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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新都邺城已修缮得大抵完整,太子石弘奉书回诏,他驻守邺城两年间来未回过襄国,在正德殿里见了石勒叩首重礼,小叙两年来作为种种行事若若,道些不能随身奉伺鲜表孝心之类的请罪之辞。石勒启笑道,“茓儿一直都在替你这个为父的尽孝道呢。”

      石弘抬首见了端坐右侧的石茓,两年未见,身量似乎有些增长,但脸上却还未脱去稚气亦如别时那番娇嫩滴翠,眉宇鬓缘与过世的容妃有几分相似。石茓也拿眼睛去瞧跪拜的父亲,这一对眼,石弘像是被点到了心里的极痛处,微微晕撅了阵。石茓本想说什么却见了那般带点幽怨的神态,话到了嘴边只流了两个字,“父王。”他轻颦黛眉,略皱眼角,此时神态更似了容妃,石弘不忍再看下去,转了头呈上书表。殿上只留了居左的左侯程遐,也就是现在太子妃程氏的亲哥哥,石弘微微点头算是照面,右居的是参军记事徐光,徐光自小见着太子弘在宫中长大,关系自是不一般非他人能比。

      石勒让石茓先退了,石茓提襟起身,宫外自有伺人接应。他自幼丧母,程氏又不会生育,本是该续在太子妃膝下长大,程氏却是见了此番容貌甚似逝世的宠庶平妃,拒不接纳,太子弘濡弱不敢再求,见了石茓又常常想起容妃的点滴也是心烦,遇石勒王喜爱此孙儿非凡,干脆留在襄国里,携了宫眷妃妾居住邺城。看不见也少了些挂心。只是偶然想起容妃时才想起这个庶生世子。石茓擦过父亲的侧身时仍是期望着抚慰关切的目光的,石弘此时却像是把满注的眼光都搁在了帛书上,那父子俩在一声极轻的微叹中错开了些许,石茓一个闭眼离了去。

      程遐接了帛书,慢声念道,“邺东,建太武殿,台基高二丈八尺,长六十五步,宽七十五步,纹理玉珞囊砌,金字翠玉饰瓦,素银珠帘装楹,堪称巧夺天工,世间罕有。殿内置粉白螭蟠互显莹玉榻,侧挂逸红玉玎珠璎绣金缎,另造五色彩莲花覆盖帐顶,每片花瓣下嵌明珠以喻露滴。邺西,建显阳殿,随后伴有九宫……”

      石勒听着微微点头赞许,邺城如此奢华可比拟东晋那些正统皇室了,“弘儿多是费心了。”遂又想了想,知这些华藻浮辞定是出自太子亲执,似叹息又像是可惜道,“弘儿和悦安闲,好作风雅儒士,倒是全然不像将军世家的子氏。”石弘听出了些责问之意,立刻俯身谢罪,双臂撑在地上太过用力时间久了抖得厉害。

      徐光见状忙解围道,“汉高祖靠马上的功绩夺取天下,汉文帝凭仗沉静无为巩固天下,圣人的后代,必定有使凶暴之徒化为善,因而可以废除刑戮的人,这是上天的规律。”石勒平时好汉学史书此时听了面露些喜悦,徐光乘势又道,“太子仁孝温恭,而中山公却雄暴多诈,只怕……日后……“徐光止了口,望了眼还谦卑得俯身在地的石弘,“怕……这人权不是太子所能据有的了。”

      石勒顿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暗指中山王权势过大威胁东宫。程遐也在一边道,“中山王石虎勇悍而有权谋武略,群臣中无人比得上,天下人都说他的英俊威武仅次于陛下。但臣下等
      私下里观察他的志向,除陛下以外,对他人都视而不见。再加上性格凶暴残忍,长期出任将帅,威震内外,他膝下子氏丰厚,石邃世子被封魏王也握有兵权,近来更是有轻视太子和大世子的神色。陛下临世之时,自然应当没什么事,但恐怕他不甘心作少主的臣子。应当尽早除去他,以利国家大计。”

      石勒心中暗思着方才徐光的一番话在心中揣摩,心底里允诺着让太子石弘涉及政事。又听了程遐一段长篇,要是这些话从徐光嘴里说出来必定要好些,可是从太子的舅爷嘴里吐露难免显出些畏惧自己手中的权势落了别人腕中去。石勒稍稍平了心道,“如今天下还未安定,弘儿年少,当有辅佐。中山王是我的骨肉至亲,有辅佐王命的功绩,正应委付他伊尹、霍光那样的重任,何至于像你说的那样!你不过唯恐不能专帝舅的权力罢了。我也会让你参与辅政,不必过分忧虑。”

      程遐听着脸色大变起身下跪,语调里带着些哭腔,“臣所顾忌的是国家,陛下却认为是为己打算,忠言从何处能入耳呢!中山王虽然是皇太后收养的,但并非陛下的亲骨肉,虽然有些小功劳,陛下酬答他们父子的恩惠荣耀也足够了,但他的心意、欲望却没有止境,定是不益于将来的!如果不除去他,我看宗庙将为绝祀了。”这最后几句说得甚是严重,石勒更是气恼,眼看着满脸的怒气就要化作责令。

      一旁的石弘立刻颤微微得道,“父皇莫要责怪左侯,是儿臣无才无德不堪委任重担,还请父皇责罚儿臣。”徐光也赶紧劝了几句,这才压了石勒心中的怒气。

      程遐并着徐光退下,两人出来宫阊彼此心照不宣得对视了几眼,各自明白些彼此心中的隐意。那日徐光柄书修建邺城三台之时顺便进言让中山王石虎驻留襄国,免去迁移邺城,石虎已经暗暗积怨在心。徐光轻道,“中山王经常切齿痛恨我们俩人,恐怕不仅会危害国家,也将是你我宗族的祸殃。”

      这两人窃窃私语的身影完全落入了魏王石邃的眼眸里,他冷笑哼了声,全然漠视身边还有不少伺从,开口道,“主上自从建都襄国以来,端身拱手,坐享其成,全是靠着我们父子俩征南战北,甘当了箭刀板儿,冲锋陷阵,全不顾性命,这几年来,在南方擒获刘岳,在北方赶跑索头,向东平定齐、鲁之地,向西平定秦州、雍州,攻克十三座州郡。成就大赵的功业,要是没了我们父子俩,襄国能有今日的气势,邺城能营造得如此奢华,现在倒是连边儿也不让我们沾。父王也不知是作如何感想的。”

      随身伺卫立刻环视了下四周,轻喝止了石邃,石邃喃喃自语道,“要是换做我,定是不会让他们再活命的。”

      “魏王——”伺卫急了。

      石邃不屑得挑了挑眉,见着石茓同着石闵两个少年闪了一下隐去了身影,更是升起一阵不知名的恼意,石闵比起当初进宫,身段猛涨了两个首距,石茓却是没有,原本两个孩子个头差不多一般高,现在显得落差极大,给人造就了年岁上差别的错觉。石邃让围伺退了去,独自朝了方才那两个少年隐去的方向探去。

      石茓仍是有些害怕的瞅着石闵,像是犹豫不决般退怯着该进该退。石闵俯身挖开墙脚的碎石乱砾,手指不免被磨得擦破了些皮,湿泥有些陷进了指甲缝里,一时间满手黑泞肮脏不堪,“都准备妥当了,前些日子你不是一直嚷着想要去襄国里看看嘛。”石茓看着汗珠从石闵的额角似无限依恋得慢慢滑落,也说不出什么,闭了眼睛钻过那个显露出来的窄道。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出了宫墙,一匹肥膘高骑极不耐烦得甩了蹄脖子晃动着脑袋,像是随时要飞奔过来,石茓吓了一跳软腿向后跌坐了地上,正撞在石闵探出一半的脑袋上,他轻推开石茓,滋溜得窜了出来,“把眼睛闭上吧。”

      石茓听了紧闭起眼睛,双颊上嫩嫩得两块粉肉上泛了细细的红丝,听得一声口哨,随即传来马蹄得儿的点地声音。他吓得死闭眼眸,脑海不断想出些马蹄的阴影来,更是害怕得浑身颤着,使不出一点劲儿瘫软在石闵身上。

      石闵一个抬肘搁着石茓的腰节跃身上马,那姿势犹如飞燕流莺般矫捷滑润,莫说手上还虏着一人,就算是单支独影要做到此番流畅恐怕也不是简单的事情。石茓听得耳边呼呼的风过声,把脸更深的埋了石闵敞开些的衣襟中,感觉到熟悉的健躯终于安心了些,只是还不能睁开眼睛。

      东市上已没了前几日斩将杀俘那般充斥着血味的庸闹,映在石茓的眼里倒是和想象中不太一样,没料到伺女们私下里讨论的热闹场景也不过如此。他的眉眼中显出了些许慵懒失望之意。石闵倒是没有注意到,市集上讨价还价的小贩商贾,素衣花服的游者伺婢,还有大小各异的围舆车骑类,他自幼没怎么见过大场面自然是觉得好奇欣喜的。

      石闵拽着石茓的手,身在马背上却仍东张西望起来,见了一个扛舆轿的壮汉不知怎么脚底没留神跌了个嘴啃泥,舆轿里像是跑出个讶童还未见了全身立刻被拉了回去,石闵大笑着告诉石茓,石茓也是看到了却没有发笑,他注意到那个讶童露出的半边衣服像不是褶袴,未仔细辨认便被石闵拉着去看别处。

      石闵踩镫下马,石茓还没动作就被抱了下来,他自小嬴弱纤瘦自是不用多花力气,石闵更是单手便可执了他。软靴轻点了地面,犹似莲瓣儿撒了湖面上,漠然无声淡淡得晕开光华。石闵只是笑,石茓却也不明白了,袖子甩了他的面上,石闵却还是笑,牵了白驹儿交给路边卖酒的,遂点了两壶花酒,叫了二三道碟子菜。那老板又当掌马的又当酒保,忙得在客人堆里疾步如飞油汗满面却依旧是应接不暇。

      石闵不然,大叫着快些,花酒倒是先端了两壶上来,店老板见他生得粗胳壮臂腰间佩剑,看似非一般名贵,又见另外一位公子虽生得柔弱却是眉宇间透出贵气,猜是将相侯王子氏不敢怠慢。但出于无奈只得维喏道歉。石茓软言道,“算了吧,花酒就行了。”石闵点点头,先给了银两,不在意得问了句,“看老伯的年纪怎么就没个儿孙可以把把手。”

      老汉道了句,“都拉去邺城建新都了。”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失言忙转身离开招呼别的客人去了,手背在眼角处抹了两把。石茓石闵两人对视了会儿自是无语,各自湛了满杯,石闵一个扬面喝得见底,石茓只是小口品着,却还是被浓厚的酒味呛到了,红了脸咳了几声,却一时停不下了,足足半支香的功夫才见到平缓。

      “这酒不比宫里的。”石闵推开余下的酒壶,当年石勒建国初因为百姓长年流离颠沛于战场,田地荒芜粮屯紧缺,饿死了不少人,便下令举国上下不得废粮酿酒。如今已过了十载有余,这条法令虽没有废但也如同虚设,只是书面而已。宫中的酒伺却还是小心翼翼奉着的,酒酪类不过只摘了未舒卷开的迭金菊去茎叶剔梗枝浅酿十日便算是花酒。石茓平时便饮得甚少,更不用说如此浓烈的酒浆了。

      石茓突想起刚才他抱着自己下马时那阵抑止不知的轻笑,此时终于明白了些,被酒气熏红的脸更是由薄面里更渗出血色,他似不甘心得执了手中的酒杯欲一口饮完,石闵知道要是真让他成了,恐怕会死睡去三日三夜不止,一个抢夺先放在嘴边喝了。石茓见杯被夺了去,酒也干了,伸手要去取壶。石闵这才握了他的细腕,“再夺,我就全喝了。”石茓此时才老实了些,想了刚才自己的举止不知是因为酒的关系还是心里那些浅浅的不甘愿所至。

      “今日怎么了?”石闵看着他好像和平时有些不一样,方才见他出了大殿时眼里有些泪光,那时他以为是被风吹得,并未在意。石茓不答,眼睛直楸着与他们相对而坐的一对父子,男孩子差不多十岁,手里执了五彩纸糊的风轮儿高兴得摇晃着,想来是那边市集上新买来的,那个男人似乎也相当高兴,连吹了几口气,风轮便在荡悠悠得转了一个圈儿又一个圈儿,其中那抹儿红色犹似吸了眼目,石茓像是被惑住了,呆看着一时竟不能脱开眼去。

      石闵也回头去看,不过一个平常的风轮,他有些不懂石茓为何看得如此痴迷,竟露出醉态,莹面上粉红透底,星眸里更是韵了两汪春水。他忆起多久没有依偎在父王身边了,母妃还在的时候他不觉得,整日缠着母亲。他知道自己是庶生,生母没有进宫前只是普通商贾的幼女。等到母妃过世了,才发现原来身边是如此冷清,没有一人,记忆中从不曾有过父亲温暖的身影。石茓咬了咬牙,起身离开铺子。石闵也追了出来。

      逸风荡过街市,石茓自然不能不闭眼,眼角还是滚了两滴玉珠子出来,石闵赶紧用自己的衣袖帮忙擦去,石茓自顾睁开眼,仰面视去,两列沿街栽种的耶悉茗花被风掠过,像是撒开了眼泪随着那回不了头的流逸,无奈得追逐着,终被无情得留在身后,不甘愿得洒落在地面铺开一条宇宸中的银河。

      “这是……”空气中熟悉的浓香味儿,石茓疑惑得用手掌去接那些还未零落在地上的花瓣儿,“耶悉茗花。”他的语气中有丝丝惊讶,宫里已不再多见的花儿,没想到在市街上却开得簇团簇锦好不热闹。

      “那日你护在怀里的,便是这花吧。”石茓听了一下愣住,仅凭着那天的几片花瓣他便记住认得了嘛?“这花的味道很是特别香醇,听说如今建康的贵族们也相竞种植,比起北地还要更甚些。”

      石闵边说着从怀里掏出块绢帕子,该是洁色的绣花丝绢被染了深浅不一的暗红色,那日石闵拿来堵伤口的便是这块绢帕,“洗不干净了,一直没好意思还你。”石茓接过眉心微微颤着,上面的血迹是那日……石闵的……“你的伤好了嘛?”

      石闵一时记不起他说得是哪回儿的事,懵着拿眼睛去瞧他,石茓探出葱段儿般得腻白指尖,点上他的左肩窝处,石闵想了起来,笑了句,“早好了。”石茓像还有话要说,他还想问今日石闵把他拽出宫来,是否就是为了让他来看这些耶悉茗花,母妃身前最爱的花。

      突然石闵猛抱了他,一个倒地在石子路上结结实实得滚出了几步远,耳边嗖嗖掠过几仄惊风,随即传来破碎尖刺的声音,似有什么中了瓷瓦坛子,石闵斜眼瞟去,竟是见了两枚红尾黑身的镖针,他的背后不禁浮出一层冷汗,莫不是方才他反应快,见了两道流光便毅然扑地,此时怕是已经中了那镖针,脑袋里嗡得闪过一道念头,难道他们的行踪被发现了,那为何执镖袭击,石茓一直身处宫中,非一般人是不会认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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