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尘儇》露水情人

2、第二章

　　冉闵仍是久跪着低首不发一语，见父亲冉谵走过来，却像是生疏不再认识。

　　“受了些苦吧。”冉谵呼出口气，方才他一直担心着冉闵在石王面前会有鲁莽之举，那非但丢了自己的性命，恐怕这被俘的五千汉兵也必同受牵连。想到这些他不禁又惊得一身虚汗淋漓，冉闵从小个性鲜强，今日所受的辱没……

　　“父亲当真降了嘛——？”冉闵猛地抬起脸，明眸凶得如见仇鄙。

　　“小孩子家懂些什么。”冉谵气的甩袖。

　　“父亲曾经说过五胡乱华，占我汉人国土，胡人不除，安得我大好河山，汉人子民迫为奴役，如何生活无忧——”

　　“住口——”冉谵一掌劈过脸去，白脸上显出五道血印子，冉闵被震得侧向一边，浑身抖动不已，半闭着的眼眸如泣如怨，他宁肯眼前的父亲，乞活军的帅将死在战场上，也不愿在此时此地看见这般猥琐儒弱的父亲。

　　冉谵这一用力引得一阵咳嗽，一咳便无停止的迹象，好一会儿冉闵才转脸去看，见父亲遮嘴的袖头已经潮红成一片，立刻吓得起身去扶，跪久的膝头微微颤抖着落在冉谵眼里，折出些慈爱，悠悠得说道，“闵儿现在恨爹，是不是？”

　　冉闵说不出话来，只潮红着一双眼睛。

　　“匈奴、羯族、鲜卑、氐族、羌族，如今中原汉人已无法自保，莫要怪爹……爹爹恐怕活不久了，石勒已经答应善待汉人……你还小，爹要是死了，你要好好活着，答应爹……你会好好活着的……”

　　冉闵哽咽紧拽着冉谵的衣角不肯放手。

　　“闵儿已经十岁了呀。”冉谵惨淡的脸上现出一丝笑魇，两眼看着苍穹，像是再感觉不到冉闵不断摇晃着他逐渐冰冷的身躯，“忘掉自己是个汉人——！”

　　忘掉自己是个汉人！

　　这句话像是个冰渣子扎进冉闵的心里，顿时五脏六腑都成了冰壳子，脸上的血色渐渐散开，他看着父亲的呼吸越来越稀少，半闭的眼睛无法再睁开，他没有哭，没有喊叫，面上全无了表情。朔风尖厉啸叫着，带去战场上的孤魂野鬼，残卷着中原汉人的血和泪。

　　不再是汉人——父亲死前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此生再成不了汉人，让他遗弃掉活了十年的身份，不再想着仇恨的事，那么作为什么样的人活下去，非汉非胡，父亲的话没有给他活路，给他的只有绝望。

　　次月，石勒以羯人的火葬礼仪厚葬了冉谵，追悼为赵国大将，又认其子冉闵为子孙，改冉姓为石姓，赐与石虎为子。

　　石虎上下打量这个不满十岁儿童，虽身段还不显高拔，但从其父冉谵的影子中依稀可辨将来必拥武将之躯。更可贵的是那番与年龄不符的气势，他斜睨了侧旁的姚弋仲，右腕右掌皆缠裹着白麻缕带，凭一个孩儿之力，竟把他伤得如此，可见其志。姚弋仲像是有话，却憋于肚中，石虎知道他要说什么，那日生擒冉闵时，他便认定了这个孩子为异类煞星必引祸端，只是……石虎复又盯了冉闵，道，“我便是中山公石虎。”

　　冉闵知此时该屈膝拜跪，可是膝头却像僵石般丝毫不动，冥冥中若有什么牵制了他的四肢，面子上不由紧张得抽动起来，他狠咬牙垂首不敢拿眼光去看来人，心里还是掠过一丝害怕。姚弋仲很想给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掌，直接送他入鬼府。

　　这当儿，石茓牵着赵王石勒的手过了来，他机灵得一个拜跪，“中山公日安。”顺手拉了冉闵的衣带，兰花柔指间像瞬间聚了千军之力，冉闵噗的跪在地上。“孩儿石闵，叩见赵王，中山公。”

　　石勒看了这般清脆霖智的童儿自是欣喜，遂浅笑封了名号西华侯，石虎也浅礼接赏，姚弋仲知是终无法挽回些什么，硬是挤出些似笑非笑的表情算是道贺。冉闵这才抬了头，见石茓已欢愉得跑至石勒的身后，不知轻声说了些什么，引得石勒王哈哈笑了起来。他遂斜了眼，知道姚弋仲还在瞅着他，却不拿正眼去瞧。

　　时至日渐薄浅，宫奴们择地离开宫圜西闱几里外焚尸。空中阴风席卷，残萦的云絮淡的只剩丝缕，像是不多时也会融了那片灰兰色里去，火光却是高过仗人，直冲天隅，犹晚霞般映红了西北边的天空，在此时的石闵眼里看来像极了不甘心。他扶榇亲行，见了陈川不知真意假意得淌了半脸涩水，自己的眼角里却再也滚落不出任何眼泪。

　　襄国都的百姓知是冉谵将军的葬礼也都素装系腰前行，跪拜俯礼，屈行陪了数里远。冉闵看在眼里却始终不发一声。他那么漠然得看着父亲的身体渐渐被熊火吞噬最终不留一物。倒是一旁的石弘太子的公子石茓哭得满脸泪痕，春花般的脸上由于过分揉搓显出团团粉红色。冉闵看完了焚尸转身回宫，石茓赶紧去拉住他的胳膊。

　　“他是你父亲……你怎么不哭……”石茓和冉闵同岁但看上去却小了几岁。

　　冉闵停了好久，才一字一句说道,“我现在的父亲是——中山公。”

　　石茓瞪着哭红的眼睛，甩开他的手，先跑进宫阍，石闵跟在其后，他早就伤心过了，在那天受俘于瑶阶，那句忘记自己是个汉人之后，他就再没了泪，没了心，遗弃汉人的身份才能活下去，不然在羯族中如何生存。

　　踏进宫门，尽管早就摒弃了汉人的身份，忘却了父亲的脸孔，却诈见四千归俘汉兵并了两千汉奴白衣素带，鬓抹褶花，齐齐得跪在两侧，脸面黄尘，手心朝天，像是凝在地上的樽樽石像。石闵这才感到了些悲意，胸腹中的气息化了钝刀点点割破肠壁，他一个抖身，眼见便要跌坐在地上，石茓伸手搁在他的身后。他呆立住，不知是否滚出些泪来，用掌心抚了抚脸却仍是干的，一时茫然，睨着自己的手心，既然流不出泪，那泣出些血珠子也是好的。

　　石茓松了自己的白麻细捻腰带搏了在他的额上，音弱蚊蜹之声，“我娘死的时候……也是……”他未说下去，石闵硬生生挣脱开，像匹脱了嚼的烈马飞奔出去。那带子未系牢，他一路跑去，眼不偏离，神色不改，白色的麻带被风撩起，飘散在空中拖出长长一条灰暗相蹉的白影。

　　石茓忆起刚才与石闵对视的星眸，犹如兽死时的眼眸，不是空余悲伤愤恨，然是渴望着重生的坚毅隐忍，他原是不擅奔跑体力的却一路追了过去，周遭的伺人也不敢怠慢碎步跟在其后，几个聪慧些的去拦了跑在前头的石闵，石闵没有挣脱任人拉了他的臂膀，他的面前像是蒙了层淡蓝色的青烟，看不真切，又似乎火光犹在还未燃尽。伺人们听不轻他嘴里念叨着什么，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不自觉得翻着嘴皮子，破碎的词句代替了泪水，他扫过石茓因为奔跑喘红的玉脸，觉得似有光华从那张脸上晕开，却怎么也引不到自己的身边。

　　石茓朝着他止步的方向跑过去，伸手从背后套住他，随即传来嘤嘤的哭声，泪珠子像是络璎砸碎在衣锦上湿透了冉闵的孝服，浸润沁溢了他的后背，一阵凉意。

　　“你替我哭吧——”冉闵骧首问天，感觉到背后的颤动，终究长吼了一声，像是狂极之人怒极之兽，掀起澄澜淃涟，震得枝叶翻抖，纷鸟惊飞。而石茓始终没有放开手，过了多久多久也没有再放手。

　　十月。中山公石虎与刘曜战于高侯，败北。

　　赵王石勒意欲亲领兵将攻进洛阳，未想僚左程遐带着一帮谋臣极力劝谏，道是，“刘曜孤军离都千里，必不势久，大王一旦亲出难保万全。”石勒大怒气急，呵斥着手按佩剑朝程遐头顶掷去，吓得一班文官朝后跌座，程遐也是大汗淋面，怕随时没了颈上项首。

　　“难道这真是天意，让右侯早早离了我的身侧，叫我同这些污浊蠢昧如何商讨国家大计。”石勒疾呼，身为太子舅父的程遐脸上红白交迭了数次。右侯张宾逝世已有又几番暑寒，然则石勒朝堂之上还每每提起，这更是让他惭愧难当。“传记室参军徐光。”石勒整了整方才甩剑乱了的衣襟，又想起右侯张宾来，那时每逢右侯觐见，他都必重整衣冠，唯恐失了仪态。

　　“那个……那个……”一旁的伺中面露了难色，“王上，难道忘了记室大人被贬为牙门已有些时日了。”那伺中说完，一双眼睛不安得看着石勒。石勒显然早就把那日徐光因为醉酒误事而遭贬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见了伺中迟迟不敢行动，喝道，“还愣着干嘛，快去诏来。”周遭的人知道石勒正在气头上，都屏息顿足，怕是引起石勒的注意惹祸上身。

　　过不多久，徐光穿着常服进宫，他因未着官服叩拜道谢，听了石勒开口道，“刘曜凭借险胜，围占洛阳，庸人的想法都说他的锋芒不可抵挡。”他顿了顿，扫过程遐的脸面又继续说道，“刘曜带领十万甲士，却是攻打一座城池百余天都未能取胜，军队疲惫、士卒懈怠，用我方精锐的生力军攻击，一战便可擒获他。如果洛阳失守，刘曜必定会进攻冀州，由黄河北边席卷而来，到时我们便完全处于被克之境。程遐等人不想让我去，你以为怎么样？”

　　徐光乃是一朝武将，哪有畏战之道理，当下气势膨于胸腔，“如今刘曜乘着在高候战胜中山公的势头，非但不进军逼迫襄国，反而据守金墉，由此可知他性懦不会有什么作为。凭着大王您的威风胆略进逼他，他必定是望风败逃。平定天下，就在今天这一战，时机不能错过。下将愿随王同征。”

　　石勒点头允诺，遂令宫室内外戒严，有再敢劝谏者斩无赦。又命石堪、石聪和参军徐光等各自统领现有士众会聚荥阳，再令中山公石虎进军占据石门，石勒自己亲自率步、骑兵四万人赶赴金墉，从大渡过黄河。十二月，果大胜，执获刘曜于西阳门，斩前赵军队五万首级，他既已经俘虏了刘曜便下令停止攻击班师回襄国城。

　　石闵这些时日渐渐习惯了宫里的饮食起居，被赐为伺中郎隔三差五得守在石弘太子的世子南阳王石茓身边。这自然是石茓暗里要求的。太子石弘尚年轻，膝下子氏单薄，除了世子石茓，还有一个留在乳娘怀里的女婴孩儿，他奉石勒王的旨意镇守新都邺城，配备禁兵万人，车骑五十四营。南阳王石茓深得石勒的宠爱便留在襄国都，这些日子石勒亲征，他独自待在宫中总是缠着石闵，两个孩子一般大很快便熟得更似兄弟了。

　　石茓掂脚开了窗阁，见苑里的雪片儿犹如白蛾粉蝶般洋洋洒洒得落着，不禁看得出神，一阵寒风吹来，那些蛾子类的欲要闯进暖室，石闵立刻伸掌覆在石茓面子上，手心里还是微微感到了湿意。石茓世子的眼疾是自出生来便有的，遇风流泪，虽无其余大碍却被一些弄臣私下里认为不祥之兆，不过石勒王毫不在意，太子石弘倒是有些担忧的。

　　石茓笑着捉住搁在自己面上粗糙的手，那是长年握枪剑而磨损的掌面，“等到来年春天的时候，耶悉茗花都开了的时候，也像这些雪璇花儿般玉白美丽的……我娘说生我的那晚忘了阖窗，满苑的耶悉茗花被风扯了来，全都跑了腹肚里去，我爹他们都不信……可是……我听女婢们私下里说，那晚好多未关窗的宫室里都撒了满地的花瓣儿，除了我娘的……你信嘛……所以……我娘才说，我不能挨风，挨着风就会被吹跑了……”石闵感到手心里又是一阵凉意，分不清他是哭了还是被风害的。

　　石闵不知该如何做答，支支吾吾得说起些别的，说他进宫前从来没见过窗阁子之类的，自家土墙上挖个窟窿，塞进个碎的瓷壶就算是窗户了，石茓捂住嘴笑。女婢们端了些精致果品糕点进来，忙腾出手来关窗。石闵这才松了手，瞅着石茓脸上被压制现了一道道粉红印儿，显得娇嫩欲滴美肤萦香，想着难怪每次靠近他都会隐隐中闻到股香甜的味道，原来是花妖精变的。正这当儿，宫奴接了王上的旨令，遣人来接南阳王去念诗书。

　　石茓整了整冠带跟着来人去了，石闵见他走了也好生无聊，随意兜着步子不知不觉路过永丰苑，他知道几天前败寇刘曜就被幽禁在这里。他有些好奇又有些犹豫，踌躇着该是返回还是偷偷靠近去瞧瞧，正思索着听见几十个脚步声，轻重快慢不一得近了些，容不得再考虑更多，赶忙一个蹲身闪在阶下丛堆里。果见十几个禁兵伺卫围着两个贵族模样的男人和几个纱衣鲜艳的女子一路走进宫宇。他想稍稍挺直身子却见其中一名伺卫像是发现了些蛛丝马迹般朝这边望来，被一旁领头的呵斥了几句便老实得直了目光。石闵按住突突得心跳这才舒喘出口气，原本想要就这么回去的，可是方才那一阵惊眩反倒勾起了他的兴致，他蹑手蹑脚得绕到后苑，逾墙而过侧身躲在一旁，从破了的亮槅茧纸处窥去。

　　浅淡模糊中依稀可辨的是几个男人高大的身影，似乎是刚才路上遇过的，他听得一阵顿厚哑涩的声音伴着瓶子摔破的声响，原本那嗓音还有些威严，可是被尖脆的撕裂声盖了几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我以为你们早就化为灰土了呢。”听声音该是个壮年男子。石闵不知，这话正是从刘曜嘴里吐露出的。

　　“全是仗了石王仁厚，对我们保全有护到今天。”同族的刘岳，刘震开口道。刘曜大笑，从妓妾手中抢了壶酒往嘴里灌，又听得一阵砸了壶子的声音。冉闵看不清坐在地上的人，不过他已经猜出了那人便该是灭了西晋的匈奴族的刘曜。

　　站着的两人面面相嘘了阵，发现再等下去估计也是徒劳，几次欲走了，却被刘曜怒瞪着不敢离开也不敢留下。“拿纸笔来——！”刘曜喝道，“你们不就在等这个嘛。”

　　刘震立刻遣了女伺去磨墨敷纸，刘曜一把推开了那名女子，红着眼睛看了刘震，又提着酒壶倒在嘴里，酒液顺着嘴角散出两行细流，他执袖自顾抹了去，有几滴还落在了帛纸上。女伺颤巍巍得换了一张。再不敢有别的动作。

　　刘岳多少明白了些，半跪在地上提袖磨墨，饱蘸豪尖，刘曜复又看了他们一眼，疾飞般书写了起来。十几个字写完了便一丢，扑飞在刘岳脸上。刘岳赶紧用手去捧，看了上面的字，轻轻啊了声，顿时泪涟湿襟。刘曜却是笑了，“滚吧——”

　　两个男子无奈得唯唯诺诺得跟着禁兵去石勒处复命。刘曜推翻了笔墨在地上，黑压压的汁液污了满地，像是在地上凭空磕出个深黑不见底的洞穴，一旦靠近便会被吸了进去不留半点儿渣滓在这尘圜中。石闵遂又见了那双赤红浑浊得犹如掺了半杯沙石的眼眸，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刘曜是否已经发现了躲在屋外的自己，他只能屏住气息，一双脚像是冻在了地上完全使不出劲。他脑袋里不断翻腾着，胡人虏汉人，那为什么胡人也虏胡人？

　　刘曜嬉笑着一壶壶喝着，终于喝烦了，起身逮着旁边的妓妾压了过去，方才的黑汁便染在了那两个人的身上，又翻滚着染了别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