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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是风动(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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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沈峤搬离洗星阁,是晏无师的决定。为的不仅是方便实施计划,也是为了让他将来能以另一种身份住进洗星阁。
那夜月色下的惊鸿一瞥,他只觉心神一荡。
在那之后,无论是教导武学还是日常相处,晏无师总是会不知不觉去注意沈峤,此种行为一多,他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起初,他是看到了沈峤骨子里那股风雨不折的韧劲和武道上的天资,所以心生偏爱,想将自己的衣钵传给他。可现在,他竟然会对自己养大的孩子产生这种念头?
难道真是独身久了?晏宗主不禁反思。
这些年他一门心思经营浣月宗,虽然大弟子边沿梅少年老成,多有助益,但余下的时间他都留给了小徒弟,并没有功夫想这些事。
外界的传闻也有一部分是真,比如他的确不近女色。在发生过紫溪的事情后,他的疑心病更重,甚至觉得若是和谁发生了关系,抑或是亲近了别的女子,便会给两个弟子带来隐患,不知何时又会要了他们的命。
在察觉到自己喜欢上沈峤后,他也想过湮灭这份情愫,于是便让大弟子找了一件事,让小徒弟出门一段时间。
眼不见心不念。
可惜结果不尽人意,听到边沿梅说起阿峤旧疾复发,他便再也忍不下去。趁着出门办事,拐着弯去了余杭一带。
再后来,他便基本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在余杭停留的半个月,他过得从未有过的很舒心。沈峤仍然把他当成师尊看待,行止间却是一副要将他据为己有,生怕别人抢走他的模样,叫人忍俊不禁。
一向雷厉风行的晏宗主一反常态地耐心十足,不仅没有步步紧逼,还藏好了念头逗起了徒弟,十分享受这种看着对方一步步走近他,又逐渐沦陷的过程。
若是遇到风向不对,他便出手带一下。
晏无师一早便知道,让沈峤来选这个假扮新娘的人,定然不会有什么结果,而这个“没结果”正是他要的结果。
他不让边沿梅提前去过问这件事,为的就是让阿峤毛遂自荐,自己来当这个新娘。可惜他还是高估了少年的胆量,竟然将主意打了边沿梅头上。
这就不好玩了。
于是他便现身加了一把火。
虽然这次昏礼从里到外都是个局,但并不妨碍他以此来试探沈峤,试探自己。索性将这场局当成一个如假包换的昏礼,主角就是他和沈峤。
说是假戏,实则真情。
随国公府门口,他没有机会下马接人。花轿到了晏府门后,他见喜婆想将红绸递进轿里,便抢先一步将手伸进了轿帘。
隔着那么长的红绸可看不清被却扇挡住的人,少年面上虽然覆了面具,但神情尤在,这般有趣的画面又怎能错过。
轿中人似乎犹豫再三,又或许在平复心绪,片刻后,才有一只濡湿手颤巍巍地搭上了他的手。
还没做什么,怎么就紧张成这样?晏无师心中好笑。
不过现在并非调笑的时机。他温柔地牵起少年的手,带着人跨过轿杆,不想少年也许走了神,一不留心被那轿杆绊倒,撞进了他的怀里。
那一瞬,好似有一汪春水撞进了胸膛,舒适暖然,欢欣四溢。
愿执子之手,共度白头。他在扶起对方时,心中默默许下终有一日会说出口的诺言。
洞房之夜是计划的最后一步。他按照先前约定进了房间,发现沈峤已经扯下了那张人皮假面,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却扇。在注意到自己推门而入时,少年眼中霎时亮了起来,如星辰入海,熠熠生辉。
这一刻,屋外风铎伴着心跳声乍然响起。
晏无师无比确信自己栽了,那看向他的红衣少年美得令人心颤,而那清亮的双眸望过来时,他更是有了一种想把对方据为己有、烙上印记的冲动。
而这冲动为何,他再清楚不过。
当新娘子实在无聊,沈峤又不得不独自留在这里。因此见到师尊现身后,他先是一阵欣喜。继而又想到先前自己的小心思,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那模样,像极了含羞的新妇,直教人忍不住又起了逗弄之心。
“夫人今日真美。”
晏无师愉悦的声音响起时,沈峤根本没反应过来,他下意识抬头,撞进了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师……”熟悉的称呼险些脱口而出,却又在对方竖指抵住他唇边时戛然而止。
——阿峤忘了,今天应该叫我什么?
是传信入密,沈峤直愣愣地看着自家师尊。片刻后,他恍然明白了对方的话中之意,脸上霎时染上了绯红。还没待他想好如何回话,耳边又响起传音。
——别忘了,我教过你如何用内力改变声音。
晏无师指尖轻轻抚过少年如玉的脸颊,喉间溢出一丝笑意,也不催促,就那样静静等着。少年踌躇一会儿后,一个听上去柔弱的声音轻声响起——
“夫、夫君……”
晏无师总算大笑出声,俯下身道:“夫人真乖。”
少年的头垂得更低了。
“合卺酒没喝,夫人未免心急……”晏无师一边说这话,一边拉着沈峤到了正厅的桌旁坐下,将事先准备好的酒杯递给了他。
沈峤伸手去接酒杯,触及对方手指后,忍不住一阵瑟缩。好不容易接过酒杯,又被师尊的目光烫得缩了缩脖子。
当晏无师拿起酒杯靠近他时,捧着酒杯的沈峤几乎缩成了一团。
“夫人不要怕……”晏无师笑吟吟地举着酒杯绕过了沈峤的手臂,少年总算回过了神,想起自己要做的事,于是配合着对方的动作,两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喝完实际是水的合卺酒后,少年就开始神游天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师尊笑着说出那句:“夫人,良辰美景,可不能辜负一刻春宵。”他才恍然一惊——难道这、这也要假戏真做?
所以说……这便是先前师兄说的“近身”?
他虽然有好些年不怎么出府,却并非没有听闻过男女之事。更何况他幼时曾被合欢宗抓过,那时看到的所谓的“打架”,长大后自然明白了那是什么。
只是旁人口中的极乐,在他眼里却是酷刑。
所以师尊是真的从一开始便想这样吗?
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该后悔自己将这件事拦了下来;还是该惊觉师尊也是个正常人,有七情六欲,希望有良人为伴。
他似乎太任性了。
或许师尊此举就是借着这个机会告诉他,有些事是他这个弟子做不到的。
——师尊……弟子知错了。
传音响在晏无师的耳边时,听得他一愣。不过这并没有让他停下动作,他依旧俯下身抱起了沈峤,往床榻走去。
身体悬空时,沈峤原本的愧疚逐渐化作了慌乱。少年心中无措,用传音入密悄悄问道。
——师、师尊?您不会是要来真的吧?弟子真的知错了……
不一会儿,就听见对方也用传音之术回了他:
——别怕,放轻松。
什么放轻松?他要如何放轻松?就算是教训,这样也足够让他引以为戒了。若是师尊真的像话本上说的那样……沈峤实在想不出要往后要以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他。
要打断计划吗?那定然不能。自己做错了事,便要承担后果。从桌前到床前的距离不远,沈峤自认已经想通——他这条命都是师尊捡回来的,又有什么不能给的?
他努力平复着心绪,可当后背真正贴上大红喜被时,一切心理准备顷刻坍塌。沈峤只觉真气也开始不受控制地乱窜,心跳不断加快,心间传来熟悉的抽痛,令人无法呼吸。
不行……这场戏还没演完,虽然师尊在他幼时曾说过,要他心口痛就说出来,可现在……
——阿峤?
晏无师察觉到了少年的异样,当下用传音入密唤了一声。可对方丝毫没有反应,只是脸色惨白,紧蹙着眉定定地看着他。
这不对劲,他连忙伸手探向了沈峤的脉搏。果然,朱阳真气又失控了。
晏无师伸手放下红色帐幔,两人的身形便开始朦胧不清。他侧身躺下从背后搂过沈峤,又从枕下取过一个早就准备好的药瓶,倒出一颗来喂进了沈峤嘴里。
这是先前祁凤阁给他的三个药方中用来应急的丹药。之所以放在枕头下,正是怕他一不小心逗狠了,叫人旧疾复发。
——你太紧张了,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晏无师用传音入密调侃道。他今天已经足够小心翼翼,原本也就打算将帐幔放下来,做做样子骗一下外面的宇文护便罢,谁承想仅仅这样,沈峤便被吓到病发。
——弟子……一切都是师尊给的,为了师尊……我都心甘情愿,更何况……是我有错……在先……
晏无师心道,我要的可不是你这样的“心甘情愿”。少年的话语被疼痛搅得支离破碎,晏无师听到后面愈发疑惑,到底是什么错?
难道是以为先前没来得及挑选出合适的人手,所以他觉得自己假戏真做是为了惩罚?
还真是错得离谱。
晏无师凑近沈峤耳边轻声道:“为师的确很想假戏真做,一错到底,但我更想等到阿峤真正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玄都山的秘方效用甚好,没过多久,沈峤心间的抽痛便渐渐停了下来,只不过他原本被乱窜的真气折磨得神志不清,疼痛减缓后便忍不住沉沉地睡了过去,耳边的话语根本没听明白,他只记得自己好像问了一句“什么?”就昏沉地睡了过去。
洗星阁里红烛未灭,隐约有床帏之声传来。
位于凉亭的宇文护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他倒没有替那个设局女子名节着想的念头,而是这一切事态发展与他所想有些不符。
那下在合卺酒中的化功散无色无味,只要晏无师喝下去,立时便会见效,散尽功力任人宰割,又哪来的力气行周公之礼?
宇文护虽然狂妄,却也不想计划不成还惹一身骚,便准备离开凉亭。不想就在他这一沉思的间隙,阁楼里传来了其他动静。
红烛缭绕的新房里传来了打斗声,没过多久便引来了边沿梅。只听一声巨响,房门被内力轰开,一个红衣人影被丢了出来。
宇文护下意识站起了身,他所在的凉亭位于洗星阁大门的斜对面,晏无师并没有发现他。从这个角度看去,他能模糊看到被丢出来的是一个女子。
看来计划是失败了,他心中轻哼一声,并没有多少失望。毕竟一直以来,那么多不肯归顺的人死在他的手中,只要他想做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在他看来,普六茹忠和晏无师也一样,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正好,如今宾客还未散去。”洗星阁传来了晏无师的声音,冰冷骇人,怒不可遏,“把她带到大堂之上,让百官好好看看本座明媒正娶的新娘究竟是谁!也让大家仔细瞧瞧,这便是随国公府的做派。”
真是天助我也。
宇文护放下了心,气定神闲地晃着酒杯,在凉亭里欣赏着这一幕,心中得意:看起来即便没有下毒,这个女子依旧下手了。没有杀了晏无师也无妨,只要对方将这件事闹大,他的目的照样可以达到。
不仅败坏随国公府的声誉,还能让宇文邕和普六茹忠就此离心,他这一遭也不算白忙活。
阁楼上的边沿梅带着那红衣的女子下了楼,晏无师并没有跟上去,他似乎没有继续管这件事的念头,关上了房门后,又回到了床榻之上。
说不定还是受了一点伤,宇文护心道。
一口饮完杯中酒,宇文护又摇摇晃晃离开了凉亭,准备转移阵地,毕竟此时的好戏观摩地点已换在了前厅。去往前厅路上,忍不住想到:这晏无师不过如此,派出去襄助假新娘的楚欣也该回来了。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待他晃晃悠悠到了喜宴大厅,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第一时间看向了他。
看我又如何,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扯不到我的身上。宇文护的眼神落在了在场的普六茹忠身上,发现对方也正好目光凉凉地看向他。
此时,主持这件事的边沿梅开口了:“地上的这位便是我方才从师尊房里带出来的假扮随国公之女的人,不知晋国公可认识她。”
看来,就在方才的时间里,这些人已经发现这个女子并非普六茹忠的女儿。
“竖子无礼!”宇文护冷哼一声,“听你这话的意思,此人还能是老夫派去的?”
宇文护乃当朝权臣,积威惊人,此言一出,在场许多怯懦的官员均是忍不住一抖,边沿梅的脸色却丝毫未变。他沉着地看向宇文护,不急不缓道:“晋国公不如先看看地上这女子的真容再说?”
先前脱口说出这女子身份的人为了避免殃及,已经默默地隐去了身形。宇文护冷冷地看了边沿梅一眼,几步走了过去垂眸一看,地面昏迷之人竟然是他派出去的楚欣。
只消片刻,宇文护已经明白了一切。
对方抓住了楚欣,将面具和嫁衣都套在了她身上,来了个祸水东引。
楚欣是负责保护他的安全的贴身侍婢,跟随他多年,许多官员都曾见过她。看来在他来之前,已经有人说出了这件事,这小子才能顺理成章地质问他。
宇文护抬头看了一眼眼前似乎并不起眼的年轻人,但见对方眼中从容不迫,竟有几分胸有成竹。
算计不成反被人将了一军,这对于多年纵横朝堂的晋国公来说还是头一遭。
“看来晋国公也认出了此人是谁。”边沿梅振了振衣袖,“除夕之宴上,晋国公给家师与随国公之女说媒,不想成亲当日,这新娘却被替换成了大人身边的贴身侍女,还想在洞房之夜行刺家师。大人是否应该当众给家师一个解释?”
解释?这还有什么可解释的,这是在场许多人心中一致的想法。不过明白归明白,谁也不想去蹚这趟浑水,宇文护专横多年,好不容易有一个人能治治他,许多人自是乐见其成,纷纷在席位上装醉,谁都没有给宇文护递台阶的意思。
“不认识。”
双方僵持半晌后,宇文护不咸不淡地吐出三个字,面上带着戏谑的笑意。
被人拆穿又如何?连皇帝的命都在他一手掌握之中,这世上又有谁能奈他何?
他此举就是为了告诉在场所有人:我看谁不顺眼便会除了谁,哪怕是诡计被拆穿你也无处申辩,只有受着。
“是么。”边沿梅似乎没有追究的意思,在对方否认后便没有纠缠,只道,“既然晋国公不认识这女子,那便交给晏府处理了。”
看来这晏无师是要跟他不死不休了,宇文护心中不忿。
“请便。”虽然损失一个武功高强的侍婢有些可惜,但是这样的人他想找随时都能找得到。
“敢问晋国公,你派人换下了我女儿,那小女如今身在何处?”见宇文护转身欲走,普六茹忠上前阻拦道。
作为这次计划的知情者,普六茹忠自然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哪,但是为了摘清自己的干系,这一句话却不能不问。
“不知道!”宇文护袖袍一挥,面带寒霜地往府门走去,随行之人也在这时迎了上来,簇拥着他走出了府门。
边沿梅淡淡地看着宇文护离开的身影,良久后,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宇文护走后,普六茹忠才走过来对边沿梅道:“今日之事,老夫会如实上奏陛下,讨一个说法。还请公子替我向尊师转达歉意。”
“随国公言重,此事您也是受害者。”边沿梅回礼道,“稍后我们也会派出人手帮忙寻找令嫒的下落。”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婚事,边沿梅派出人寻找原本就没有失踪的人,普六茹忠则理所当然地去找皇帝讨个说法,双方都知道这件事不会有结果,不过事情一旦开始,总得有人来收尾。
送走随国公后,边沿梅看着地上的人吩咐道:“将人带下去,直接处置。”
口供只对可以用律法惩治的目标才有用处,宇文护显然不在这个范畴。况且,能被他这种人带在身旁的人,嘴里定然套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因而晏无师的意思是直接处理便可。
料理好一切又送走宾客后,边沿梅来到洗星阁,敲响了师尊的房门。
“进来。”
晏无师的话音远远响起,边沿梅有些疑惑。
待进了房门后,发现师尊正从卧室的帐幔中走出来。那里……边沿梅没猜错的话,应该还有一个人,是他的师弟沈峤。
边沿梅眼皮跳了跳,下意识看向师尊的衣袍。
还好……除了有些折痕,还算衣冠楚楚。
不对,他在胡思乱想什么?边沿梅闭了闭眼,强行将脑海中的念头甩出去,对晏无师道:“回禀师尊,一切都已办妥。”
晏无师走过来坐在桌前,随手拈起一粒花生放进了嘴里,轻轻“嗯”一声。
边沿梅接着道:“想必明日,不必我们动口,那些人便会将宇文护今日的行径传开。”
“百年大树,就要一刀一刀砍。”晏无师拍了拍手,话音凉凉道,“这件事的确不能将宇文护如何,但本座就是要借此来告诉那些猢狲,已经有一把刀悬在了他们依附的大树上。这颗树倒下后,是死是活,那就要看他们腿脚够不够利索。”
边沿梅点点头,又想起另一件事,试探着问道:“师尊……阿峤呢?”
原本的计划里,应该是阿峤和师尊发生打斗,而后被边沿梅带出房间,以此来指认宇文护。然而不久前他闻声赶来时,被师尊丢出房间的却是一个打晕的人。
还是个穿着嫁衣,戴着面具的女人。
师尊临时改变了计划,要么是有更合适的人选出现,要么是阿峤出了状况。不管是那种情形,这戏都得演下去。如今他进屋已经过了一会儿,帐幔里却没传来任何声音,想必是第二种情况居多。
“他旧疾发作,已经昏过去了。”晏无师淡淡解释道。
“这……”边沿梅迟疑,“那要弟子将他带回扶风院吗?”
“不必。”晏无师看了他一眼,“让侍女将准备好的热水送上来即可。”
热……水?
边沿梅只觉被师尊的目光一盯,心中猛地一跳,一个被他甩出脑海多次的念头正在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