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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皇帝最有权利说话 ...

  •   今早儿,经过永萃门的时候,我的额角落到了一滴鸟屎。
      本来,心里就有簇簇的怨忿,因为想不通某些事情,而觉来格外的委屈。
      刚刚例行去给皇后娘娘请了安。
      她似乎起来得很早,淡色眉宇间还渲染着晨间的雾影,那副慢条斯理啖食红枣的嘴唇,说有多不可思议就有多不可思议。
      不知怎的,她又提到给我选妃的事。
      打萧进过起了吞云吐雾的日子,而萧迟那家伙又久久不见踪影,她便牢牢地盯住了我。
      倒霉催的,今天我拒绝得格外激烈,于是,惹来了她深深的怀疑。
      “过儿,你是不是有了意中人了?”
      “没,母后。”
      “若真有喜欢的人,可跟你父皇或者本宫说,不得有所隐瞒!”
      “没,母后。”我斩钉截铁,外加一句,“真的。”
      我的实战经验还是弱了点,在这种必须要计量心计的场合里,我往往将喜和怒、镇定和慌张,都表现在脸上。以往,前有萧进挡着,后有萧迟垫着,我这个二皇子名副其实的闲散人一个,悠游如鱼。后来渐渐的,见多了权利故事,才少许明白,在宫里,不容许你任性地想为什么就为什么。很多因素,逼得你正面直视——一定得去做个人,且必须是参演某一种角色的人。
      我抬手把鸟屎抹干净,迎面而来定时巡逻的侍卫,彼此给了肃穆的注目,而我从容尚佳。然后,隔了很远地望了一下他们的背影,屏住呼吸,轻巧地绕过永萃门,往右手里直走是我的寝殿。我往左边拐了弯。

      小湖居是萧迟自己给这座荒废院落起的名字。它的存在年限和传奇过往,连服侍我俩长大的李好公公也说不清。萧迟偶尔间发现到它的时候,年龄尚稚。因为贪恋其中的半湾湖塘,常常在心愿得不到补偿的时候,偷偷地跑来。一开始,这里只是他一个人的秘密。我就纳闷,当我还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无力地哭泣的时候,他已经淡如直水,跟个没事人似的回来了。问问他怎么来甩脱生活的沉重,他还矫情装腔地不告诉我。一连几年我都恨得牙痒痒。只是那一年中秋节,父皇兴致所至,当着列宴群臣的面,逐个点拨评论我们三兄弟,然后,竟说当场要选出一个做太子。当时,小小的我,已显青涩半熟的萧进,和一向稳重、不肯多言的萧迟,俱张着半懂不懂的眼睛,看到两旁众人,功高老臣和新进外戚们,慢慢儿,慢慢儿浮上了千姿表情。狂喜、压抑、容忍、蠢动。我低头凑着萧迟的耳边问,“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呀?”知道萧迟是怎么回答的吗?他说——
      “他们要吃了我们。”
      皇子只是权利的半成品,还没有足够强大的能力把握天下,局限在宫廷里,聊作某些有心的长辈们玩游戏的工具。本身我们害怕这种游戏,又或许不察觉地享受着它。等到能驾驭很多东西的那天,我们登峰造极,将童年的累积,全全倾泻,曾经只欣赏着我们幼稚的长辈们,反而被我们发配了老年生活。残酷揭示,一代又一代互为割肉的传承。
      萧迟人小鬼大,已经看出了这条虎狼界境。
      萧进一贯乖巧听话,即便苍白脸色不堪忍受,还是要将陪坐进行到底。萧迟和我,却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溜了出去。我们差不离的个头,差不离的距离,彳亍在月光中。只记得那晚的月亮很圆很大很白,照拂在头顶上的时候,竟然比白天的太阳,还要多给我们一重温暖。他把我带到的地方,就是这个别人不屑光顾的小院。湖塘沉静,七分温柔的月光,三分寂寞的皱纹,秀口轻轻一吐,是几多个朝代的记忆芳华。落在水面的我和他的影,已经分不清我是我,他是他。做兄弟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了互相放心的冲动和无可比拟的信任。他指给我看天边悠扬的月色,给我描绘湖畔繁芜自在的野花,他断定阁角网中央的蜘蛛日日夜夜编织的是生活的智慧,他对我畅谈他对四季的理解和体悟。无数个促膝待曦的夜晚,他像成为了我的哥哥,而我始终有一丛长不大的小孩情结。大家一起被宫廷之术慢慢圈裹的日子,极累,想哭,想靠个肩膀痛痛快快地哭。到底没有实现,因为我知道其实他比我还想这么做。互相珍惜的亲人之间,必须有一个是坚强的。好在,他和我,和萧进,大家对大家,够好够好……

      我把手指放到鼻下闻,奇怪,已经擦得很干净了,还是有那么一丝若即若离的臭味儿。
      我摇摇头,在院墙角落里拨开那捧我故意放上去的杂草,露出了小半孩儿高的土洞。
      小时候和萧迟能轻松穿过,现在,有些擦皮擦毛的,但弯腰缩身,还是能慢慢爬过去。
      院墙后面是如甬的窄巷,寂寂午后,泠泠长夜,墙内轻风散,墙外忽尔笑。巷子尽头有耷拉的木门,门上也栓锁,空吊着,挂挂样子,很久之前,锁就坏了。私下里也想过,是不是萧迟那坏小子自己弄烂的?不过,他一直没有承认。
      取下锁钩,就地而放,翼翼开门,跨走门槛,转过身子,双手拢门,依然阖好,不见缝隙,一年下来,熟能生巧。
      抬头,展眉,舒目,扬唇。
      门的对过,千层万叠,民间意象。

      我来到摘叶寺前的凉茶摊,找个靠路边的空桌子坐。六哥甩着抹布的空档看到了我,笑笑点头,示意先吹个风,歇个气儿。他给我旁边的客人送好了酸梅汁和咸菜馒头,就把嘴巴咧得大大的,露着黄板牙,端着一碗招牌凉茶,坐来我一桌。
      “早起煮好的,已经放在寺前那棵老槐树下晾了两个时辰了,照例听了一遍寺里和尚的般若经,你闻闻,是不是漂着槐花的清香味和烛油的烟火气?你一定喜欢!”
      “谢谢六哥。”
      “少给我装斯文,我还不知道你呀!”
      我抿嘴浅笑,闻恶言而不答。喜欢这个角落里生活的酱黄颜色和咸苦味道,有些吵,有些呛鼻,有的时候早晨胃口不好还会生生地咽着清水沫儿。但或许是短暂的一生里,执著地向往着一个可以憩息的地方,好让你任命懦弱却甘心情愿地卸下肩头的重担。那棵枝杈间撒落满黄满黄碎点阳光的老树下,有个人会叫着你的名字,像是一百年的宿缘,只叫着你一个人的名字。多少年后,功名陨没,衣衫褴褛,她仍在某家老宅旁守着你。她的身边总有一个石礅让你坐,她永远为你存放着你爱喝的大麦茶。然后,四目相触,然后,颤颤巍巍,然后,连一声爱都含糊了鼻涕眼泪说不完整。洗却江湖烙印在身上的伤疤,不必沉溺于虚幻的迷途,你只要好好地在剩下的时间里做那个愿意关爱她也被她呵护着的人。
      旁边寺院里淡淡而思远的木鱼声盖在了我的肩头,我的睫毛上跳跃着仿佛还未睡醒的青色的太阳光,尔雅的槐花香,浓郁扑鼻。我将一碗凉茶慢慢喝光,寺前大道上人流渐炙,持香说笑的人丛里,她,端端正正朝我走来。
      是的,生命里倔强地追求这个她,不惜对母后撒那种不成品的谎言也要保护好这个她,已经决定正正经经学做一个好男人才能有资格把握这个她,就算可怜萧进和萧迟也要拼一拼地去抢夺太子之位,然后宠着,用全部的骨头和血液宠着这个她。
      “秀荫!”她还没有开口我就已经半站起身体喊了她。
      六哥在旁边掩不住地偷笑,我却毫不在乎,已经相思透了她。
      她,好像不开心……
      “吃凉茶吗?”我眯笑着眼睛,递过一只干净的碗。
      “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她说……什么……
      “吃馒头吗?”我的笑慢了一些,我做得太差劲了,应该赶在她开口之前笑得更多更好更快一些。
      “你没听到吗,我叫你以后都不要来找我了!”她皱起了眉头。
      我一定有什么地方做得差劲了,我要……
      “那吃饼吧。”
      “那吃海棠糕吧。”
      “那吃完了我今天一整天陪着你。”
      “那以后,以后,我天天……我能天天……”
      “过儿!”她厉声一喝。
      我摇摇头,眼角有些微微的湿冷。
      她从桌边起来,将椅子弄得发出很大的声响。
      六哥吓坏了,没有办法过来劝和我们。
      “你为什么还要爱着一个已经不爱你的人呢!”
      她、说、什、么。
      我觉得被一种叫荒唐的东西打了左颊,然后隐带地,连右颊也莫名地燃烧起来。
      她没有留恋地离开了。
      我往前去追是个混蛋,停留原地是个笨蛋,我他妈的里外不是人。
      怪来怪去,只怪早晨落在我额角的那滴鸟屎。
      让我湿脸,还让我失恋。
      我不具任何知觉地拔动着我的脚,随它们爱把我带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只是一片绿荫遮来,啪嗒一声,又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沾到了我。
      我抬手一抹,低头一看,粗喘两声,我要杀了这只鸟!
      总算是把魂灵儿勾了回来,这才觉得心口闷痛得厉害,忍不住弯腰,吐出了一口恶血。
      却在头顶上方,浓密树叶间,探出一颗满是鸟窝乱发的脑袋。
      “对不起……”鸟窝脑袋居然还会说话。
      嘭!一个东西很大声势地跳了下来,毫发无损地站定在我面前。
      长相颇为委婉,好似隔壁摘叶寺里那尊黯淡无光的泥菩萨,我真要谢谢她姥姥家了。
      她下来的时候还连带抖落了丛丛匝匝臭臭的树叶,全部扑腾到了我的脸上。
      哗哗地任它们滑掉。
      她开始在尖叫,因为看到了我吐在泥地上的血。
      然后她一厢情愿认为,是她蹬下的鸟屎砸坏了我。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个劲儿地说道。
      我的嘴唇间留有最后一片树叶,扑——,我吹掉了。
      一心一肺里,人生如戏。

      我回到宫里,跑过玲珑桥,冲进小缘亭,对正摇扇吃瓜的皇后娘娘,艰难地伸出我的手。
      “过儿?”她稍直起身子。
      “请,帮我成为一个皇帝。”我清清楚楚地说道。
      她媚唇一翘,指尖一拈,掌握万种风情。
      “乖。”她轻轻吐字。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她的范围,尔后一个月,将自己深深关在殿阁里。
      楼窥睥睨,窗中风月,唇畔沾笛,时时清梵,也似僧来也似俗。
      然后终于听到,萧进被废的消息。
      一点也不含糊的,我立即被确定为太子。
      有个徕徕清爽的早晨,我被领到皇后娘娘的居处,见到了即将成为我太子妃的女人。
      一个木然毫无表情的女人。
      我没有遵照吩咐用平静无波的态度来回应这一副代价。
      相反,我在这个香薰缭绕的地方,用稀里哗啦的大哭来掩盖心中对某一种情感的背叛。
      为着已经无可挽回的秀荫,为着做人做鬼已经极致可怜的萧进。
      就算我哭得再狼狈,就算我肮脏得鼻涕不止,我也可以用这一丛呛鼻的香烟气儿来作最好的借口。
      但我面前的母亲和未来的妻子,完全被我吓坏了。
      那个女人竟然从腰怀里抽出一条绣着淡淡白花的手帕,递来给我。
      被我接过,摔在了地上。
      我回去寝殿,那一夜,后来无数个夜,都睡不着,久久的,就养成了一种习惯性的毛病。
      必须敞着窗,必须漏进月光,必须打着咸咸腥腥的夜风,必须咬破一处舌角,尝遍苦涩与痛楚后,才能稍稍闭眼。所以,口舌生疮,万劫不复,是天注定、地注定、命注定、自作自受的了。
      而未来、前途、女人、幸福。
      我没有办法来评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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