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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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普再次醒来是在一片黑白相间的针叶林之中。
他抬眼望去，垂悬的天空上挂着旋转的灯芯，亦如交错着划过的流星，彩色的极光绚烂却不炫目。边际可以望见黑色的树桠枝叶，微风吹过，林间窸窣作响，隐约还有虫鸣。远处潺潺的流水敲击着岩石，发出叮咚作响的清脆声音。
他难得在这里睡得如此安稳祥和，甚至醒来的时候神智还有些空灵。他记起比尔说的，要带他来一个熟知的地方，他认出来了，这种单一色调的地方必定是比尔的思维空间，只是他不能理解为何这里会有彩色的流星与极光。以前每次来到这里，他目之所及只有麻木与萧条，潮湿腐烂的树叶如发臭溃烂的尸体，烧焦的树皮仿佛经历战火遗留下来的残骸。这里不该有光，不该有星，不该有风，更不该有如此宁静平和到令他本能性想松懈下来的氛围。
迪普支撑着身体坐起身，手下碾碎的干枯树叶“嚓嚓”响起，清淡的木质香气进一步麻痹了感官。
“在我看来你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松树。你的眼睛死得就像放了三千年，刚从胡夫出土的木乃伊。虽然我早就知道你习惯于遇到困难就不吃不喝不睡觉，但到底是什么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恶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迪普闻声迅速回头，然而三角形恶魔伸出黑色的小手轻轻敲了敲他的头，又飘到了他的身前。
刚才的宁静平和瞬间消失，迪普眼睛里又染上了一抹化不开的仇恨。
“当然，我指的是我不在你面前时候的眼神。现在可就不一样了，你好像要把我生吞活剥。让我猜猜，把你变成现在这样的，就是我。”
“或者说，是‘我’。”
黑色的幕布下，比尔浑身散发金色的光华，强烈的炫光下隐约可见从三角形中央伸展出四肢，黑色的剪影套上马甲外套，一顶礼帽从头上冒起，最后是黑色的蝴蝶结，“叮——”得一声固定在了衬衫领口。前后不过三五秒，这张刻在骨髓深处化成灰都不会忘记的脸就出现在了迪普眼前。
“果然是你，比尔——你到底……”
迪普喉咙里低声传来的话里满腔愤怒，然而比尔这次没有变换神情，他打了个响指，凭空出现的手杖摁住了想爬起身的迪普，怼着他的肩膀又让他坐回了地上。
“不要心急。我是说，我很高兴看到你又恢复精力的样子，但很明显你想发泄的东西选错了对象。”比尔抬起手杖，一阵蓝色火焰烧过，手杖变成了一面手持的镜子。“瞧瞧我自己，不管在什么维度都有着令人难以忘怀的品味。”他顺着自己精致的下颌线摸了过去，又仿佛对哪里对有着不满似的撇了撇嘴，“但是这具身体我早就用腻了，真没想到你那个维度下的‘我’还在用。”
他甩了甩镜子，变回手杖。一阵光辉闪过，黑色的剪影拉扯了一下，比尔又恢复成了三角形的模样。
迪普紧皱着眉瞪着变来变去的比尔，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什么叫我的那个维度？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一头雾水。让现在的你来理解这些东西简直就像是让乌龟理解阿基米德悖论那样困难。”比尔手指钩住手杖，甩了甩使其旋转起来，脸上还翻了个白眼。“当然我认为即使是在那种情况下，‘我’所教你的东西也不会比人类学校学的那些差到哪里去，所以我暂时认定你可以理解我接下来想告诉你的那些宇宙间根本不算秘密的秘密。”
比尔一转脸上欢脱的表情，神情凛然严肃起来。他悬浮在迪普面前正中间，半垂的目光如裁决罪犯的审判官。“是你，打碎了时空之锁，跨越维度逃避了自己的命运，跑到现在这条世界线来。如果我不管你，时间管理局的那群废物马上就会跑过来抓你去蹲无限监狱。”可怕的回音开始在树林里回荡，然而还没等迪普做出反应，比尔又眨了眨眼，飘到他的身边揉了揉他的脑袋，“当然，有我在，他们绝对不可能得逞~”
迪普嫌恶地退开，定神瞪着比尔，“你说的不同维度是什么意思？”
比尔默默瞥了他一眼，翻了个身继续说道：“这个时空里有不同的维度，每一个维度下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都有不同。”比尔三角形身上的所有线条突然消失，变成了旧式摇奖机的样子，他黑色的手臂折成九十度，向下一掰，一系列不同的图片在迪普面前一一闪过：科学家迪普、流浪汉迪普、美国总统迪普、工薪阶层迪普、水管工迪普、宇航员迪普、魔法师迪普、海盗迪普、老年迪普、幼年迪普、靠着一个金发男人自拍的青年迪普……最后定格在了呆呆望着自己的迪普自己的脸上，就像里外一模一样的镜像。
“你可以理解为你现在成为了另一个世界线里的‘你’，你认知范围内的人和事都与现实不同，但你不能否认他们的真实存在性。”
比尔又紧跟着飞到了迪普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但知道这些都没有意义。唯一的意义是就你不该用你现在的眼神看着我，比起你，我才是现在应该生气的那个！”
迪普脑子飞快思考着，在被比尔监禁的五年里，他唯一获取外界知识的机会便是阅读各类书籍，比尔虽然经常嘲讽那些科幻故事吊书袋又不得要领，但也并没有加以阻止，有时候他也会身体力行向他展现在不同时空下可能产生的不同因果。他能理解如今比尔对他所说的这些内容也仰赖于此。
但是……他怎么能信任比尔。
“我知道你并不信任我，因为那个‘我’给你造成过不可磨灭的伤害。”比尔身形飘远，幽幽地说道，“想要看看证明吗？”他回过身，脸上挂着一副看不懂的神情。
迪普皱着眉头，“如果你想要我相信你的话……”
比尔紧紧盯着迪普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眼角的余光都一并占满，四周的一切开始模糊起来，风声消散，流水声也远去，迪普只觉得自己不像刚才那样——虽然有些紧张，但由于周围的气氛过于舒缓，紧绷的情绪也得到缓解。现在，他就像是目睹了满目疮痍的大地，内心只剩荒凉与悲寂。
因为面前的景象就是如此。
不知道从多久以前比尔就不带他来自己的思维空间了。他本以为是比尔害怕他夺取思维空间的控制权，但从未想过进来以后看到的会是这样的场景。
那些高耸挺拔的针叶树林全被熊熊大火燃烧殆尽，草木枯竭，地面干裂，原是池塘的区域似乎连最可怕的怪物都不愿意生存。遥望上空，没有星辰，没有云彩，有的只有一片混沌。整个思维空间里只剩焚烧着树干残骸的火焰，与星星点点的余烬，孤烟缭缭，苍茫戚戚。
地狱，也不过如此。
是的，确实如此。这么多年以来，支撑他活下来的，就是无时无刻不想手刃敌人的怒火与仇恨。它们燃尽一切生机，甚至可以毁灭自己。
罪魁祸首就是面前的比尔。迪普仿佛要把牙齿咬碎，不管是什么维度下，他都要将他赶尽杀绝。
“我想，这就是你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了。”比尔转过身，也朝着迪普所看的方向远眺而去。“刚才我带你去的是我的松树的思维空间，虽然也有存在着随时崩溃的隐患，但起码维持着现有的平衡，而你……”
“你离毁灭已经不远了。”
“我从来不需要你的信任，我带你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炫耀什么。”他转过身，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些别扭起来，“对于复仇，我们恶魔的行事准则也是压抑怒火，寻找时机。但松树告诉过我，这并不是一种健康的心态。”他又伸出手，搭在了迪普的手臂上，“虽然我对你们人类这种‘不要把事情憋在心里坦诚说出来’的游戏嗤之以鼻。但事实证明……”比尔的脸上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一样又灿烂了起来。“有的时候你确实得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
“我的生活就是被你亲手毁灭的，我的家人，我的自由，我的尊严，你难道要我在失去这一切之后振作起来换个角度思考问题？”迪普蔑视地向下看着比尔，拨开了放在自己手臂上的小手。
确实，如果是正常生活里长大的迪普一定会像比尔刚刚所言那样，心灵健康又强大，现在别说让他讲出这种话，就连听到，都会有一种被人阴阳的愤怒。也许他也快要被逼疯了，也许他也已经成了一个恶魔，满脑子只想找到机会杀了比尔，重新夺回自己失去的人生。
比尔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以为没有我，你重要的这些事物就不会被其他东西毁灭了吗？我觉得你可能对‘人性’和‘社会规则’了解得还不够透彻。”
他似乎对面前的景象十分不满，还没待多久，就打了个响指，回到了之前的地方。“既然你来到了这里，我的松树也一定去了你的维度。我很好奇，面对把你变成这样的我，他会怎么应对。”
“不过我能感觉到他的灵魂和我的还是捆绑在一起，所以目前没什么问题。”
在另一个维度下，自己的灵魂和比尔捆绑在了一起。迪普倒吸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永远都在与这个恶魔纠缠不清，就算只有一闪而过，他也能认出来刚才那堆不同的自己中，合影的金发男孩就是比尔的化身。
只是，为什么镜头里的他可以笑得这么开心。
从自己那地狱般场景的思维空间回到这里，迪普才终于切身实地地感觉到不同维度下自己心境的不同。虽然这里还是很孤寂，但那份让他安心与舒适的气息还是不能作假。为此他甚至有些愤愤不平。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自己？为什么同一个人会有如此大相径庭的命运？为什么？
“别纠结这些了，任何事情总有第二次机会。”比尔这次没有再靠近迪普，他只是眯了眯眼睛，“你来到这个维度，就是命运给你的第二次机会。在我看来，你也该醒来去面对你麻烦的新人生了。”
…………
迪普猛地睁开眼睛。
西斜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营造了一股不真实感。迪普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久的觉，身下的床铺软硬得正正好，午后凉爽的空气又将一直以来疲惫不堪的大脑一扫而空。
楼下似乎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迪普四处张望，转头看向放在桌上的闹钟。是的，梅宝上午说了，放学后他的那群所谓的朋友会来探望自己。现在也已经是时候了。
他翻身下床，一个金色的身形被掀起的被子带飞在地。比尔坐在地上，恼怒地揉了揉脑袋后，自顾自飘起来，拉开衣柜门，飞了进去。
“我认为他应该醒了，迪普今天一直看上去怪怪的，希望别也是生病了。”梅宝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早上刚见面的时候他看上去还好好的。”一个陌生的男声。
“你妹妹生病之前的一个小时里也看上去好好的。”一个陌生的女声。
迪普没时间去管比尔的事情，楼下现在有三个人，他认识的只有梅宝，或者说他自己世界里的梅宝。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发生过什么，所以不管他们问什么自己都可能回答不上来。
仿佛是听到他焦虑的心声，比尔的声音从大脑里边传来。“不用担心这些问题，我会帮你应付他们的。现在，穿上你的鞋，镇定一点走下楼，别让她们感觉你是从外星来的。”
迪普暗自啐了一口。他居然有一天还需要比尔来告诉自己怎么像个正常人。
他趿上拖鞋，开了门走下楼，一眼就看见梅宝正在招待沙发上的一对陌生男女。根据比尔告诉他的，她们就是自己的同学——“索恩”和“切丽”。这两人非常特殊，甚至连比尔的存在也知道。但鉴于不能让时间管理局的人发现他的踪迹，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尽量不要透露得太多。
他向二人解释了自己因为昨晚没有休息好、早上又忘记吃早餐的缘故而晕倒，顺便感谢了索恩愿意背自己回家、二人一并前来探望自己的行为。
在保证了自己没事，明天会按时去学校后，迪普告别了安下心来准备离去的情侣。
有了比尔在背后给自己打小抄，迪普场靠随机应变的考试也算是顺利通过。只是不知为什么，切丽临走前在门廊口又奇怪地瞥了一眼迪普，她眨了眨眼睛，好像要说些什么，但看着门口笑盈盈送别自己的梅宝，却也只是道了句再见。
“真是一对恩爱的情侣。”梅宝看着二人的背影，叹了口气，“我听说上次你们四个一起去吃中国菜了！”
“我们四个？”
“别装了。”梅宝拿手肘顶了顶迪普，一脸坏笑道：“就是上次你带去参加舞会的男孩子！”她抱着脸满目星光，“罗兰告诉我们很快又会有一场舞会，就在圣·巴尔福节。我觉得到时候你可以再带他去！”
根据那对情侣知道比尔的存在，迪普立刻反应过来了那个“四人”中的男孩子就是指的比尔。
“他是个恶魔。”迪普似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
“准确地说是魅魔！”梅宝呵呵傻笑了两声，“不过在我看来他是个天使。放心，我不会跟你抢的。你可以安心大胆地向我展示他的魅力！”
迪普不敢置信比尔对自己生活的渗透居然还能到达这个地步，而且似乎所有人都对他印象不错。为什么，他可是个恶魔？是的，他也想这样问自己。但是无人告诉他答案。
夜晚的饭菜他吃得艰难万分。
一方面是他心事重重。另一方面则是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母。在另一个维度，从被比尔带走的那天起他便再也没见过的亲生父母。他在梦中见到他们为自己举报了葬礼，他哭得撕心裂肺只想告诉他们自己并没有死。他也不知道自己那一走了之到底是对是错。
以他现在的精神状况来看，也许当时跟随爸妈进精神病院才是正确的道路。
他拿着餐具的手抖得仿佛帕金森，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哪怕顶着父母关切的问询，也只好强颜欢笑告诉他们自己只是锻炼肌肉过分用力而导致的痉挛。
他就算不能相信比尔，也不能拿自己的父母做赌注。
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情况，不然会被时间管理局的人带走，甚至会牵连到家人。
哪怕换了一个维度他的身上还是带着镣铐，似乎只要有比尔在的地方，他永远不会获得自由。
晚餐结束，他收拾着餐具。虽然他的母亲跟他说不用帮忙，他还是积极地参与了家务活动。
他偷偷拿了一把洗干净的水果刀，插在了身后的口袋里。
他的人生就是因为一把美工刀开始破碎，现在用刀再斩破这样的命运作为结束，也未尝不可。
就算失败，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一整个晚上比尔都没有说过话，他现在以原本的形态正躺在自己的衣柜里。迪普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次听到自己的心声，如果被他发现，也不过是之前的日子再度重启，如果成功……
他一步一步走上楼，一步一步走进房间，一点一点拉开衣柜。
比尔正对着他坐在衣柜里，一只眼睛紧紧闭着。
一道寒芒从刀刃边划过。
迪普用力插了进去。
-tbc-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