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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咸和三年戊子

      “少主——少主——”来将骋驰着征骑,护围在左肩上的保护犀甲已被矢剑截得粉碎,露出黝黑污红的肌革,似乎只是不碍事的皮肉之伤。他还未息鞭放绁,见两名污衣鄙履的农妇圈着一个伢童,牢牢拽住那童子的肩。那童儿却是倔强得一个劲儿得探出颈首来,见了将士,更试着努力逃开农妇的手膀子,挣扎着从人墙中突围出来。其中一名妇人终于拗不过他的蛮力,稍稍松了些劲儿,那孩子便如一支脱弦的箭矢直冲到骑下,也顾不上锁肩处磕上了一旁的门辕木柱,扑簌簌得落下些尘星子,虽然疼一咬牙硬忍住了。

      马背上的男人俯下半截身子,伸出粗壮的臂膀,往那童子腰间一揽,把他虏了上马,遂紧了辔绳,调转方向,边撕着嗓子吼,“乞活军已破——乞活军已破——”声音低哑得可怕,斥着一股难以抵拒的哀恸,坚持了四年,已经坚持了四年的自卫汉军终于溃于都城襄国,石勒的上万铁骑正朝着这里逼近。

      金鼓鸣彻长空,蹄踏纷繁入耳,一时童叟妇女哭喊逃奔,混乱如沙石由狂风起,作弄成一团。那童儿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那番鼓声,他又一次挣扎起来,差点儿从马背上跌落。“我不信——父亲——父亲不可能就这么输的——”十岁的孩童扯了嗓子,尖刺的声音些许压制了人群的搔搔不安,慕然秘静了,几个妇女老叟突地跪倒在地,掩面吟泣自哀。

      孩子骤忽转过粉脸凝眸直视着身后的将士,“父亲呢?带我去见我冉大将——”

      来人双腿一挟,征骑便星驰如逸兔,扬面的砾尘让人无法开口说话,吞吐气息间只觉满嗓眼灼疼,孩子被自己即将要喊叫的话语,呛了满口粉尘,再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冉将军让士臣带着公子走。”

      走?去哪里?本该是汉人的土地如今已被胡人割据统辖,还能去哪里?虽然不过一十岁伢童但是民族的仇恨侮辱已深扎入他的心中。为什么我们汉人要被北狄的胡人统治?他想问。好恨——好恨——恨自己为何不能随着父亲身临战场挥杀蛮胡。那孩子浑身颤栗着,紧咬着一口细碎白整的皓齿,看着周围的残垣断壁,碎甲折矢急速向后退去,他没有感到自己是在向前,只觉得周折的一切都在往后方躲去。沙子被卷起的风逼近了眼里,他来不及阖眼,眼泪就这么泼梭梭得流了下来,像两行清泉淌落在嘴犄处,咸腻苦涩,他现在才终于尝到了泪珠子的味道,即使那年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娘被胡人捆在马上拖走,他也只是如虎啸狮吼,不曾恫哭。但现在眼见着朱蹄下践踏的红字白旗,路边哭喊跪倒的妇怄荏弱,胸中徒升的悲凉幻成薄雾蒙住了他的眼睛,他的父亲输了,乞活军溃了,汉人在这块原本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将要再次沦为奴隶。

      马背上的另一个人自然不会想到这个蒙眇童讶竟会有如此心思,他奉着冉将军最后的军命带着唯一的血脉逃离这里,南下东晋,虽其中必定险恶艰难,但这是最后的希望,那个十岁的孩童有着响亮的名字——冉闵。

      细鞭骤雨般落在马股上,那赤骑便如狂了般向前骋去,喙口吐露些腥沫儿,冉闵知道这匹马是坚持不了多久的了。那名将士自然也是明白的,但是现在情况紧急也就顾不了这些了。果然不出半个时辰,赤马前肢曲退,马背上一大一小的两个人顺势滚落下来,冉闵被身后的人紧裹在怀里,只有手腕脚踝处被道上的燧石砾子擦着破损了些。他忽诺得从地上站起身,从将士腰间抽出剑佩,只一转身,直刺入马颈处,又一着力,刀刃带出的些许血迹又被朱色的鬃发舐去了大半,挥到面前时,明晃得犹如冷镜,映射出一张充满稚气的脸,一双黑眸却全然不是孩子会有的阴郁幽深。

      “没用的畜生——!”冉闵怒斥,他心里乱极,父亲战败,生死未知,石勒的大军是否已进了方才的据地。

      一旁的将士显然被这孩子宏畅的气势嗔住了,他想着果真是个虎崽子,忡忡解开死畜身上的素青包囊,收了孩子手上的剑,那孩子原是不肯的,他复从包袄里拿出一柄短匕,“这是冉大将留给公子的。”

      冉闵双掌叩接了匕首,右手五指握柄,并未怎么用力,只抽出一小段,剡锋映射出刺目的眩亮,晃得眼前阵阵发晕,他毫无预兆得哭了,大声疾涕着,小刀连着刀鞘被斜插入厚泥中足足两寸。

      将士在腰间系了包袄,把孩子提在侧肩上小跑了起来,冉闵已止了哭声,周遭的景致模糊得落入他的瞳中,似有些熟悉,却又无法细辨,眩顿后便沉沉得睡倒在那将士的肩侧上。

      夜幕绛黑,林麓深丛不时传出兽禽的悲嘶,像是在呼伴引类。冉闵守坐在篝火堆边,将士从包袄里掏出半个麦面馒头递给他,又递给他一个皮囊,自己则反复舔舐干裂的唇缘。冉闵看见了,侧过脸移了目光直盯着地面上被火光引拉出的两条皮影,夜风里反复飘浮纠缠在一起,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他未再问话,发狠得嚼着手里的馒头,知道包囊里的干粮撑不了几天,逃出了这片林子,往南,去晋。

      猛得冉闵踹翻了火堆,蹲坐的将士也注意到了风中细碎的马鸣声,立刻一同灭了火,这么快便追上来了,那冉将是降了还是亡了,他转头去看那个简倨矜傲的孩子,要是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若是降敌的话还不知会发狠到什么地步,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冉闵斜着亮眸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两人便始步跑了起来。

      孩子的脚步毕竟是赶不上大人的,没多久他便渐渐远了前行的将士,但那鸣啸声更是清晰可辨了许多,甚至能听到蹄掌落地间,或规律的律音。将士停下脚步瞥见丛莽间点星似的孱弱火光,知道是羯兵已经追来了,解下腰间袄囊塞与冉闵,压低嗓子道,“少爷先走,将臣晚些时候便追上来。”

      冉闵点点头,眼角有些流光。他知道很快自己便是一个人了。遂咬了贝牙,顺着将士手指的方向疾飞了出去。

      不消刻把时候,十几骑银甲黑盾便在方才冉闵待过的地方息绁顿蹄,为首的姚将军跳下云母黑膘,两指探试了灰烟的温度,还有余温。“追——”他大喝一声,带着一个孩子应该跑不远的。

      天隅处像是终被某人不甘心得撕开了些,露出破絮似的廯斑白光,冉闵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了,脚步疲怠了些,细汗蒙了满面,他挥袖拭去了些,一个不小心,身子晃了晃,他连忙用内掌去撑,勉强左膝着地,手掌再用力,好不容易直起了身子,父亲说过,男儿的膝是不能轻易点地的。他又继续开始向前跑去。

      伸出的棘枝厉叶划伤了他的脸面,沙砾燧石磨碎了他的脚踝,他只是咬住下唇,纵身前行。若现在不尽力跑,等到天完全透亮了后就更加难以隐藏了,他唯有跑,向着前方跑,那双眸子像是盯着某样看不见的虚物,不转不动。

      “找到了——”这一喝像是突然惊醒了冉闵,他猛然往旁边跳开,凭着直觉避开了当头一刀。冷风在他脸庞嗖得划过,一阵热辣躁烦的感觉,他遂了一口,解下腰间的包袄,抽出那把短匕。

      “老吴,怎么连个孩子都对付不了。”围遭传来一阵谄笑,那个唤做老吴的士卒面上挂不住了,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脏话,冉闵辨不仔细,只觉得浑身热血凭冲到了脑袋里,一把明煌煌的小刀挥在眼前。

      又是几阵厉风横扫,冉闵一一躲开,无奈只凭一把短刀根本近不了敌人的身,姚戈兆一马鞭抽落士卒手上的长戟,“和个孩子这么认真。”话说间踩镫下马,甩了手中的圆物,翻转了几遭滚落至冉闵脚下。

      冉闵屏息定眼,散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张人脸,瞪着双目呲牙咧嘴,死相甚是惨烈。他认出这是几个时辰前分开的将士的人首。

      “你的父亲冉谵已降羯族了,石王网开一面放过你们父子俩,招为臣子,还不快跪下谢恩。”安西将军姚弋仲一字一句说得工整。他也佩服面前的这个孩子,人虽小却胆识不比一般常人。

      一团灼火在冉闵的心中猛烧了起来,他龇睚怒视着姚弋仲,胡人竟敢侮辱他的父亲,刀光闪烁,身似剑光般冲了上来,“不准侮辱我的父亲,胡人——死。”

      姚弋仲没料到这一刀,情急中用右腕去挡,顿时生疼,他恼怒得一脚揣去,冉闵瘦小的身子被踢得向后飞去砸在道旁的枯木上,一口鲜血吐了前襟上。

      “带回去!”姚弋仲看了看血淋的腕处,再看了看那个被震出几步远的孩子,仍旧横眉怒目,惨白的脸色犹似隅角快要消沉的庶月,皱眉重语道,“绑着回去——”

      “姚将军回来了——”随着长鸣声,襄国城门边分立排开两列步将,风尘卷起的沙雾中,马后拖着一个孩子的身影若隐若现,冉闵双手捆在胸前,两条腿不得不加紧跟上马骑的速度,一路上他跌倒了几次,下巴被磕得血肉模糊,痛到及至也就辨不出疼痛的感觉了。

      随侍上报石勒王,姚弋仲在西首宫门处跨身跳下骑坐,冉闵见马匹停了稍稍挺直腹背,一双眼睛仍是仇恨得瞪着他,姚弋仲面无表情,他非凶残蛮恨的人,但是对着眼前这个孩子,他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尤其那双异兽的眼眸,那么小的孩子有着那样愤恨的神色,他一惊,也许当时杀了比较妥当。

      “姚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听得一声乳声乳气的童音响起,姚弋仲单膝着地,“羌将见过大世子——”

      冉闵抬头寻声望去,见一个同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公子站在阶下,粉衣金履,大襟左袄羊褂垂至腰腹,乌黑的头发盘成童髻收在紫冠中,星零散落了几缕贴在饱满的额庭边。肌白若滴粉搓酥,眉目似皓珠辉玉,声音脆生生的,要不是听得姚弋仲叫他大公子,冉闵必定把他当成个女孩儿。

      “还不放开——!”那童音又再次响起,冉闵直盯着贵族騃童,见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便弓起身子,眼角里抹带杀意,是个胡人。

      “世子小心。”姚弋仲连忙上前想要拦住越发靠近的童儿。

      石茓青黛微抿,移步向前,姚弋仲只得让了让。冉闵想骂却见如此秀丽隽美的童儿,一时懵了,葱白细指替他解去了手腕处的麻绳。冉闵甩了甩臂膀,已被掐得见着血痕,他闭上眼睛,突然向左侧侍卫撞去,夺了佩剑,挥架在童儿的细颈旁,锋锐的刀刃断去了几处发丝,飘落在羊袄子上。

      姚弋仲一个箭步,徒手握住双刃,浓血顺着剑锋淌开,干燥的空气中徒然添了湿血点腥。

      石茓被这冰凉的剑身犯了寒意,整个身子不住得抖动了起来,膝处更是晃得厉害,怕是随时会坐跪了下来。冉闵有些轻蔑得看了他一眼,拖出些鼻音,男孩儿长得花容月色,却生性胆怯。

      “孽子,还不快俯身认罪。”冉谵大吼道。

      冉闵没有料到这个声音,一时惊诧,他的父亲还活着,那么怎么说乞活军败北了,他有些不可思议,僵着身子直在原处,眼睛的余光慢慢搜寻着人群中父亲的身影。已是青衣素装,全不见鄙衣刀痕,难道真的是降了嘛。他这一踌躇瞬间,姚弋仲踢掉了寒剑,一掌劈向他,眼看着躲不过这一掌,冉闵眼睛一闭,要是没有看见自己的父亲站在那里,他会死得甘心,但是现在他还想要问一句,还想要知道弃兵投降一事并不属实。

      “住手——”掌风落在冉闵的面前,他睁开眼睛对上姚弋仲的眼睛,一阵冷汗湿了背后,他些许喘着气,见自己的父亲迎着发令的来人双膝着地,一时不能自己热泪盈面,父亲,你不是说男儿贵膝不落地,豪志在四方,胡人不除,无以为家,难道这些都不是真的嘛,你教给闵儿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嘛。

      石茓拉住那个高大男子的衣隅叫道,“王上,王上——”

      “石王——那便是孽子,不成气候——”冉谵拜地,也不看冉闵,“孽子还不快跪下——”

      冉闵像是没有听见,又像是没有听懂,项首微微发胀。一旁的姚弋仲对着他的双膝猛扫过一脚,他没有防备,立刻曲身跪倒在地上,却又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姚弋仲铁锨一般的手掌按住他的头,狠狠得扣下去。冉闵紧咬了牙,唾沫里带着些血丝落在尘土里。

      石王走近,示意姚弋仲退后,姚弋仲怕这孩子又闹出些事端却又不能违了石勒的意思,只得向后小退了几步。石茓跟在石王身后打量起冉闵来。浓眉宽额,直鼻方口,一双眼睛低垂着看不真切,即使这样也能让人感到这孩童长大后必定是一雄风武将。

      “果真是名将之后,麒麟之子。”石勒赞许道。冉谵只得再次勾身行礼。

      冉闵此时要是有一柄可袭人的武器在身边便会立刻跳起来砍下自己面跪之人,只是他知道现在数百双兵卒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真要是有利刃在手,恐怕跃起的一瞬间便已经尸首碎裂了。

      世子石茓自小患有眼疾不能见风,此时已在风中伫立许久,双眸见风流泪,湿了面襟,一片晶莹泪光中他还看着冉闵,污血沾染了颚下,滴淌在地上。好疼,他执了蹄口袖欲擦去眼里的泪花,可是被风一吹又落了下来。石勒抱了他转身回殿门,众多的子氏孙儿中他最疼爱的便是太子石弘的大世子石茓,生得一副柔弱娇体与其余的顽皮猴狲们截然不同。

      冉谵看着石王转身逗玩着石茓走回宫宇,拜首谢过,想要去拉冉闵起身,却被那双虎眸盯得无法动弹。陈川走了来把那个倔强的孩子拉离地面,冉闵闹别扭般甩了他的手去,他认得陈川,曾战于父亲身侧,那双眸子继而转在他面上,只是依旧沉默。陈川叹了口气,拍了拍冉谵的肩背,未再有其它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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