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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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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石勒年少时沦为富家汉奴,家徒四壁,为了果腹终日找些体力活儿来做,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却是相当喜欢儒生念书给自己听的,石茓自小聪明好学金库文书之类看了一遍便能铭颂,石勒大喜,闲来让石茓陪在自己身边念书给自己听,今日正好读到《汉书》那段郦食其劝汉高祖册立战国时六国诸侯的后裔,石勒大吃一惊道:“这种做法应当是失策,为什么能最终夺得天下?”石茓岁小只识字意自然是不能完全明白的,他接着念道,“留侯张良劝谏。”这才说:“幸亏有这么回事。”
刘岳,刘震跪礼谒见,石勒端正了身子让石茓就于身侧,石茓领命闭了书卷,泰然得垂手恭站一边,眉宇间淡淡得贵气显得庄重儒雅,石勒平时就甚喜这孙儿,比起石虎那几个无法无天的猢狲儿更是天差地别。
刘岳,刘震跪在地上不敢抬脸,身子打颤得像是范了寒气不能自制,石勒道,“呈上来吧。”他原就是遣了刘曜同族的贵侯子弟劝降,想让刘曜写简书给太子刘熙归顺自己。刘岳仍旧颤着捧了帛纸,黑色的墨迹似还未干透,他把头埋得更低了欲磕在地上,手臂却直冲了前方。
石茓缓步下墀,一双绣禽纹兽的软靴子履在地上不发星点儿声音。他自刘岳手中接过帛书,清楚得见了那几个字,猛地一颤,那上面的意思并非降表。刘岳此时抬脸对上那对清澈无垢的眼眸像是远远悬在月牙边上的宸子,冰洁得不染半点儿微尘。而石茓看到的那双眼睛里载满了悲哀,他无法明白,在那个年纪他是无法明白的。刘岳递了这份帛纸,就是等着赐死的,但是几年后的石茓便全然明白了,等他再回忆起今天这个人的眸子便会更深刻得了解到在这尘世中到注定了某些无法摆脱的宿命。
“匡扶维国,末因亡者移衷。”石茓字字读得清晰。这哪里是降书根本就是挑战书,石勒气的破口大骂,“朕是如何礼待你们的——”刘岳,刘震已是吓得半身子都伏在了地上,丝毫不敢动弹。
次年开春,石勒杀囚于襄国的刘曜及其同族贵族王侯宗室共二十余人。
彭城侯石堪本是田氏汉人,年少归降时被石勒收为义子,几经战场后屡现奇功,石勒更是犒赏有加。他知道石闵也是个志气虎崽子,时不时教他耍枪弄剑兵法阵局,石闵学得极快,一来他六岁便随了父亲冉谵马上杀敌,二来他也是凭借着习武招式间舒些胸腔间偶然乱窜的闷极气息。
挥汗间见了索枝薄细处竟是冒出了点点嫩色,原来不觉时至已过了初春,难怪抚在面上的凉风没了霜意,石闵放下枪,想要走近细辨那些芽子,却瞥见石茓的身影一晃而过,像是被抹风吹得。这会儿风大,他怎么跑出来了,石闵心里想着,箭步探去看个究竟。不想遇见石宣,石昭两个小霸王狞笑着。石茓方才便是被他们推得向后退去的。
石茓紧闭着眼睛,白面脸上有着浅浅的泪痕,他怀里揣着块金银绣花绢帕,不知包藏着什么,从石闵的角度是看不真切的。
石宣石昭两兄弟显然还没发现周围多出了旁人,看着石茓不得不闭眼,气若游丝得喊着宫人,更是嚣张拔焰得步步靠去。石宣用手背抹了把鼻涕,又垂了擦在衣裾上,大吸了口气道,“你和你父亲一样是胆小鬼,不过都是些端坐拱手坐享其成的主子。”他提了脚踹在石茓胸口,石茓吃痛得翻到在地上,死命捂着胸襟处像是护着那绢帕子,他的眼睫处渗出些许亮光,似欲睁开眼,却只是滚落几颗碎珠子。
石闵大喝一声提了手边的长枪冲到他面前,一抬肘便重重击在石宣的肩上,石宣吃惊得倒退了几步,定眼见了是石闵,看了被撕拉破的袱袄,抽了佩剑欲朝石闵头顶砍去,“汉奴——去死吧。”一旁的石昭年纪比石宣小些,性子也懦些,眼见着本来只是欺负欺负石茓,没想大概会惹出血事,撒腿跑远了叫人。
石闵听得奴字,已是气极,嘴里也是骂着飞脚朝石宣的腕处撩去,哐嘡一声剑已离手,冉闵一时还止不住胸中膺愤,眼前白光点闪带出血色拖出道道让人炫目的红。石宣疼的大喊大叫,石茓睁开眼,风吹了起来,过后便是涟涟水色映在脸上,他忙拉住石闵的跨裾,惊惧得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石茓稍稍松了手,长枪在闻讯赶来的石堪和魏侯石邃面前,斜斜得倒在地上挑出些碎砾子滚了两圈停在石宣脚边。
方才由于石闵手中控力,伤了石宣的那些伤处不过是擦创类,石宣逮着这个机会握起地上的武器一跃直刺入石闵的心窝,石闵闪身往旁边躲去,枪头搁近他的左肩窝里,他的身子如风中残叶晃了晃,费了些劲才立了地上。石宣哭着跑回自己的大哥石邃身边去了。
石闵望了望石堪,轻言道,“……石茓……世子……”,脸上露出一丝强忍,执了枪柄一个侧转,枪枝被扔了好几丈远。遂跪下半身,不言半句。石茓被石堪拉起的时候已经哭得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睁不开,方才护着的绢帕撒了开,滚出满地白色的花瓣,被风引了云霄间去。
石闵似有些悲哀,听得石堪对着石邃有些迟疑道,“魏侯……这……”
“自然是禀告中山王去。”石邃冰冷的声音,让石闵身子猛地一抖,伤处的血涌了一阵,他捡了地上的帕子塞在破处。石茓已惊吓过度昏了去,被女伺们大呼小叫得抱走了。石闵看到这一幕才终于脱了口气,颤着脚步自行站了起来。石堪本是要来扶的,见了石闵尖锐的眼神,微微闭了闭眼叹气道,“这就去见中山王。”
姚弋仲正和石虎正谈论着什么见了这一行人来,其中两个孩子身上还带着深浅不一的血渍,多少明白了些,可是不过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争吵打闹也不至于弄得如此发狠吧,又见了石宣的眼里含着泪怕是疼的,石闵的眼睛里倒是静如湖止,把那团沾了血的绢帕揉成一团塞在大襟里,噗哧跪在地上,“孩儿请罪。”石宣则哇得一声扑在石虎身上,他是石虎最宠的郑昭姨的独子,自然是宝贝的。石虎皱了眉叫宫奴领了石宣下去。石宣还是一路抽泣着。
“中山王……这……不是……”石堪一时不知该怎样解释。石邃在一旁说了句,“儿臣是看清楚的,就让儿臣来罚吧。”
姚弋仲的眼睛从石闵脸上转到石邃的窄面上,感觉出一阵寒人的杀气。
石邃抽了自己的佩剑扔在石闵面前,自己则从伺卫身侧拿了战戟,不容分说得劈脸截去。石闵自然滚身拾剑,避开这一戳。下一瞬间,跃身提剑,直冲着石邃的腰间砍去,这招干脆俐洛全然不像出自一个少年的手。只可惜力道不够被石邃挡在寸前,不得不向后退了几步才能稳住脚步。乘着这个档儿,石邃又箭步向前锐锋直逼对方的心窝。他嗅到了石闵身上兽类的气息,和自己身上一样的气味,只是一山不留两兽,若是等了这匹幼兽长大后,那撕战的情情就该和现在完全不同。
冉闵蹲身向后一滚再避开这一伸,石虎见了心里称好,这样一个少见的童子归属于自己真是天助他也。石邃却又出一招意在破喉,石闵还未摆全姿势眼看着长戟便要刺入他的喉间,眼前一闭,冰凉犀唢的声音,见是石堪持矛挡了戟戈,在稍稍过些必是要刺入肌内的。
姚弋仲没有想到魏王石邃出手如此狠毒,他虽也有些不喜石闵,却终归还是个孩子,万不用逼到如是地步的。姚弋仲道,“对着一孩童,魏王也太过用心了些。”
石邃皮相上笑笑,“今日是真的太用心了。”石虎听不见石宣的哭声又见了石闵年纪尚小却是招式硬朗武将天资,心里沾了喜,不再追究刚才之事。等石堪领着石闵出殿阊时竟然还被赏了跟随自己多年的斩月佩剑。
石闵一时不敢相信,倒是一旁的石堪替他接过谢恩。石闵顾不得肩痛抽手展鞘,顿是冷光毕露,遮不去的昭华泻了满怀,这番清冷激得石闵一阵兴奋,他像是仍旧不相信回头去看石虎的背影,碰上的却是石邃同样激冷的眼眸,他脑海里一晃想到石茓,忙转回脸问石堪,“石茓世子怎么样了?”
“大概着了风,躺到这会儿才刚醒的。”石堪看了他肩上的伤,让伺从去包扎,石闵却硬要先去璇花殿石茓处,但见了石堪如此严厉的眼神才乖乖跟了伺从去,又过了一个时辰才找了个机会脱身跑去。石堪也一同跟去,路上见了左卫将军王安,两人互递了眼神便退了一边去,石堪复又训了石闵几句,下次不能这般造次,石闵低了头,等石堪终于道完,他哧溜跑开几步远,回过脸扮了个鬼相。石堪倒是没有被这个鬼脸气恼,反而像是得到了些许安慰,石闵这个孩子在他的眼里始终崩着一张脸,完全和年龄不同,隐隐间他是明白的,他也是个汉人,也是被赐予羯族石姓的,只是那时他已经十七岁了,如今又想起这些他不觉微微一震,王安不明白这微微改变的表情是表示了什么,喏喏着,“不过是个六岁的小童,彭城侯还需抬手饶了性命……”
“自然——”石堪像是终于回过神来,脸上辨不出是什么颜色,“时辰也是差不多了,你那边准备得如何了?”“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了。”王安低声回喏。
襄国东市上比平时更热闹了些,群聚窜动得人头像是簇拥在一堆的禽鸟,肩迭肩踵接踵,呱躁得晃动着,平日里过了申时市民几乎都散回家了,这几日却是不同的。一阵乌鸦的嘈唼惹得石堪禁不住抬头去看,不远的几处枝头晃得厉害,抖下些开了未开的白瓣儿,想是刚才承受了鸟雀的重量。连日来东市已是斩杀了不少东晋不降的俘将,留在街上的血味儿混着浓烈的花香,越发显得腥甜醇厚。招来了这些食腐禽鸟,它们见了人也全然不怕,赤红的眼珠子倒是让看见的人心里阵阵发毛,胆怯的更是有些畏惧。
石堪带着十来个禁兵把前方围作一堆的市人稍稍扯弄劈出一条小径来。几个正看得起劲的蛮汉子被推挤在一边甚是恼火,撩了膀子意欲抵回去,回头却发现是官兵立刻老实得让开了些。只是有几个没拿眼睛去看的,先开口骂祖宗,被周围的人手肘间稍稍提醒也立刻闭了嘴。
石堪和王安在窄路里挤进身去,见了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男子,鬓处胡须却是见了星点似的斑白,满面臃肿青红,嘴角眉眼处都破了些口子,於结的黑疤似了几条虫子盘在脸上,面上一抽动便像是在蠕动,石堪见了这般模样知道是个强脾气的硬汉子,没少吃苦头。
祖逖被搏得像块矮木桩子似的跪在地上,膝处鄙衣里散了些棉絮全被血色浸渍了,想来不是跪着也再站不起来。王安有些不忍得偏了头去,十年前他只是祖逖家里的一个羯人胡奴,石勒起兵造反的那年好多汉人就把家里的胡奴斩杀了,祖逖心慈,给了些银两让他回故土去了,他借着勇猛足智终于在石堪的手下立了些小功绩被升为左将军,这次来求石堪已是非常勉强的,但是祖逖对他有恩在先,他怎么样都不能忍心看到祖逖一家全遭斩截的不留继子。
祖逖像是有些认出了他,肿起的眼皮子使劲向上翻着,嘴里渗出血丝呜呜作响,王安朝着他凝望,眼眸里像是说了很多。祖逖不知是否明白了,呜咽声片刻止了,只是那双浊眼还盯在王安面子上。石堪看了王安一眼,叫他提了身后面禁卫手上捆成一堆的草席子随自己进入五六步远的棚子里,那守着的士卒见了彭城侯来,立刻直了身子,石堪遂低头进去,王安抱着草席也近了去,守门的不敢多问,但是在心里猜测着。
那小棚子里还有五六个中年壮汉,也都是双臂被伦在背后捆着,脸上的怨气像是要随时爆发出来,不过估计这两天早就把嗓子骂破了,到了现在行刑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骂。阴暗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孩子大些,大概八九岁的样子,男孩子只有六岁,满脸泪水缠在姐姐身上。这三个人没有被绑着。女子见了王安来,顿时垂泪,王安赶紧松开席子,搁在地上转了两遭滚出个差不多身段的孩子,用麻布套了脸,“已是死的了。”他轻声道了句。那女人的泪却是没有止,跪在边处的几个男子大约是家臣谋士类的角色,见了这番样子像是要救自己的小主子,惊讶得瞪园了眼睛,他们是胡人为什么会救汉人。
王安拉了那个孩子要束于席子中,那男孩使劲不肯脱了姐姐的手,王安急了,压低嗓门换了几声。姐姐是明事理的起身把弟弟塞给王安,一边还告诫着不要哭闹,男孩子竭力忍住冲到了喉咙口的喊声,化了挣扎欲出的骚痒,他拿两只小手使劲捂嘴压了下去,男孩拿眼睛死死得楸着姐姐,直至席子蒙了头再也看不见。“叫什么名字?”石堪问了那个小姑娘。
“祖姬。”那名女孩儿抹掉泪痕,看着自己的弟弟被结实得捆了两遭完全掩遮了起来,知道这两个人是来救他的。棚子外传来一阵起伏的疾呼声,然后是一道疑似水泼的声音,王安跪着宽额抵地,过去的主子亡了。抬起脸的时候见方才那个守在外面的伺卫进来拖人,石堪道,“就让那个孩子蒙着脸受刑吧。”遂递了颜色给王安,大抵是可以退了的意思。他知道石勒对于晋将一向厌恶,连其宗室一起受刑,男子一律杀死,女子发在宫里尽数分配。
石堪最后环视了一下简陋的棚子,只感到晃忽忽的一阵,他上了战场这么年也没觉得如今天般胸闷气短,跺了步子出去。而那个叫做姬的女孩子望了他离开的背影许久,瞪大的眼睛里聚成了浅浅的洼泽,她没有用手去揉,泪珠子没有经过脸面,直接跌碎在地上,旁边的女人紧紧搂了她过去,祖姬的半边发结子散开了,漆黑如墨的发丝宛至地面,随着阵阵颤动折出异样的光彩流溢。女人知道女孩子的命是比死了还要不忍的命,她紧紧搂着祖姬的身形,几乎都能听见骨移生涩的声音。“娘……痛……”她有些不解得抬脸去看,看见的只是两口枯井般的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