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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光巷的小乞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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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街的一头走进来,冰冷的月光紧紧追咬着我的脚趾头,小小惊悸之后归于麻木。这时候街道的心跳渐趋微弱,两旁的低矮房屋门扉紧闭。从不牢固的门缝里透出了细微的声响和微细的烛光,有一丛两丛的光点掉落在我的脚背上,烟花般的烫,逼得我一趔一趄地慢慢往前跑去。突然踢到了什么东西,我弯腰捡了起来,原来是一把裂了嘴的酒壶。我把酒壶轻轻地摇了摇,听到里面晃荡的声音,很是高兴。我将捏着破酒壶的手举高,再举高,仿佛离开头顶很远很远,快触手到那个正对我冷眼旁观的月亮了。壶口淌下了一条瘦瘦的酒汁,我张开嘴巴,任它直抵我的喉头深处,竟有一股麻辣厉害的劲道,继而连我的心胸也被浇筑得麻木了起来。我把脸低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很深很深的街心。然后,我便听到了一阵“哒、哒、哒”由远及近,由小渐大的脚步声。我不自觉地咬住嘴唇,没有开动步伐,仿佛在等待这种声音来到我的面前。从我的对面,街的另一头,踟踟蹰蹰,蹒蹒跚跚过来一个影子。远远望去,影子显得很年老,苍弱,颤巍,无力。待到它的全部从阴暗中出来,暴露在清清的月芒中时,我分辨出了这是一个老人,只身单零的一个老男人。我瞪大眼睛,看着老人画在石板街上的影子越来越大,越拉越长。真的很奇怪,他那么矮矮小小、委委顿顿的个子,竟能拖曳出那么巨大而可怕的影子,好像整条街都被他的影子充斥了,纷纷踏踏地排挤过来,裹绕着我的范围,要把渺小的我也挤占成虚无。我惊诧极了,只会傻傻地伫立呆望。在他的影子快踩到影子里的我时,我们之间猛然擦走过一个更夫,像猫儿一样,走路都不出声的。我悚然一颤,我看到那边的他也是如此。更夫走得太急,手臂撞到了老人,老人脚下仿佛不沾土似的,轻易就倒地了。“哎呦”,我听到了真实的痛楚的呻吟,然后老人那原本神话般的影子失去了压抑与强迫的作用,在他倒地那刻,跟着渺渺淡淡地摔碎了。更夫已经走远了,在暗黑深处传过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喊叫,嘶哑得像只被掐住了喉咙的公鸭。直到夜风啄了啄我垂在腿边的手指,我才回过神来,看到老人依然没有从地上起来。我跑了过去,搀住了他的手,帮他一点一点地抬站起来。“哦,谢谢,年轻人……”我的酒壶碰到了他手里的什么东西,竟彼此发出了亲切的哐啷声,原来老人手里也提了一只酒瓶。我闻到老人身上浓浓的酒气,原来是个名副其实的可怜的醉汉。老人反抓住我的手,热烈地喊道,“来,请你喝酒去!”我皱皱眉,从老人手中把手抽出,本能地想要避离,“不用了,老人家。”“嘿,你别看不起俺,俺有钱,真有钱,说定了,俺请你!”
他突然来了很大的力气,攥着我跟他走。阴湿的月光悄悄地跟在我们身后,哪怕窃取到一两截断续的对话,在于它也是一种满足。我被老人带到了邻街的转角,居然看到还有小酒铺亮着烛灯,打着酒旗,扇着微风,穿越着酒香。那挂在棚檐下的油灯,颜色浑浊,阴阳怪气。可是在被遗弃的我看来,它泛开的黄黄暖暖的光,竟有一种催眠抚慰的力量。我被蛊惑了,很听话很乖巧地坐在一张桌子边,老人也坐了下来,“店家,讨两个杯子。”“得嘞!您稍等!”老人的声音洪亮粗鲁,和他黑黑红红的脸庞很配。他从他带的那只酒瓶里倒出两杯酒,一杯很直爽地推来给我,我还没有接过,他就已经把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了。我拿起了杯子,不忙着喝,凑着头上烟熏般的灯光,打量起面前的这个汉子。他约莫五六十岁年纪,额间像被锯齿凿刻了干巴巴的皱纹,一条一条的纹沟互相硬生生地分开,就算落到了雨水,也洗不干净里面经年累月的沧桑,眼神是迷惘的,已经区分不开眼珠与眼白的颜色,鼻梁上、嘴角边、下巴下有一些不像是自作自受而来的淡淡伤痕,梢梢尾尾都沾了传奇的味道。只是整张脸,正兴奋着,带笑着,不停的客气着,“喝啊,小伙子,说好了俺请客。”“好啊。”我突然无比轻松,学他的样子,将一杯酒一口喝光,听到了他的赞许认同声,我拿袖子一抹嘴巴,咧开了大大的笑容。
老人说他刚刚从城里的某户人家哭丧回来……
知道什么叫哭丧吗?有死者因为断绝了六根,失尽了亲眷,有好心的街坊邻舍不忍他上路时冷冷清清,到底会成为无处收容的孤魂野鬼,于是大家结伴凑份,请了一些沿街流浪的闲汉,扮作死者的后辈和送葬人,而这些人的主要工作是为死者守灵,聊添香油,按照时辰嚎上两嗓,装弄悲戚。也有富裕人家,长者的出殡极嗜面子和排场,而家族本身却是人丁单薄,也会命令奴役仆从扮作一二亲戚,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而周遭的贫苦人家为了赚几个小钱,倒也会自动上门,愿意哭丧的。
老人干这行断断续续也有几个年头了,平日里总是有了上顿不知下顿,可是逢到这种热闹杂乱的场合,不用花费多大脑筋和力气却可以换得个把顿饱饭。老人也有一个群,聚集了城中几条贫民街上大多数的流浪儿和乞丐,大家都是好心的,有了消息也会奔走通知、相互转告,于是浩浩荡荡、扰扰攘攘在高楼亭台金轩香榭的夹缝之间,艰难地讨着生活。老人说,做这样的事情一点儿也不累,有不错的衣服换,有不错的伙食供应,一路上嚎啕喊叫着,还有沿路民众冷漠的观瞻,也算是一种小小可怜的虚荣呢。他一直一直口口声声说这样的赚钱容易,太容易了,得了零钱马上可以换酒喝掉。可是我听得出那是用怎样一只沙哑充血的嗓子来嗫嚅地回忆那些桥段。而这样的“好心和实惠”又不是天天落到这些无家可归、无人照顾的老男人身上的。
“老人家,实在不该用您辛苦赚得的钱来请我。”
“嘿,就该马上用光,用光了下次才有决心去把它再赚回来。如果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如果不是还有这样一种满足徘徊在我人生的前方,我想……我想我是不会有勇气和力气活到现在的,并且把这把年纪继续再支撑下去……”
一只夜虫瑟缩着翅膀冲进了酒棚,无辜于连续不断的疲累的飞行,千方百计要找一个落脚点歇一歇。它看中了酒棚顶上的烛灯,实在喜欢和向往这暗夜里唯一的光明所在。它慢慢地努力抖动仿佛快要僵硬了的翅膀,朝那里飞去,飞去……我怔怔地张着嘴巴,已经看不见虫子的身影了,却清楚地看到火焰梢头一次短暂的激烈燃烧,火苗仿佛一下子肥壮了许多,火中发出了如叹息般的满意的咀嚼声。我的嘴里突然落进了一些咸咸苦苦的东西,我低头看手中的酒杯早已经空了,那么我口中的就不是酒了,是什么呢,世上还有比这寒夜里的冷酒更酸涩更难吃的东西吗。不只啊,不只是嘴里,连我的脸颊上也是湿湿粘粘的,真的很难受。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看了飞虫扑火那一幕而哭,还是因为听了老人下面的故事而哭,或者,我的视觉,听觉,一切感觉都已经扭曲混乱了,包括那颗丝丝麻麻的混乱中心,被一层薄皮包裹着的红红颤跳的心。
“以前经历过的很多事情我都已经不记得了,”老人深醉了,连舌头都大了,吐字含混不清,嘴巴里出来的味道很臭很臭。不知为何,我却单单为他讲话的表情和音调所吸引,愿意安静地聆听下去。酒铺伙计也藏身在炉灶旁边的小角落里,拱起膝盖,双手环抱,身体和身体下的影子虚虚浮浮,轻轻酸酸。
“不管是小时候在父母的身边,青年时期的流浪历险,中年阶段的颓委荒废,一切的日子,日常的岁月游走,都是印象浅淡,好像所有的感觉都是可有可无的。只是有时会在梦境里,不,也会在突然梦惊后的独坐时,能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家乡的美好。”老人继续说道,“我的家乡有广阔辽远望不到尽头的大片麦田,麦子成熟的时候,放眼皆是金黄的颜色,让人目眩神迷,只愿放松放心放身于麦草之间,可以跑跳上一整天而不知疲倦,闻着麦子干燥的香味,只觉得其他所有的食物都比不过亲手种植出来的粮食。那时候的每一天,都仿佛天地归于胸中,说是心无大志也好,说是怠于平庸也好,真的,从没想过要走出家乡,到别的地方去生活。变化是突然之间降临的,一个炎热的中午,一支重装戴甲的马队驰啸过村子,掳劫了村里的几个壮丁,包括正在路边闲闲乘风的我。我被粗绳子拖拽在马屁股后面,跌跌冲冲地跑着,回头只看见我那把可怜的破扇子在扬起的尘土中干支分裂。我浑身也像快要散架一样,疼痛的连眼泪也来不及流,只是完全放弃了的任由一只畜牲使唤。后来才知道,不只是我们村子,他们沿路随便抓人,还糟蹋了很多地方。他们的领头人原是朝廷的功高大臣,守疆猛将,骠骑大将军马成功。民间传说,他在某一年的中秋佳节,宫廷宴会上,对皇帝和皇后肆无忌惮地发飙,几天后就被朝廷以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贬了官。这人是个鲁莽汉子,当下就摔了官帽,撕了圣旨,率领亲信卫队,杀了城门兵士,连夜出城去了。听说,后来朝廷发榜各州各县,指名他为朝廷钦犯,可是,就一直没能把他生捉活拿。他是山东人,传言他回了老家,占山为王,依水立寨,暗里招兵买马,又四处打家劫舍,积累财富,周边的民众都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像我们那样的青年男人,更是被强迫着加入他们的队伍。曾看到有人试图逃跑,被抓回来后不是断了手脚就是挑了筋骨,然后扔一条烂命到后山荒谷里,不让你马上死,而让你苟延残喘,亲眼看着自己怎么慢慢去死。我和同村几个人被编入同一支队伍,在一次和朝廷军队的正面对决中,我们被指派为先锋。举着脆弱的武器冲向前去的时候,我吓得尿都洒在□□里,哭了喊了叫了拼命的饶命了。我们不会打仗,我们哪会打仗啊!我们只是单纯的老百姓,只想单纯的种地,单纯的讨媳妇,单纯的生孩子……我的旁边,阿明阿达阿新倒下了,一个个血肉模糊。我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煽了一下脑门,然后眼前便什么也看不清了。红的黑的腥的臭的东西,遮住了我的眼耳口鼻。只是趴倒在血泊中,模模糊糊中,烂烂糟糟中,忆起了家乡草屋门口,泛着甜蜜的微笑正等我回家的邻家姑娘,我答应回去时给她摘一朵苜蓿花……紫红色的小花若别在她的耳际,一定会很好看,真的太好了……如果没有某些人之间自私的权利战争,那真的真的是太好了……”
我扶着烂醉的老人出了酒棚,就听到身后吱嘎声响,小伙计开始收帘子关铺子了,我回头一看,他已经灭了炉子,正颤颤难难地站起,一跛一跛地来到棚檐下,拉长了脖子,噘起嘴巴,噗的轻轻一下,吹熄了油灯。身后,身左,身右,身心之中,重新掉入了寒寂冷瑟的黑暗里。唯有月亮,不知何时走在了我们的前方。此时此刻,它显得一点儿也不讨厌了。而且,我们是那么孤独渺小和无能为力,反而迫切地想要抓住月光尾稍短暂的温暖。老人带着我追走于月光,来到一条瘦巷之口。
月光突然纷纷洒洒碎碎满满地倾泻在这条深巷里,然后那么温柔的在这里睡着了。月光睡在窄巷中间半湿半滑的小路上,睡在树影微摇的墙壁上,睡在暗香铺叠的转角处,睡在小路边被人丢弃的破箩筐上,睡在烂糟糟的白菜叶片上,睡在肮脏发臭的小猫尸体上。我把老人的身体小心放在巷子深处的一块空地上,随手扯过旁边一条满是洞眼的布片给他盖上,月光就又睡在了这条布片上,睡在老人露在布条外面的瘦骨嶙峋的手上,睡在他凹瘦得可怕的脸颊上,睡在他额头干硬的皱纹里,睡在他平静的眉毛里,睡在他不设防的平稳呼吸里。我守坐在老人身边,无措地看见月光又想睡上我凸出在草鞋外面的脚趾头上,睡进我手脚上的血痕累累的伤口里,然后,一寸一点慢慢从我散碎的衣瓣间钻入我的胸口,猛然咬啮住里面的……
我是被刺骨的寒冷给冻醒的,睁眼一看,依然小巷,依然贫瘠,只是昨晚的月光消失了,换成天地之间满幅满幅的白。原来一夜骤降薄雪,僵硬的感觉覆盖住我的全身,我勉强抬了抬手臂,身下却如磐石般动弹不得。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惊骇瞪目,不自然地缓缓拨转脖颈,看到身边地上横躺的老人依然好眠。那条零落的布条不知何时从他胸前滑落到腰间,他的上半身染遍了冻雪,这么难堪的感觉竟然未能催促他醒来。我感到了浓浓的恐怖,手指探下,再探下,不敢再往下。我怕触手到烟烬消散的死寂,那种绝望会让我更加濒临崩裂。我轻轻推了推他,加重一点推了推他,很重很重地推了推他,疯了一般狠狠地不断地推他。好久之后,我猛然刹住了自己的动作。我抬起皲裂的手抹了抹同样裂着血口的脸,正好一串儿眼泪填补了这些细微的沟壑,好了,满了,冻结住了,我不会再哭了,好了,好了……
草草埋葬大叔之后,我没有多余的悲伤,像他这样归宿的人,世上还有何其多。我自己呢,兴许还没有大叔这样幸运呢。大叔死时身边至少还有一个陌生的我肯为他哭丧,我呢,我的身边已经没有一个可亲可近的人了,单单的,雪天雪地里,只我自己,只我自己……
我很喜欢初次来到这里时,看到的铺满小巷的月光,于是,我唤它为月光巷。
没有谁来注意到,这条狭窄得像能压迫住人呼吸的小巷里,住进了我这样的一个小乞丐。
冬尽雪藏,春风来面,初暖袭身,呼吸苏醒。
我变更懒了更脏了更臭了更恶心了更糟糕了。
常常可以好几天不出去觅食而不觉得饥饿,满足于呆呆靠墙而坐,听墙头伸过来的槐树枝间小鸟无聊的鸣啾,想象墙内秋千时起时歇的人声笑语。偶尔有一小朵香花掉在我的肩上,我稍稍偏头就可以用鼻子碰到它,感受它的好意和善良,唯有干净的它,反而愿意接近和亲昵于我。
从我的月光巷走出去,最前头横着的那一条大路叫朱门街。除了皇家御苑,是京城最奢靡繁华的地方,聚集了京城最有权势的高官与皇室亲眷。月光巷的右墙旁,是宏文院书记员陈大人的府邸。陈大人官阶不高,但他有一个很有来头的背景,他是当今谢皇后的隔房表弟。陈府朝着月光巷也开了一扇后门,不过平日里出入很少。陈府应该算是作息得当的规矩人家,别的不知道,至少和月光巷左墙后,也就是陈府对门的那户相比。话说回来,京城任何一座豪门富户都不敢和那一家比拼。
那里是谢相的府邸。
谢相,谢晓星,谢后唯一的弟弟,本朝最年轻的宰相。
人们说,这个世上有一个谢晓星就很足够很足够了。
没有见过他的人,想象到底妖孽是怎样炼成的。
已经见过他的人,沉溺迷醉不可自拔于这个妖孽。
谢相的家是最能体现权利和欲望的地方,是被皇帝与皇后娘娘宠爱着特许它可以夜夜笙歌朝朝艳舞的地方,是墙檐下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又总是不灭的地方,是男男女女各相各形拼命地笑、喊、叫、闹的地方。
这样一来,您说我这个天底下最懒的小乞丐,受得了受不了?
可是今天,我对隔壁这家的管弦丝竹欢歌笑语,咬牙切齿不起来。
我发烧了。
从早晨开始就不对劲,身上一个劲儿的忽冷忽热。
烧得全身汗毛都快掉光了,糊里糊涂中竟然回忆起半年多前带我来这里的哭丧大叔。
他一定是也有些想我了,于是向阎王爷申请,让我提早下去,与他叙旧。
这个结局倒也平平淡淡波澜不惊,挺好的。
我迷迷糊糊着,突然听到身体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在惊呼喊叫。
“吓!谁呀……”
我倒想问问你是谁呢,一惊一乍,倒霉催的。
无奈,我根本抬不动沉重的眼皮。
那个东西仿佛朝我小跑过来,来了,蹲在我面前了,还伸手摸上我的额头了。
别,我很脏很臭很恶心的,会把你也弄脏的,别碰我,别……
“好烫啊!”这声音还是改不了大惊小怪。可是软软柔柔丝丝媚媚的,在春末暖气浸润的夜晚里,显得那么动情而好听。
那人突然离开我跑走了。
别,也许我病好后会努力变干净变香香变的不再恶心,所以,别走,别……
又是一段不知时间的昏迷。
感觉好像好些了。
能慢慢睁开仍然微烫着的眼睛了。
怎么有条干净淡香的被子压在我的身上。
不只如此,我的眼皮下,鼻子下,嘴巴边,伸过来一只细细的手,细细的手里捏着一把细细的汤匙,汤匙不时舀着一碗颜色细腻的红豆沙。
我想也没想,一把夺过碗,拿手就着,稀里哗啦地吃光了。
一抹嘴巴,好像背心里微微渗渗地出汗了。
能回来的感觉真好。
这时候的我,只想笑,那种最单纯无忌的笑。
有人比我更早地笑出声。
我看到面前蹲着一个小小瘦瘦的她。
仿佛刚从某棵槐树里钻出来的她,浑身贴满碎花瓣的她,居然顶一个乱乱的鸟窝头的她,五官长相实在不敢恭维的她,笑容里却暗含莲花般洁净魅力的她。
一个长得那么难看的小姑娘,一个笑得那么好看的小姑娘。
“谢谢……”我竟然会害羞低头,竟然会害羞道谢,竟然连我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没事儿。”她牢牢盯着我,“你是谁呀?”
“我……叫迟……”
“真滑稽,有人会叫自己痴儿。”
“不是,我……”
她听错了,想错了。
可是来不及等我澄清,我们的身后,属于陈府的后门被冲冲地打开了。
我愣愣地看到,门里出来一个相当美貌的女孩。
眼眉精致,肤色白皙,却整片神情冷漠,是令人极度讨厌的一种木然。
连声音也是干巴巴的,仿佛春日的私语情调并没有感染到她。
“红花,回来!”她拿指关节咚咚地扣了两下门,提起我身边鸟窝头姑娘的注意。
“可是,丝丝,这个人……”
“回来!”
那凶女人也不再命令第三遍,硬邦邦地转身进屋去了。
鸟窝头姑娘撇撇嘴,吐吐舌,扮个鬼脸,站起身来,回头对我说道,“我待会儿来收碗。”
说完,竟还眨了眨眼睛。
她走了,我把红豆沙碗重新拿起,舔了舔碗口的残渍,甜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