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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石茓被压在石闵身下显然也是受了惊吓,一双眸子闪着溢光直瞅着他,嘴角微微抽动着想要说些什么,粉琢般的面容在石闵眼前晃了下,随即便现出一双黑靴来,扬脚便是一阵腾腾黄雾,石闵惨了一声,“不好。”灰尘尽数钻了眼里,疼得眼泪簌簌得流了下来。石闵慌忙紧护了石茓的身子,眼见着一把明刀便要砍入背腹处。

      耳鼓被几声清脆的铿锵声震得生疼,石闵顾不得去看,只知道该是避开了方才一劫,抽出一只手来抹了眼角,虽还有些残留的尘土在眼里,他勉强睁开眼睛拉了石茓往侧边躲去。把石茓塞进刚才饮酒的小铺子里,抽出身侧的佩刀重又冲了出去。石茓神色慌张间想要去拉住他,却只擦过他的衣襟,喊了“石——”后面的话石闵已经听不见了。店里的客人也阵阵慌乱,胆大的欲出去凑热闹,胆小的则缩于一角处。店主儿还算是个热心肠的人,见这位柔弱的公子似吓得不轻,搀了往更里去,嘴里叨念着什么乱世之类的,石茓浑身施不上力,看着石闵越来越远去的身影,毫无办法,四处看着周围,又撇见了刚才那对父子,父亲紧紧抱了孩子,男孩儿还在笑着玩弄那个小风轮,也是,那么小个孩子是不会明白什么的。

      石闵掣剑,见了一位白衣公子略施几招,几刀本该致命的狠势却只是轻轻带过,点到为止,像全然不把对手放在眼里或是不过意在切磋,想来这位就是刚才解了他们脱险的恩人,原来也不过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少年,然则生得器宇不凡,傲然天成。对持的男子蒙了半边脸,只露了眼睛在外,他见了石闵,犹豫了会儿,闪过几剑后便脱逃了。石闵大喝着要去追,被白衣公子拦了下,“这位小兄弟,身上可曾受伤?”

      冉闵答了句,“没有。”复又想追去。“那贼子已意不在劫,更何况兄弟身边还有另一人……”白衣公子悠悠得说着,语气中不紧不慢,像是常人在品茶闲说间的言语。石闵愣了愣,道,“多谢兄弟刚才——”“不必言谢,抬手之举。”那人笑道。

      石茓这时挣扎着出来,向前几步便顺势倒在石闵的身上,“有没有受伤?”他那番紧张,倒是让石闵一时有些举足无错。白衣公子后退了几步,屈身在地上捡起了块红绢帕,面带蔼气温若茵汤,“这是姑娘身上落下的东西吧。”

      石茓听得别人叫他姑娘,面子上立刻羞得阵阵红晕,这间或当儿又不知该如何辩解,暖气冲了皮相上,显然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女伴男装的出游小姐。石茓低头接了帕子,见石闵也似没有受伤便不再多言语,错就错了吧。

      “恪……”白衣公子身后走来一个二十来岁的人,看装扮也该是习武之人,他微微蹙眉,像是有些不满。那白衣公子立刻转身拜了拜,一时还不想离开,见来人面子上的些许怒气,犹豫着还是就此告别比较妥当。

      一阵响脆的童音迎了过来,石闵还未看清便被一讶童抱了膝处,他晃了晃身形,一时想到今日的出行还真是事出无因,究竟是碰上什么煞星了不成。那讶童却是抱得越发紧了,脸上挂着泪痕,不远处跑来一小列禁兵,领头的是左卫将军王安,石闵是认识的。他想着完了。白衣公子见有兵卒朝这边跑来知是不能留了,遂又看了看石茓这才带些不舍的神色走了。

      王安远远得见了石闵的身影心中已是疑惑,越发近了后,看清果然是石闵,他在石堪身边见过这个少年也听得他的出身来历,等他见到石闵侧边倚着的竟是南阳王石茓更是惊讶得闭不拢嘴了。

      石闵本还想问那位白衣公子的姓氏,却见他神色间若有急事的离开,又被不知哪里来的讶童困住,只能作罢。石茓也回了头去看,见那人也正好回首,四目相对,那公子扬起嘴角辗然一笑,石茓立刻转回头,脸上的赤潮还未完全退去。

      王安一个拜跪,想叫世子又觉不妥只得小声说了,“两位……公子……怎么会在这里?”那讶童见了王安像见了玄厉恶鬼似的,缩了石闵身后正欲逃开,被石闵一把围了住,他“哇——”得一声疾哭了起来,石茓赶忙蹲身把那孩子哄了过来。

      “这是哪来的孩子啊?”石茓见那孩子身上着的竟是褐色憎袍,左斜右斜得套在这么一个孩子身上,却还畜着俗发,童儿似乎相当不满自己这身打扮,上下拉扯着,哭喊着要亲娘姐姐。王安自然不便吐露事情原委,他信口说道,“是下将远方亲戚的孩子,小小年纪亲人已故,这才出家投佛。”那孩子却怒道,“你瞎说——我娘还活着呢。”他那一吼,让王安尴尬得不知再说什么,石茓猜了其中必有些隐情,欲要发问,却遥见了一个僧人似踏莲步走来,右手执一金仗,仗上套五环,随着步履震颤着,一环扣一环,震出叠叠铃音,显了层层光韵。四周霎时间像是烟莽了乳白的雾气,却又没有丝毫潮气冷意,那僧人越发靠近,石茓本该注意他的相貌,可却是像中了邪般只被那双漆黑的眸子凝了去,他想叫身侧的石闵,见他只是微张了嘴,神情呆滞,像是一时被定了在地上。

      “那童儿已是老衲的门徒了。”僧人未动口唇,声音像是从心底发出,石茓听得真切,他想开口问个究竟,还未发音,却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已自胸腔传出。“大师——”他惊得用手去抹自己的口唇,却是道冰凉。

      “你这又是何必,追不了的必当舍弃。”那僧人悠悠得看着石茓,像是早在千劫前已认识熟知。

      “你是谁?”石茓惊讶,声音一时迸出,竟也把自己吓了一跳。

      僧人随手指了指天空中飘飞的碎花瓣儿,细道,“缘分由因,因果缘佛。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有关篱墙落于粪混之侧,此乃天意自不能违,苦苦追逐,也是无果,你与他始终无份。”石茓心里忧惧慌乱起来,他想大声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那僧人瞬间移步至前,口中念叨,“偏生则魔,凝血克之,姬妾已出,将相何在?”

      一阵钻心得疼痛从石茓的右眉端处渗了心口,僧人的指尖一点,茵洁的眉端显出了颗血滴子,石茓用指肚去捂,连连退后了几步,他左眉下生得一粒极微的浅痣,平时甚少有人注意,只有从小服侍着长大的丫头才知道,他愣着,猛地觉得身子一晃,却是被石闵接住了。

      “怎么了?从刚才便一直发愣?”石闵问。

      石茓惊讶得瞪了眼睛,周围的雾气像是转眼见消失得干净不留任何痕迹,“石……石闵……刚才……刚才你”石闵看着他犹似不明白,石茓触着自己的右眉,徒然凸出了颗绿豆大小的点痣,然而石闵像是完全没有注意道。石茓猛地抬头,见那僧人和孩子的身影已经远开了十几步远,“等……等等……大师……”他失声叫着,心中不知为何一时疼痛难忍,像是为了注定的某些伤逝悲伤。白色的花瓣像冬日的璇雪般扬洒下来,其中的两瓣像要借着风势互相侵侵交迭却是被又一道风遥远得隔开了,石茓想到了些什么,伸手去抓,想要把那两片花瓣儿牢牢得一同抓于手心,却见了其中的一片更远得逸开了,摊开手掌,只单留了片晶莹雕剔的瓣儿泞在掌洼中,再也飘飞不起来。

      王安把石闵石茓两人护送回宫,原是想暗里找彭城侯石堪私下了解此事,一问才知道石堪方才领了三四十个禁兵去东市犒迎从长安一路颠簸而至的刘曜玄女苌公主,役使快马传书道是三天前便该抵达襄国的却不知在旅途上为何事耽搁了,今日一班车马才行至城东首,石堪接令,立刻率卒接人,怕其中又出什么乱折子,听说那苌公主生得貌绝殊色,堪称世间少有。石虎生性贪色,谣言入耳更是想亲眼见实。诏令那一行人赶了近半把月这才抵了城门。

      “公主——”服伺了苌公主已快十个年头的碎珠见她掀开车围幄帷意欲踏步出来,赶紧让驾车的停了车。“闷得荒——让我出来走走吧……”苌公主又像是怨恨了句,“也不知今后还会再有这般机会嘛?”她一手提了纱衣,一手捧着座金铸的鸟笼,笼里生得一只红掾绿身的翠鸟儿,莺莺得叫着,大概是早就习惯了待在笼子里,竟毫无展翅的细碎动作。苌公主久久看着它,想着今后自己也不过就是这样一只锁在笼中的鸟儿了,复又重重得叹了口气,碎珠知道公主在悲叹着什么,努力扯了话题移开些凄凉的气氛,见了市集还算热闹的场面,拉着苌的冰冷的玉手慢慢跺着步子,边走边嘴喳喳得把周围的一切详尽描述了番,苌虽没有心思细听但偶然也被逗笑了几声,这让碎珠说得更是起劲了,只说得口干舌躁,又不便停下找喝茶的铺子这才稍稍止了口。

      苌望了望看似没有尽头的长街,想着要是真没有尽头该有多好,如今她不过一介俘虏身份,进了宫也是自取其辱,还不如,还不如……

      碎珠噆味着苌微变的神态,颤着的嘴角,猜了她是否又起了轻生的念头,一如刚离开长安的时候,“公主——”这一声多少让苌稍稍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了出来。她回首抱了个惨淡的笑容只是为了要让她安心。手里托着的鸟儿清脆得叫了几声,不知是否也明白了她现在的处境。

      苌公主的眼光轻扫过拢在身后的那一班臣仆,要是自己死了的话,那么这些人定是也活不了的吧,她无奈得闭了眼,带着淡香的微风拂面而过,她像是荡漾在了梦中,梦中的长安犹如现在的襄市般洁然有序,父皇刘曜仍是一国之君,哥哥刘熙是继位太子,还有母后,还有昭姐姐,原来那不过一场噩梦,大家都身处长安,自己只不过做了噩梦而已,她这么想着,脸颊显了两个淡淡的酒窝,染了粉嫩的肌肤更是娇嫩可人。

      “公主——当心。”碎珠疾喊道,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苌感到一阵强力的冲撞,手上的金笼便被抢夺了去,那贼子意在金子,抢了鸟笼便往前跑,倒也没有再蓄意伤人。苌公主只是受了轻吓,突然一种想法脱逸了出来,要是那贼子是为了取我的性命,那该多好,不过那想法极淡被风一吹,也就自然散开无影了。

      碎珠舒了口气,要是只是意在劫财那也就罢了吧,正想去拉了公主回车围,蓦得身旁窜出个身影,还未看清脸面便疾飞几步,手中射出把镖刀直插入那贼子的后喉,还没有听见惨叫声便倒了地上不留半丝气息,苌公主被这一幕愣住了。那个黑影转过身,露出一张年轻骄傲的脸,口鼻四方端正,天庭饱满华润,苌公主冷冷得斜视了躺倒在一边的死尸,死人,她已看得太多,早就忘记了害怕的感觉,倒是一旁的碎珠吓得跌了一个跟头,又立刻直起身子,往后退开几步,一时齿寒得说不出话来。苌公主礼遇开口言谢,遂对上了那个人的眸子,惊得话语哽在了喉间,那双眸子像是有一股吸人的邪气,阴森冷漠的可怕。那人笑了笑,提了金笼还与苌公主。在那个笑容里,苌公主仿佛觉得他似乎已经完全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就好比这笼中困灵不复自由。

      “公主……”碎珠颤着声音,意要把苌公主拉回围车内,虽说面前的男人是为了夺回被抢之物,但是仅仅因为这样便白日里当街杀人,这也……而且他的身上有种说不出的邪气,她这一拉扯,把苌公主手中的金笼晃了地上,巧致的笼门裂开了大半,那小精灵摇晃着身子,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扑棱着翅膀逸窜了出去。那男人只一提身,手掌往空中一抓,眼见着将要把逃开的鸟儿虏了掌心里,苌公主急忙道,“就放了它吧——”

      那人微微愣了,手指擦过鸟翼,看着翠鸟儿越飞越高,急欲逃脱。“让它自由吧。”苌公主又说道,语气中无限惆怅之意难以掩藏,空洞的眼睛直看着鸟儿的身影慢慢变成了个黑点儿,终于再也辨不清了。

      石堪正带着禁兵赶至,见了公主一行人忙跪首,却是道,“魏王——”石邃极轻得应了句,转身走了,他方才失手未杀了石闵石茓,正欲上了劫贼便全当了活靶子以泻愤恨。苌公主惊疑,原来他竟是赵国的魏王,未再有任何视线交错,苌公主被请进车围,卷下幕帷动身进宫。

      初夏,石勒迁都城至邺城,留中山王石虎镇守襄国,石虎面上自然不敢有异,心里却极是不痛快,其子石邃,石宣,石昭,石闵作为侯臣也留于旧城。出行那天正是吉相,风和日丽,是襄城里典型的夏初季节,空中纠结着白絮般的浮云,丝丝袅绕如人间烟云升华了天宇中,勾起胸怀中万般千丝。石茓不舍石闵,红着双眼睛久久不肯登车,不知这一别何时才能再次相见,邺城中是否还有沿街的耶悉茗花,还有那些琐事点滴,石闵是这偌大的宫宇中唯一的交心朋友。

      石闵也有着同样的心情却是硬忍着,努力做出笑貌,开玩笑得说着要是被风吹了又该流泪的碎语,他催促着石茓登车,见他终于慢慢弯腰再看不见背身,心里顿时落了个大窟窿,也许……再也见不到了,也许……即使见了,也不可能回到现在这番,他大声叫了,“石茓——”石茓一把扯开纱帐,石闵看着他,再无话语。犊车左右摇晃了起来,拉开了这两个人的距离,石茓盯望着立于车旁的身影控制不住得流下了眼泪,哭得十分伤心。石闵却始终没有哭,他看着他离开,心中最后一丝牵扯也就断了,自从父亲死了,自己认异族为父之后,唯一让他感到过温暖的人便是石茓,他的离开就相当于把石闵身体中最后那些柔软的部分抽了去。

      那日的天空在石闵的记忆中如此晴朗,往后的好些年再也没有遇上如此无风明朗的日子,也许就是因为那样他才永远记住了那天他目送着哭得泪人似的石茓离开,无法忘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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