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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是风动(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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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柔波怜照影,一片痴心俱成灰……”
自离开玄都山后,沈峤便时不时念叨着祁凤阁在与晏无师切磋时脱口而出的这句诗。一边念,还一边拉着师尊品鉴。
“师尊,这句诗太妙了,您那套指法施展起来确如似水柔波,可若是有人将其误信,那就注定只有真情错付,痴心成灰。”
晏无师则漫不经心道:“没那么多讲究,之所以悟到这一招,只是因为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击垮敌人,岂不有趣至极?”
少年眨巴眨巴眼,心中疑惑:绳锯木断,滴水石穿,这两句话不是告诉人们做事只要坚持不懈,便一定能成功的道理吗?为何师尊会有这般领悟?更奇怪的是……师尊这般领悟想想也没有问题。绳索能锯断木头,滴水也能穿石,可不就是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原来同一句话,换个角度想,便有完全不同的道理,真不愧是师尊。
晏无师微微侧目,见沈峤沉思片刻后便明白过来,将崇拜的目光投向了他,忍不住有些好笑:“方才还在称赞祁凤阁,现在又这样看着我,你这心思委实变得有些快。”
“阿峤才没有变,”少年微微不满道,“师尊和道长都是我心中最崇敬的人,阿峤都喜欢。”
“都喜欢?”晏无师眉梢一挑,“他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沈峤若有所思地喃喃道:“道长……总是给我一种父亲的感觉。”说完这话,他又忽而意识到这种话在师尊面前实在不妥,连忙解释道:“师尊……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晏无师话音淡淡,不辩喜怒,“人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这样当着为师的面认旁人作父,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这话听上去像是怪他,可怎么也不像是生气啊?沈峤小心翼翼地看向晏无师,却见对方神色的确丝毫没变,小小地松了口气。
晏无师又道:“阿峤小时候不是对旁人说,师长如父,我便是你的父亲?怎么现在换了个人了?”
“不是的……弟子只是觉得,现在的师尊与祁真人带给我的感觉不太一样。道长对我的好像是父亲对孩子的好,师尊更像是……”像是什么?他也说不明白,从师尊去余杭后,就好似换了个人。这种变化让他摸不着头脑,内心深处却又藏着难以言说的欢喜。
再说下去好像越描越黑,少年有些懊恼。
“说不清楚,那便想明白再说。”
于晏无师而言,沈峤能将自己与祁凤阁区分开来,已经足够令他满意,这说明自己这些时日下的功夫没有白费,效果立竿见影。
师尊为何一点也不生气?似乎还有些高兴?少年不明所以。
师徒二人回到长安时正值年关,街道沿途的布置也开始应景。沈峤看到家家户户门口悬挂的大红灯笼和崭新对联,才意识到新年将至。
北方的冬风比南方更加凛冽,在余杭待了几个月后,沈峤反倒有些不适应这里的天气。他如今的内力还不能抵御冬寒夏暑,前者时日溺水又伤了根本,只能将师尊给他新买的披风又紧了紧。
两人甫一进晏府,师兄边沿梅便迎了上来:“师尊、阿峤,你们回来了。”
晏无师淡淡应了一声,沈峤还没开口,便是几个喷嚏接踵而来。
“阿峤这是受凉了?”边沿梅关切道。
少年揉了揉鼻子:“应该是有一点……”
晏无师看了他一眼,对边沿梅道:“让侍女给他房间备一下炭盆,另外,这几分药方,你找朝中信得过的御医配好药材,制成药丸。”他说着将一叠纸张交给了边沿梅,又叮嘱道:“这件事你亲自去办,这药方上面的剂量,也不许任何人修改。”
边沿梅一听,便知道此事定然与阿峤有关,立时应了下来,将药方小心收进了怀里。
“多……多谢师兄。”少年总算是缓了过来,对边沿梅感激道。
“你啊……就少说两句话吧,这声音听起来比几个月前更沙哑了。”边沿梅摇头无奈道。
“应该是……阿嚏……”少年揉了揉鼻子,“风寒的缘故。”
“闲话以后有的是时间说,你先回房休息。”晏无师实在看不下去,对一旁的侍女吩咐道,“去做一碗姜汤给小公子送去。”
侍女应声退下后,边沿梅也在一旁道:“趁着现在还不严重,喝了姜汤睡一觉说不定就好了。”
“好……”少年乖顺地点点头,“那我先回房了。”
“去吧。”边沿梅温声道。
晏无师注意到,沈峤走出很远,边沿梅视线依旧停在对方身上,眼中忽而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你对他倒是很上心。”晏无师忽而开口,意味不明道。
“您是说阿峤?”边沿梅一愣,失笑道,“阿峤是我的师弟,弟子还能不上心吗?”
晏无师又道:“你好像从未提过,为何这么喜欢他。”
师尊今日怎么有心思闲聊了?边沿梅有些不解,但还是回道:“阿峤……有些像我小时候家里的那个弟弟。”
“尸骨无存那个?”晏无师显然知道这个人。
“嗯。”对于这件事,边沿梅实在不愿多提。
晏无师又道:“只是这样?”
边沿梅有些愣怔,他并非没有听懂师尊话中之意,只是今天的师尊说话怎么这么奇怪。不是这样,还能是哪样?
听闻南朝男风盛行,一些小门小派甚至因这种事而覆灭。莫非师尊去了一趟南边,也怕浣月宗重蹈覆辙,为了避免门内也出现这种情形,所以才有此一问?
“弟子虽然不明白师尊为何这么问……”边沿梅斟酌答道,“但弟子的确只是将阿峤当成弟弟看待,并无其他。”这个答案师尊该满意了吧?
大公子少见地没有猜对自家师尊的意思,不过这回答倒也歪打正着,打消了晏无师的顾虑。边沿梅见师尊神色缓和,心间也放松了些许,想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师尊,前些时日,皇帝派人送来请帖,邀请您随他一同参加除夕宫中举办的宴会。”
“不去。”晏无师拒绝得很干脆。
边沿梅迟疑道:“师尊,弟子觉得,这次宴会您还是去一下比较好。”
边沿梅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说,应该是另有原因。晏无师看了他一眼:“进去说。”
两人来到正厅,侍女奉上茶水又退出后,边沿梅便直入主题。
这件事,还要从朝廷新封的随国公普六茹忠说起。
普六茹忠先是援助前来投降北周的司马消难有功,晋升柱国大将军,又在次年晋封随国公,成了朝堂之上炙手可热的人物。然而,在朝中大小官员都依附宇文护的情势下,这位新晋的权贵对于宇文护的拉拢却无动于衷。既不答应,也不得罪。
按理说,这种情形下,双方若能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于皇帝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但权倾朝野的宇文护又怎会容忍这种事的发生。
于是,前不久,边沿梅便收到了消息:晋国公宇文护因为随国公不肯依附自己,准备除掉对方,而这个计划中重要的一环,也包括除掉屡次三番对他不敬的晏无师。
看来,师尊随鲁国公宇文邕登基,进入朝堂后,锋芒过甚,已经被宇文护视为了眼中钉。
边沿梅心中忍不住一叹:“宇文护势力日渐壮大,朝中大臣武将都纷纷依附于他,政事无论大小都由他一手把持。但凡有不肯依附,或有对他不满者,没有一个落了好下场。这一次他不仅将主意打到了随国公头上,还想对师尊您下手。”
“他倒是看得起自己。”晏无师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当年的宇文觉便想除掉宇文护,可惜帮他办事的人实在废材,事没办成,转头就有人把他们卖给了宇文护。接下来继位的宇文毓也不肯任他摆布,便又被他除掉。接二连三害死几个皇帝,也就难怪他气焰那般嚣张,以为谁都要臣服在他脚下。”
“如今皇帝登基不久,宇文护便想再次发难。”边沿梅思忖道,“皇帝若是坐视不理,无疑是告诉百官,他怕了宇文护。”
晏无师淡淡“嗯”了一声,又道:“宇文护准备用什么手段?”
边沿梅点点头:“宫中传来风声,宇文护似乎对皇帝提过,要给师尊您说媒……”他说这话时,特意去注意师尊的神色,果真见对方眉梢一挑,那熟悉的讽意又上了眼角。
晏无师饶有兴致道:“看来宇文邕是准备借这个机会,算计那老贼一把了?”
“不错。”边沿梅恭声回道,“但皇帝说,此事毕竟关乎您的终身大事,他尊重您的意思,您若是不愿,他也不会勉强。”
晏无师心中一哂:这人倒是惯会以退为进,明知道勉强不了他,还来一句“不愿勉强”。不过话又说回来……成亲这件事,于他而言,也是个不错机会。
既然吃了亏,总要捞点好处才行。比起宇文邕能给他的好处,他更期待阿峤的表现。
心中定计完毕,晏无师大手一挥,对边沿梅道:“回复宇文邕,我同意参加宴会。”
边沿梅恭声应下:“是。”
原以为师尊会让宇文邕用别的事来算计宇文护,没想到师尊居然直接答应了?这倒是有些出乎边沿梅的意料。他抬眼一看,发现师尊不仅没有不悦,还露出了狐狸一样的神色。
这……也不像是算计宿敌的神情啊……师尊到底在想什么?
边沿梅十分不解。
晏无师参加完除夕宴会之后,便提出让沈峤搬出洗星阁。这一消息来得极其突然,直让少年久久回不过神。
“让你搬出洗星阁,又不是让你搬出府中,至于这么不高兴?”
负责通知这一消息的边沿梅十分不解。
“师兄……我……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沈峤犹豫地问道。他心中也着实没底,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让师尊不想再看到他。
“这有什么不能知道的?”边沿梅失笑,“让你搬出去,自然是布置洗星阁。”
“布置洗星阁?”少年一怔,“怎么布置?”
边沿梅道:“不止洗星阁,整个府邸都要布置,不然怎么成亲?”
“成亲?是师尊吗……”沈峤愣愣道。
“不是师尊,难道是你啊。”边沿梅笑着逗完,又继续道,“怎么……阿峤好像不太高兴?”
少年干笑一声:“我有什么不高兴,就是……从前好像也没听师尊提过心悦谁家女子,挺突然的。”
“是挺突然的。”边沿梅也点点头道,“前日宫中的宴会上,皇帝赐的婚。”
沈峤忍了又忍,最终把那句“以师尊的性情,不像是会逆来顺受之人”咽了回去。毕竟他也不知,师尊是否原本就心仪那赐婚女子,这个时机于他而言,说不定是心想事成。
边沿梅看他那模样,便知道是想歪了,于是将前因后果给沈峤解释了一下。
话要说回除夕宴会当晚。
宇文护果真如先前的密报所言,先是提出要给皇帝宇文邕说媒,将自己的一个亲支近派的女儿送给皇帝充实后宫。
宇文邕当然不可能同意,当下以“政务繁忙,恐会怠慢”为由婉拒了宇文护。
然而这原本也不是宇文护真正的目的,只不过是投石问路罢了。
果不其然,酒过三巡,宇文护便又提到另一件事。
“陛下,老臣偶然听一些江湖朋友说……随国公有一女儿,一直倾慕晏少师。先前老臣这媒人便没有做成,不知这一次陛下可否给老臣一个面子,玉成此事?”
这话便是不加掩饰地要乱点鸳鸯谱了,看准了宇文邕拒绝他一次,不会拒绝他第二次。
牵扯进这件事的双方,随国公脸上一黑,却也没有反对;而晏无师则无甚反应,依旧自斟自酌,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双方态度未明,宇文护又道:“陛下,随国公是您的得力臂膀,晏大夫又是您所依仗的能人异士,他们两家若是结成了亲家,于您而言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吗?”
晏无师懒懒地瞥了一眼场中专横跋扈,仿佛天下唯我独尊的宇文护一眼,心中颇为不屑一顾——
随国公的女儿倾慕我,用得着你来当这个媒人,简直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乱点鸳鸯谱还想让宇文邕来摆布我,你若是真的在江湖上有朋友,那个朋友难道没告诉过你,本座从来不会受人胁迫之?
这套说辞简直漏洞百出,在场的人哪怕再傻也不会听不出来,只是没人敢去反驳他。
随国公并未表态,但依旧显得极为不悦。宇文邕不着痕迹地看了晏无师一眼,后者好似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是放下杯子后,指尖轻轻点了酒盏两下。
这便是按计行事了。
宇文邕缓和了脸色,对宇文护道:“晋国公厚爱,朕替晏大夫先谢过。只是这毕竟关乎终身大事,朕也不愿强人所难,希望晋国公可以听一下晏大夫自己的意思。”
他若是直接答应了这桩亲事,反而会令人生疑,这般看似尊重实则推诿的言辞,能极大程度上打消宇文护的疑虑。
宇文邕话音落后,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晏无师身上。
对于这位随着皇帝入朝的晏无师,百官即便没有知根知底,也能从对方的态度中知道,此人绝不是任人欺侮的之人。心中都不免怀着一丝期待,觉得可以看一看宇文护被驳了面子后脸上难看的神色。
然而这一遭,他们注定要失望了,只见晏无师将酒盏往桌上一搁,站起身对皇帝道:“既是晋国公美意,晏某恭敬不如从命。”
晏无师这一句话仿佛一锤定音,普六茹忠虽然不悦,也没有出言拒绝这桩亲事,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
沈峤听边沿梅说完后一阵沉默。
这是个计,师尊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师尊只可能是在将计就计。
边沿梅又道:“按照我们得到的消息,宇文护的第一步恳请皇帝赐婚,不管随国公府的小姐愿不愿意出嫁,他都会用另一人来替代她。而这个替代之人就是随国公战死副将的女儿,宇文护让她假扮新娘并且伺机下药,先散尽师尊的功力,最后实施刺杀。这个计划中,不管师尊最后有没有事,审问之下,一切矛头都会指向普六茹忠,也就达到了宇文护嫁祸的目的。”
沈峤不解:“宇文护就这么清楚师尊一定会答应?”
边沿梅笑了笑:“他当然不知,只是这种诡计于他而言,一次不成下一次再来。成与不成于他而言没有区别,他如今的权势就决定了他是个自负的人。”
沈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边沿梅又道:“宇文护生性多疑,且有极强的掌控欲。而这个计策,一方面是用我们的人替换掉宇文护的人,继而让宇文护对自己找的“新娘”产生怀疑,从而在新婚之夜派出自己的人进入少师府刺杀。届时最好能将宇文护本人吸引到新房附近,以便坐实罪名。”
他说完,却见沈峤依旧神色恹恹,心下有些奇怪——阿峤从前不是总是担心师尊找不到伴侣么?这一次哪怕是假的,他也不该这种神情才是。
边沿梅正在暗自思量,少年已然开了口:“师兄……你说,往后师尊有了师娘,是不是就没功夫理会咱们了?”这次是假的,总有一次是真的。
沈峤提起茶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持杯一饮而尽,倒像是在喝酒,末了还道:“师尊也是人,总有一日会有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儿女。”到那时,或许就不会看他和师兄一眼了。
边沿梅端着茶盏看着沈峤愣了半晌,才放下茶盏猛地拍上了小师弟的肩膀。
“师兄你干嘛?”少年被突如其来的一拍吓了一跳。
“我干嘛?”边沿梅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离奇,但他却必须要说出来,“阿峤啊阿峤,如果你不是我师弟,我都要以为你喜欢上师尊了。”
“师兄!!”少年难得对兄长不敬,秀眉微蹙看着边沿梅。但后者并未被其吓住,而是在细细观察,许久后,边沿梅发现对方并没有半分心虚之态,心中松了口气——看来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见少年一直怒视自己,边沿梅连忙温声安抚:“好了好了,师兄开个玩笑。”
可少年闻言更加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仿佛在说:这种玩笑也可以随便开的吗?
“咳咳——”边沿梅无奈,只得清了清嗓子,准备转移话题,“师兄来找你,其实是有事请你帮忙的。说起来,也不是帮我的忙,而是帮师尊的忙。”
果然,少年在听到有正事时,也不再闹脾气,语气缓和道:“什么事?”
边沿梅笑道:“既然你这么在意这件事,正好,师尊的意思是让你来选这个人,从宗门的人里面选出一个能配合我们行动的假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