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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是风动(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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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无师来到余杭,沈峤是十分高兴的。即便一开始并不愉快,师尊这两日的体贴温柔也足以化去他心中的不安。
不仅化去了不安,还还让他在心里犯起了嘀咕——哪怕是为了弥补那晚上害自己落水,师尊的态度也太和蔼了些……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话虽如此,师尊的态度也说明他不用被逐出师门了。沈峤高兴之余,也总算可以做他一直想做的事,带着师尊游览钱塘湖美景,品尝他新学的菜式。
晏无师站在厨房门口看了一会里面忙碌的少年,将花簇叫上了二楼。
临江的雅间视野极好,青山绿水尽收眼底,令人心旷神怡。
“宗主。”花簇恭声道。
“阿峤好似对你格外在意?”晏无师问话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
花簇蓦地抬头,却见晏无师不知何时转过了身,一双利如霜刃的眼睛直视着她,好似要看穿一切。
“回禀宗主。”花簇连忙跪倒在地,“前些时日小公子约属下去湖中赏月,全因属下心不在焉,公子以为我过于劳累,便想让属下休息片刻,并无他意。”
够资格进浣月宗的人,怎会是傻子,这几日宗主对小公子的态度全被他们三人看在眼里,外加上宗主方才的问话,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为了小公子,也为了自己,这话都不能说得不清不楚。
“不过我看你对他倒是很上心?”花簇话里话外都是在为沈峤说话,晏无师岂会听不出来,外加上这几日对方的表现,更加印证了晏无师的猜测。
“属下不敢。”花簇低下了头,诚惶诚恐道,“公子也是我们的主子,全力协助他是属下职责所在。”
“有何不敢?”晏无师冷嗤一声,“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浣月宗不行合欢宗那等双修的龌龊事,也不会过多干涉。只可惜,他对你无意。”
最后一句被晏无师轻飘飘地说出,却好似千斤巨石压在了花簇的心里。
“属下的确对小公子存了念想,但他并不知道,我也不会让他知道……”花簇咬牙道,“倘若宗主信不过,可以将花簇调离此地。”
晏无师冷眼看了花簇半晌,薄唇轻启:“不必,我会带他走。”他一向用人不疑,紫溪之事后更加提高了警惕,他能看出来,花簇很清醒,这样的人成不了第二个紫溪。
否则,就不只是叫她上二楼叙话这么简单。
“以后,你就是遂愿酒楼的主人。”晏无师站起了身,绕过花簇走向了门口,只抛下一句话,“我想你应该很乐意替他守好这处地方。”
对于可以利用的东西,晏无师一向喜欢物尽其用,感情也不例外。
在他身后,花簇闭上了眼睛:“属下遵命……”
沈峤端着托盘走出了厨房,托盘里是两道菜,一道是晏无师素爱的猫耳朵,只是换了南方做法;一道是他新学的荷花酥,是当地的风味。当他走上搂时,迎面撞见了晏无师自雅间走出来,连忙唤了一声“师尊”。
晏无师微微颔首,看着他手中的托盘道:“做好了?”
沈峤迎了上去,笑道:“做好了,还请师尊品鉴。”他说着话,目光不着痕迹地看了房内一眼,发现花簇也在里面。
花簇看上去并没有大碍,只是脸色不太好,看来师尊并未为难她,沈峤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中某个角落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一个害怕花簇会抢走师尊的念头。
沈峤心中蓦地一惊,他怎么能这么想?师尊养育他长大,他却想霸着对方不放,这可不是作为弟子该有的念头。可是少年不明白,为何他从来不觉得师兄会抢走师尊,却会害怕花簇?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想法纷纷甩了出去。
晏无师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什么的小徒弟:“那便走吧。”说罢便举步朝沈峤的房间走去。
趁着这个时候,沈峤转头对花簇轻声道:“花簇姐姐,你去忙自己的吧,师尊这里有我。”
宗主威压过甚,寻常人和他说一句话都要顶着莫大的压力,小公子这么说显然是为了解她的围,花簇立时松了口气:“多谢公子。”
“无、无事。”面对花簇的感激,沈峤有些心虚,毕竟方才心里还暗自揣测她,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他有些不自然地对花簇点了点头,便匆匆跟上了晏无师。
“师尊……您和花簇姐姐都说了什么啊?”
两人进了房间,沈峤放下托盘便忍不住问道。
晏无师也不回答,提起筷子夹了一块猫耳朵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了几下,眉心舒展开来:“南边的做法淡了些,总得来说还不错。”
沈峤悄悄摸了摸鼻子,心道:上不了台面哪敢端上来给师尊尝,这两道菜用了近两个月时间来练,若是还不行也太丢人了……
“多谢师尊夸奖。”沈峤说完,又忍不住想问方才之事,迟疑道,“师尊……您……”
晏无师截过话头:“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让她在你走后接管这座酒楼。”
沈峤长长地出了口气,神色放松了下来。
不喜欢还这么上心,他这个弟子,心肠委实太软了些,不过这也是他这么多年纵容的结果,怪不了谁。或许,他正是喜欢这份与世道不容的天真也说不定,晏无师心中自嘲地笑了笑。
说天真也够不确切,晏无师的弟子能有几分天真?即便沈峤还有几分少年的天真,但对于许多事,他都能很快看明白,只是明白后他也愿意用包容的眼光看待。这一点,哪怕是他这个师尊也改变不了半分。
晏无师睨了他一眼,故意发出一声叹息:“徒弟大了也留不住了,这才出门几个月,心就收不回来了。”
“没有的事!”沈峤连忙否认道,说着又绕到晏无师身后,替师尊捏了捏肩,略带讨好地笑道,“弟子的心永远是师尊的。”
这都是跟谁学的?晏无师侧过头看了看肩膀上的手,端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心中腹诽道。不过,他更在意的是对方另一句话,将茶杯放回桌面后,便挑眉轻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沈峤笑着承认道,“您和师兄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我不向着你们向着谁?”
亲人?晏无师神色一顿,眉梢挑得更高了些:只是亲人可不够。肩膀上传来不轻不重的力道,捏得晏无师一阵心痒,趁少年不注意,他伸手抓住对方手臂往怀里一带,一声惊呼后,人已经被他拽进了怀里,坐在了腿上。
少年原本也没对自家师尊设防,更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如此,以至于当他被一个温热怀抱拥紧时还没回过神,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晏无师,不明所以。
“师尊……?”
少年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晏宗主十分满意,将人又搂了搂:“下次就别带你师兄了。”
什么别带师兄?沈峤又是一愣,脸上满是疑惑,神情愈发可爱。近在咫尺的双眼清澈,眉心轻蹙,面容莹润如玉,俊秀又不失英气,一双薄唇轻抿,引着人忍不住靠近。
晏宗主强行压住自己的冲动,将人松开:“为师会不高兴。”
“为什么……”师尊会不高兴?
沈峤站起身,疑问还没完全出口,却见师尊又提起了筷子,自另一个盘子中夹了一个荷花酥放进嘴里细细品尝,便识趣地闭口不言了。
晏无师在余杭停留了半月,这段时间他陆续召集了附近据点的人到遂愿酒楼,又正式将酒楼交给花簇,这才带着沈峤离开了这里。
临行前,沈峤提出要去余杭街道上购置一些当地的特产,晏无师不允,而是带着他来到建康附近找到了当世的名医徐雄。
听到师尊突然要带他去见徐雄时,沈峤一怔,又想到这些时日师尊命人去打听的事,心下恍然:原来师尊一直惦记着自己的心疾。少年心中动容不已,但转念想到自己即将准备去拜访的人,又一阵为难——师尊不让他购置礼物,他到底该拿什么去见人呢?
沈峤正发着愁,两人已经到了徐雄的草庐。
这位退隐已久的老人虽然也对沈峤的心疾无能为力,却给晏无师指了一条明路。
“老夫虽然无法替你解忧,但我知道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帮这个孩子。”躺在摇椅上安度晚年的徐雄如此道,“你可以去玄都山试试。”
“祁凤阁?”去玄都山要找谁,晏无师只想到了这个名字。
老人点点头:“不错,祁真人在道医上造诣高深,又是习武之人,应该可以帮到他。”
没想到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要找上他最不想找的祁凤阁。
“我知道了。”晏无师不置可否,站起身就要往外走。老人似乎习以为常,也不见怪,继续怡然自得地摇着摇椅。沈峤看了师尊一眼,又站起身向徐雄行了一个大礼,郑重谢过老人后,才匆忙跟上了晏无师。
老人笑呵呵地应了一声,又闭上眼摇着摇椅,不知是在午睡,还是在回忆前尘往事。
自草庐出来后,晏无师也不停留,兀自朝一个方向行去。沈峤跟出来后,只看到一个背影。
“师尊,我们现在去哪儿?”
沈峤远远问了一句,身形一动便到了晏无师身旁。后者瞥了一眼沈峤,不咸不淡道:“天阔虹影倒是练得不错。”
当着自己师尊的面使用别人教导的功夫,的确驳面子。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我这不是怕追不上师尊嘛……”事实上,他方才只是下意识使出了天阔虹影,并非故意为之。若究其原因,大概真的是怕了。
“你若是真的顾念祁凤阁,你这一身轻功和你背上这把剑,最好都别在玄都山上出现,否则迟早招来祸端。”晏无师看向沈峤身后被白布包裹的山河同悲剑,话音凉凉,却是实实在在的提点。
沈峤脸色骤然一变,暗暗心惊,他并非不知这一身轻功身法和这把剑会给祁道尊带来麻烦,但他所想到的也仅仅是有损对方名誉。万没想到师尊会突然如此严肃告诫他,甚至提醒他会招来祸端。
“弟子明白。”沈峤沉声应道。
师尊出言提点,自然有他的道理。可师尊为何会突然提到不能在玄都山上出现?难道说……少年眼前一亮,上前几步问道:“师尊!我们是要去拜访祁真人吗?”
还算不笨,这么快就想到了,晏无师淡淡应了一声:“你不是本来就想去找他吗?”
“什么都瞒不过师尊。”少年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原本是我一个人去,现在师尊和我同去,祁道尊一定会很高兴。”
晏无师心中一哂,我又不能当他的弟子,他看见我能高兴到哪里去?口中则淡淡反问道:“你不怕我再把你丢在玄都山?”
“怕自然是怕的。”沈峤眸光闪动了一瞬,又粲然一笑,“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祁道尊又不会囚禁我,弟子有手有脚,总能找到师尊的。”
这话极大程度上地取悦了晏无师,连眼角眉梢都晕开了几分笑意。既然心情愉悦,晏无师也不介意早些到玄都山,毕竟除了给沈峤治病,他也想再会一会当今世上的天下第一。
“那便走吧。”
晏无师说话时,身形已经掠至附近的一棵树梢,沈峤见状连忙施展轻功跟了上去。
玄都山上,玄都紫府的大门依旧静静伫立在那里,风雨飘摇,屹立不倒。
自掌教祁凤阁成为琉璃宫所出排行榜上的天下第一后,玄都紫府盛极一时,不光是道门之首,也是一众江湖门派之首。五年前,祁凤阁打败并击杀从突厥来的狐鹿估后,风头更是一时无两,令武道中人敬仰有加。
然而许多人纷纷想攀上的玄都山,在晏无师眼里,却逃不过盛极而衰的结局。十年前他便看出,这位武道上的巅峰强者,在处理门派弟子的问题上过于优柔寡断。不仅眼神不好,还指望人人都能向善。
晏无师带着沈峤来到玄都山脚下后,沈峤提议要不要伪装一下,以免碰到玄都山其他弟子。
“不必。”晏无师道,“以你现在的武功,祁凤阁门下的弟子未必是你的对手,那些老家伙也拉不下脸皮对一个晚辈下手。”
诚然,以晏无师的性情,得了珍宝就要藏起来独自享有,沈峤就是他心中不可多得的珍宝。沈峤被他藏了很多年不假,但那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他的阿峤不该是笼中金丝雀,而应该是天上鸿鹄鸟。
“先前不让你露面,不代表你要藏一辈子。既然如今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难道就不想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师尊这一番话,算是肯定了他这么多年的努力,沈峤面色一喜,朗声答道:“是!”
“鼠辈才要藏头露尾,今天这个正门,本座走定了。”晏无师说罢,便领着人上了山。
只是想进这山门,却费了点功夫。于晏无师而言也不算多,仅是一道气劲而已。
两人到了山门前,沈峤对守门弟子表明身份和来意,不料出来不是祁凤阁,而是谭元春。
这位当世天下第一的大弟子,这些年来变化不大,不光是容貌,还有内力。前者是好事,然而后者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通报弟子只说浣月宗晏无师携弟子到访,并没有提及沈峤的名字,以至于谭元春与沈峤面对面时,都没能认出沈峤。
心里的偏见不是一朝一夕可改,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然而谭元春这些年也并非毫无寸进,至少在为人处世方面,懂得藏起自己心思,开口拒绝两人的话也少了当年的少不经事,多了许多圆滑。
“你们玄都山,倒是有意思得很。”晏无师戏谑道,“本座好歹是一宗之主,来拜访你们掌教,你作为大弟子二话不问就要替自己师尊拒绝访客?道门就是这么讲究礼节的吗?”最后一句话更是裹挟着威压,朝几人席卷而来。
谭元春堪堪站住了脚,嘴硬道:“晏宗主信也罢,不信也罢,师尊的确在闭关疗伤,不宜见客。”在他身后的弟子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地犯着嘀咕——掌教是何时开始闭关的,他们怎么不知。
晏无师自认看在《朱阳策》救了沈峤一命的份上,他今日已经忍让良多,既然对方不识趣,那便怪不得他了。
“既然你不想通报,那本座便自己来!”晏无师冷声一哼,足尖点地,身形登时腾空而起,只见他手腕翻飞,一道带水声的紫色气劲自指间迸出,风驰电掣般朝山上巨大的道祖像射去,竟是要毁掉那道祖像,在场弟子大惊失色。
然而,就在气劲快要正中道祖像时,千钧一发之际,山中毫无预兆地飞出一把剑来,与气劲直直相撞,两相抵消,总算是保住了道祖像。
能在极短时间内掷出剑刃挡下晏无师的气劲,其人是谁可想而知。
晏无师于空中一振双袖,身形悠然降落,也不去看被惊呆的几人,负手而立。沈峤微微一叹,眼睛注视着山门,与晏无师一道静静等待着祁真人露面。
果然,一道声音自山中响起:“原来是晏宗主驾临,贫道失迎。”话音落时,一道青衣人影已至众人面前。来人手持拂尘,周身气度沉稳,脚下却轻盈无比,可见内力精深。
毫无疑问,来者正是祁凤阁。
“晏宗主,好久不见,贫道稽首了。”青衣道人颔首微笑道。
自祁凤阁现身后,沈峤神情便难掩激动,但师尊在旁,不能僭越,他便压下心绪静静等着。祁凤阁自然也注意到了晏无师身旁的少年,心中忍不住闪过一个猜测,神色微动。
“祁掌教客气。”晏无师颔首回礼。
回完了礼,晏无师下一句话便不再客气:“祁掌教这门楣日渐增高,晏某若没点本事,见你一面恐怕不易。”
祁凤阁看了一眼谭元春,对晏无师歉然道:“弟子无礼,还请晏宗主勿怪。”
“笑话,我怪他作甚?”晏无师不屑道,“他要祸害的又不是我浣月宗,干我何事?”
这话中轻蔑之意不加掩饰,谭元春脸色登时铁青,抬头看向祁凤阁。
然而祁凤阁并未反驳晏无师的话,只道:“元春的武功虽然差了些,倒也没有晏宗主说得那般不堪。”
“是么?”晏无师微微一哂,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而是对身旁的沈峤道,“不是早就想来见他?见到面怎么反倒不说话了?”
沈峤这才平复了一下心绪,走出一步见礼:“晚辈沈峤,见过祁掌教。”
“你真的是……”祁凤阁声音微颤,有些不敢确定。这么多年,他没有听到对方一星半点的消息。原以为天妒英才,当年那个孩童真的如传闻一般被人所害,万没有想到能在今日得见。
“你是阿峤?”
“是。”沈峤笑着点点头,“道长,阿峤遵守约定,回来看您了。”
少年身姿初成,发丝高束,白衣翩然。虽在魔门,却独有几分出尘之气,眉间坚韧不改,眼中清澈不减,行止温文有礼,依旧如当年那般。
直到此刻,祁凤阁才算真的不悔当年的决定。那时他便觉得,这个孩子虽然无缘成为他的弟子,却又冥冥中继承了他的衣钵,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传人。
看来,这一次,他没有再看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