听这脚步声便知道是谁,只是好奇晏无师为何会让这个小徒弟出来。
“阿峤怎么了?”见小孩有些难过,祁凤阁温声问道。
“师尊让我先跟您走,阿峤是不是做错什么了?”小孩揉了揉眼睛,清脆的声音带着哭腔,“道长……师尊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祁凤阁温和一笑,终究还是个孩子,再怎么聪明也难免被一时的情感左右了判断。
晏无师有意疏远,又将阿峤放在他这里,其义不言而喻,祁凤阁自然也明白。这孩子心肠软又善解人意,这样的人在乱世实在不好生存。浣月宗初建,晏无师其人性情注定会有不少仇家,而这孩子资质虽好,成长却也需要一定时间。
祁凤阁虽然也喜欢这个孩子,但他更愿意尊重阿峤自己的意愿。
“阿峤这么乖,你师尊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他这是太喜欢,所以才忍不住为你考虑,给了你再次选择的权利。
当晚,月上树梢时,小阿峤也没有进房睡觉。
祁凤阁来到院里,陪着他坐下:“在想什么?白天的事……还是舍不得离开玄都山?”原是为了缓和气氛哄小孩,祁凤阁便开个玩笑,谁知小孩却认真而惆怅地回道:“都有……”
祁凤阁闻言一愣,旋即失笑,心道:千万别再这样说了,否则我也会忍不住开口让你留下。
“若是在担心你的师尊,那大可不必。”祁凤阁伸手抚了抚小阿峤的头,“我跟你保证,他绝对没有不想要你。”
小阿峤抬头看着祁凤阁眨了眨眼睛:“道长说的是真的吗?”
祁凤阁故意板着脸道:“难道阿峤不信我吗?”
“没有,没有。”小阿峤连忙道,“师尊尚且愿意信您,阿峤怎会不信。道长是一个很好的人,其实阿峤也舍不得您……”
祁凤阁心中叹息:我也舍不得啊……只是这世上缘分本就无法苛求。
“这样吧。”祁凤阁沉思片刻,最终下了决心,“我送阿峤一件礼物,以作我们相识一场的见证。”
小孩子最喜欢新鲜的东西,更何况是礼物,闻言马上高兴了起来,眼睛亮亮的:“是什么礼物?”
“这是个秘密。”祁凤阁神秘一笑,“这件礼物阿峤暂时用不着,我会交给令师保管。待到合适的时候,令师自然会交给你。”
原来暂时还拿不到啊……小阿峤有些蔫儿:“那要等多久啊?”
祁凤阁忍不住笑道:“等你长大了,他自然会给你。到了那时,阿峤也应该有本事到玄都山来看望我这个老头子了。”
有了重逢的念想,别离就不再难以叫人接受。小阿峤当即高兴地应了下来:“好!阿峤一定会来的!”
晏无师离开玄都山的晚上,祁凤阁带着小阿峤到了后山石室。
看到小师弟出现,边沿梅一脸复杂,而晏无师一阵沉默。
“阿峤……去吧。”祁凤阁轻轻将沈峤推向晏无师。
月色下,小小的身影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朝晏无师走来,深怕后者一个不高兴,便阻止他接近的脚步。
见此一幕,边沿梅神色变得欣慰,侧头看向一旁的师尊,却见对方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睛一直盯着靠近的小师弟。
边沿梅忍不住腹诽师尊:就知道你舍不得,还要摆架子。
早先知道晏无师有让沈峤入玄都山的意思时,边沿梅着实吓了一跳。但细想之下,也觉得在乱世沉浮的浣月宗的确不如避世而居的玄都山安稳。
这一遭合情合理,不合情合理的则是——师尊何时在乎起别人的感受了?看惯了师尊我行我素的边沿梅对此表示,师尊你变了。
从祁凤阁对于沈峤的称呼,以及沈峤对祁凤阁的态度可以看出,这段时间他们相处得不错。不过小师弟显然是个有主见的人,如此情况下,对师尊仍然别无二心。
就在小阿峤走到晏无师面前时,祁凤阁缓步到晏无师面前,看着手中长匣解释道:
“我与令徒相识一场,也算缘分,贫道不知道他生辰在何时,却也想略尽心意。这是我送给阿峤的生辰之礼,至于何时将这一份礼物交给他,便全凭阁下做主了。”说罢便将长匣往晏无师面前一送。
小阿峤闻言看向了祁凤阁,只见后者对他温和一笑,没有多说什么,于是他又看向了师尊。
晏无师抬手收下了长匣。
祁凤阁没有私下赠礼,而是交给了他,这是尊重他作为沈峤师尊这个身份,晏无师不会不知。
良久,晏无师领着沈峤和边沿梅转身欲走时,才随口扔下了两个字:“迂腐。”
祁凤阁摇头:“这是他的选择。”
回浣月宗的路上,晏无师带着沈峤施展轻功赶路,边沿梅远远地缀在后面。
见怀中的小孩一直没说话,晏无师出声道:“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之后在浣月宗是好是坏,是生是死,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师尊说得不对,”小阿峤闷闷开口,“弟子一开始便没有选择,祁道长很好,可救我的却是师尊你。”
“你这样固执,跟祁凤阁倒是挺像。”一个两个都坚守所谓的君子之义。倘若晏无师站在祁凤阁的位置,没有合适的继承人,哪里还会跟别人客气。
如今看来,这两个人分明都清楚他的意思,却又不约而同心照不宣。
晏无师也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恼什么。
起初发现沈峤有些亲近祁凤阁,他便不合时宜地生了让沈峤入玄都山的念头。
沈峤的确资质不错,却不适合魔门,若要按照他的性情教导于人,不知要花费多少年岁。他将一切归咎于没时间,而忽略掉了心中那一丝不忍。当然,他也绝不会承认。
这世道需要的是六亲不认,而非怜悯。若要问鼎巅峰,任何不忍都会是阻碍步伐的绊脚石。这是他坚守至今的信条。
耳边忽然传来绵长的呼吸声,晏无师低头一看,发现这孩子不知何时已经睡去。于是对身后不远处跟着的边沿梅交代了一声,就带着小阿峤先走了。
边沿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