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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鹬蚌太子 ...

  •   最近,饭桌旁,床幔里,花窗后,还有那只远远冷冷清清沥沥的月亮下,我常常能看见一些白色的东西。
      有的装满黑发,有的头颅光亮。
      有的半面妆容,有的血肉剥离。
      有的皮肤凋零,有的骨骼凸叠。
      却,无一不拥有一张涂色殷红的大嘴巴,一律指戳于我。
      于是,我紧闭门户,不敢踏出一步,也不允许任何人亲近到我身旁。
      有一次,小宫女奉命为我送来换洗衣物。当时,我正躺在床上午睡。风过睫毛,微微动静,倏忽睁眼,悚然看到,窗户洞开,午后暖暖的阳光直洒进来,为房间地上铺了一层软茸的地毯。小姑娘卷着窗帘,回头来对我巧笑销魂,“太子爷,您醒了。”
      她的话没有说完,甜美的笑也凝固在嘴边。
      当东宫外所有的人听闻那一声凄厉的惨叫赶过来时,只看到地上惨不忍睹的她。
      以及站在这具已经看不出是人的身体旁的我。
      我的手里握着一把尖刀,刀嘴上叼着几片人肉残瓣。
      所有人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来阻止,如何来收局。
      而地上这个穿着白色宫衣的小东西,也像被剖开肚肠的垂死青蛙一样,空蹬了两下腿,忽而一叹,散了气息。
      我没有记忆下这个过程和过程里步步骤骤的内容。
      别人怯生生特地跑来告诉我说,当时我像饿了好久好久的野狼一样,嘴巴里兀自咀嚼着一条滴血的似肉的物体。
      但是,我连这种正常人绝对会刻骨铭心的味道,也印印淡淡地想不起来。
      告诉我的人,边说边小心翼翼摆着开逃的姿态,趁我不信愣神的当口,这些好心的家伙也一溜烟儿不见了。
      从此,再也没有哪个大胆到不要命的,进来东宫殿了。
      我的身上越来越臭,指甲越来越脏,头发越来越长。
      我又不敢照镜子,怕疏心整理的时候,会有长着横切过脸颊的红色嘴巴的小鬼,突然从肩背后跳出来。
      我抽空写了很多张纸条。白色的宣纸,浓墨的字迹,只是同一个字——“杀”。
      我把纸条撕撕渐渐,垂挂到房间上上下下各个角落。
      只有这个地方被墨香充斥,被横勾笔画塞足,我才能在每个夜晚有那么半个时辰,放心地吐露呼吸和疲惫。
      亮意芬芳的月光铺洒在纸窗上,有透过油纸硬要进来的愿望,我却绝望地拒绝它们的好心好情与好意,已然成鬼,今生住定。
      凌晨,我伫放在床脚镜影里的香烛,支支燃尽,最后的点头一缕烟,也被清早寒冷的温度冻结了。于是那种能穿透心肺的烟雾气儿,有这么少刻干净的时间,不再通过我的嘴巴和鼻子在我的身体里进出。
      我恰恰醒来,恰恰头痛,恰恰心酸。
      心房里自落的雨滴打散了整腔的污秽。
      于是,能像个人样自己穿衣服,能像个人样拖着鞋走动。
      突然,手指尖开始起了一阵颤栗,拼命地渴望房门外新鲜的味道。
      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我做得却那么艰难。
      我尝试地坐到殿门外长阔空净的台阶上,很想很想见一见我的那些兄弟。
      当东宫殿的太子萧进变成了吃人怪物的传闻充塞了皇宫各个角落,只有萧过曾有一次携着半只残破的风筝来看过我。
      那是春日三月,松竹抽叶,闲云封户,葱茏之下,花瓣沾衣,芳草盈阶,茶烟几缕,晴光满眼,黄鸟一声。
      阳光几乎是□□地从门槛处一直蔓延过中庭,在我凄寂紧闭的殿门下蛰伏。
      闻到那种暖暖心动的味道时,真后悔自己干过的每一件事,不管是别人评判我的还是我自己都无法评判的,只愿五蕴皆空,剥皮重生。
      萧过笑得毫无心机,在院门外朝我招手。他要进来的姿势,被门口两个熊腰虎背的武士挡住。
      “大哥!”他急急地喊。
      我从台阶上缓缓抬头,从参差乱拂的头发间看过去,盯住那一副青春的眉毛和恰好的眼睛,勉强牵动了自己的唇角,嘿嘿空空的两声笑。
      “大哥!”他还在喊,半个身体越过武士互织的强壮的手臂,他的上下仿佛在这种有力的分割下有些扭曲了。
      他一定很疼,可是他很执著地非要把手里东西摇给我看见。
      我记得这只风筝,是我小时候送给他的唯一礼物。
      因为我,他,还有萧迟,一起玩弄久了,不是心知,根本看不出它的本来面目。
      “大哥!你看看!你看看我!你是太子爷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哭了,倔强任性乖僻粗暴的萧过,竟然在哭。
      用不停歇的咸咸痛痛的泪水稚拙地表达他的感情。
      我有冲动要从台阶上跑过去,去握住他伸出来的那双手,去把握那双手的温度,是的,然后像他祈愿的那样,重新做回一个人。
      我的泪使我这张脸纵横沟壑,丑恶难当。
      可是,我努力带上笑容。我的弟弟都没有放弃我,我也不能,就算改写我的生命轮回,坠入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我也不能这么放弃我自己啊。
      快了,我快要接近院门了。
      我很快乐,真的很快乐。
      我几乎像梦里见过的那些残忍啃噬我血肉的小鬼们一样,扯出最大最大的笑容。
      嘭!看守的武士把萧过往后面地上一推,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听到门外的萧过在号啕大哭。
      唉,我叹了声谁也听不到的息。
      我把整张脸往厚木门上一撞,力道十足。仰天倒下的我,五官俱碎。

      萧过,其实是我们之中脾气最差的一个,萧迟性格最好。可是,常常恶言恶语的萧过却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弟弟,他是宫这种地方难得的一个单纯传奇。萧迟很聪明,太聪明了,淡如流水,喜怒哀乐在拂袖捋发之间就能过眼云烟,从小到大,我都没能看透他。
      其实,父皇除了我,对他们两个都很喜欢。
      萧过本是谢后的亲儿子,她对他的爱是理所当然。
      可是,她居然对萧迟也并不特别讨厌。
      如我,没有学会弟弟们的生存方式,却顺理成章地被选为太子——
      那还是十五岁那年的中秋。
      父皇携谢后赏宴群臣。
      酒酣兴高之际,父皇突然开玩笑地说当场就要定好太子人选。
      谢后瞠目,群臣哗然,父王却义无反顾。
      在大人脚边正襟危坐的我们三人,沉默不语,确认玩笑。
      当时,连一向大大咧咧的萧过也表情冷漠,心思深藏。
      依然是紧锣密鼓的助兴表演,父皇的提议一度被中断。
      因为他喝了不少酒,有些故意放弃皇帝的姿态,只不过脸色不好,年老加苍白。
      他一个瞥目,发现到什么,对我厉声问道,“那两个人呢?”
      “是,是,父皇。”
      “过儿和迟儿呢?”
      “是,是,父皇。”
      “你怎么就会是啊是,是啊是的,和你那个疯疯癫癫的娘一模一样!”
      他,居然连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而且,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我喉里干涩,紧张得要吐了,只听见围绕着我的是一段一段不明显却停不了的嘲笑。
      “是,是,父皇。”我还是说道。
      他的脸色更难堪了。好久好久,我已经脑子发胀地低下头,仿佛快要睡过去了。
      突然,手腕一下被桎梏。
      我如掉进野兽堆里的小鸡仔似的,惊恐瞪目,泛着漆黑柔弱的眼光。
      我被父皇毫不怜惜地举了起来,更听到他的大叫,“赐萧进为东宫太子,钦此,谢恩!”
      灯烛耀眼的殿堂中央,窒息无声,每个人都刻意屏住自己的呼吸,生怕稍粗稍促的气息会将皇帝的那句惊天霹雳的宣布,割离得更加四分五裂,然后,他们抓都抓不住,哪怕一小片儿,来补全自己的利益。沉闷中突然来了一记桌子被挪移的声响,原来是骠骑大将军马成功铁青着脸色,突兀站起,也不顾皇帝和皇后,直落落地拂袖离去。由这一声开始,殿中慢慢腾起了一些且窃且怨且嘲且怒的议论声。
      我看见了谢后的眼神,终身难忘。
      “呀!”父皇在低低地诅咒。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难禁的尿液湿遍了父皇的手臂。
      “怎么这样!”他嫌腻地说。
      我被他像抛掉垃圾似的仍在了地上。
      那时,我就确定自己已经,一点一滴地开始扭曲了。

      初夏虫鸣,一声唧唧,一声唏唏,一声嘁嘁。
      浮萍下躲藏的青蛙吃掉了唧唧,月亮后偷偷溜走出来的夜风吹散了唏唏,而我的心已经被雕刻得坑坑洼洼了,心角落里整好有一个洞,大小适合让嘁嘁落进去。
      因为尝到一口露水,头脑竟有无与伦比的清醒。
      于是,能听到庭院里白天觉察不到的声音,对话,生命和生命之间的律动。
      哪个墙角,花儿在互相取笑。
      野百合含羞低头像娘子。
      三角篁涂红抹绿像唱戏的花脸。
      扶桑绑着红头巾像村姑。
      蓟草满脸大胡子像个夕阳背影,仗剑孤独的大叔。
      一只蜘蛛从墙根处慢慢往上爬,向高头外投射下来的灯光进发。
      半途之中,停下来插入花儿们的讨论。
      “唉,我满脸却是爬满了皱纹!”
      我扑嗤一笑,没来由心欢,忍不住接口,“你才像个充满智慧的老爷爷呢,不必自伤。”

      “那我呢……”有个粘稠软濡的声音借了我的话头问道。
      我浑身一颤,惊恐低头,拼命自抑着陆续竖起的汗毛,不敢再动一动。
      我的脚圈旁,我的台阶外,缓缓溶溶销销魅魅地移过来这团影子。
      然后是深紫色的裙摆映入我的眼帘。
      谢明珠抚裙坐来我旁边,不介意露湿台阶,沾污骨头。
      她的香气一下子包裹住我。
      可惜我苦涩苍白,要死要活。
      “皇后娘娘……”我唤了她。
      “乖。”她浓浓一笑。
      她满指丹寇,慢慢地伸到我额前。她放下的一瞬,我差点尖锐而叫。
      她的手掌冰凉,不像是皮肤和血肉做成的东西。
      她的紫色指甲在我眼前华丽一闪,等我喉里颤抖稍停、心绪微宁后才发现,她竟然用尖尖细细的指头在撩着我那已经被汗和泥并拢得牢固的头发。
      她没有恶心扭头,反而细致小心为我一丝儿一丝儿地分开,很带兴趣和耐性地整理着。
      她夜深人静单独来了几次后我才发觉到的,其实若不去打断她的自顾自语,她常常好脾气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而且,也很健谈。
      ——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男人不希罕不用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东西,向往挑战与不可能。女人却生情慢,入情慢,忘情慢。同样一份景致,同样一份经历,同样一份感情,男人早已忘记,女人却仍在守护,腌渍一辈子、下辈子、生生和世世。
      ——其实宫里的我们都是身不由己。你很可怜,我也很可悲。我们常常必须去听、说、看、演连自己都不屑恶心的事情。若生存本是这么难堪,生来何用?
      ——可是,我真的好怕死、绝望、消失这类的东西。我要活着,而且依我从小到大的性子,还不能只是简陋大方的活,必须精彩靡丽的活。鹬蚌相争,并不是生活戏剧里每一个角色都能享受这种待遇。于是,为了自己的更好,而去毁灭别人。
      ——进儿,你说对不对?
      我的回答是。
      ——是的,皇后娘娘。
      ——对,皇后娘娘。
      ——嗯,皇后娘娘。
      她听了后,用极度温柔的手势抚摸了一下我的脸庞,“乖。”
      “所以,进儿就不要再执著于太子之位了。你若听话,母后,呵呵,母后不久后就给你送一个老婆来。高床暖榻,红袖添香,恰似一辈子的幸福。”
      “这样,幸福吗……”
      “当、然。”
      “为什么……”我的声音在暗夜中显得那么虚糜无力。
      “为什么?”她眨眨漂亮的眼睛,指尖移到了我的颈后,指甲一扣,突然刺痛我的皮肤,“还有什么为什么?因为我的儿子,要做太子呀!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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