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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逍遥园里逢故友,入局难分亲与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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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
北门花草丰茂,亭台轩榭,青绿交漾,洒满琳琅清光。
穿过这一道门,门外是逍遥园,皇家园庭。
武怀圣带着一路侍卫人马途径北门,听见园内响起了一阵嬉闹声,更兼炊烟几缕,鹿肉飘香。
她不禁低头,看向腰间镶满宝玉的天子剑。摆设而已,还不如她以前用的铁剑衬手。
当皇帝好累,尤其是她这种临时推上来充数的。她自登基以来万事生疏、不敢松懈,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从前这时节,正是春猎,今年也为先帝丧仪、京城内患未平而取消了。
她停步顿首,视线投向逍遥园的丛绿中去。
后边跟着的内官提醒:“陛下,怀烈侯正在书房候着呐,别误了时辰。”
武怀圣回头狠狠瞪了那人一眼。内官习以为常,把头一缩,不再言语。
不过此人提醒在理。每日午后,荀甫欣总在御书房陪她理政、讲学。武怀圣平时次都没迟到过。
但今日她心思很乱,有些胸闷气短。
“朕累了,想去逍遥园里透气。你们都不用跟着了。”
“这……”
武怀圣眉梢一收,狭长的凤眼猛地凝起来,淬着厉光。
“朕意已定。”
看谁还敢拦着。
一众随从垂首退开到道路两旁。
武怀圣独自一人负手循行越过石台花榭,她微动鼻翼,顺着那香气找了过去。
逍遥园虽在宫外,但因毗邻北门,常年视作是皇家园林,由虎龙军把守,能未经准允随意进出的,除了后宫的太妃和诸位幼弟,用一只手都数不出来还能有几人。
但太妃们正为清肃太子党一事惶恐自顾,哪里有心思来此游园烤肉。
莫非来人是……
转过一座凉亭,扑面而来清风,水波粼粼,清亮透彻。
夹风而来的,还有烤架上香喷喷冒油脂的鹿肉鲜味儿。
武怀圣挑眉。
这肉香味儿,绝无可能是荀甫欣的手笔。那人厌恶鲜腥,更不近燥火俗气。
那就怪了,她怎么不记得,还有什么人能随意出入皇家园林……
思忖间,耳边响起一道飞鸣。
武怀圣右手还握着弓,下意识抬手一档,弹掉了飞来的石子。
遥遥跟在后面的一众侍从“陛下小心”话音未落。从树丛里钻出来一个头戴高冠的青衣少女,一身骑装挺劲,舒袖束腰,十分利落。
少女手里还握着弹弓,毫不客气地把“罪证”往前一举,拱手道:“臣参见陛下。”
话里分明带着玩笑。
武怀圣轻笑着,朝远处的侍卫们摆摆手,示意这边无事。
一转身,把正行礼的人扶起来。
“你怎么进来的?”
“臣翻墙进来的。”少女狡猾一笑,“陛下可要治臣之罪?”
眼前这人,是武怀圣儿时的同窗伴读兼发小,言盛时。三年前回乡守父丧,如今期满,归京。
来得正是时候。
武怀圣笑着道:“那要看你都备了什么。”
言盛时眼角波纹愈深,指向远处的烤鹿肉架。“臣请陛下用膳。”
*
御书房内。
香炉里的线香已经燃了两柱,侍女正要再添一柱,被荀甫欣喊住。
她比宫里任何人都清楚,故将言明卓之女严盛世时今日回京了。
“不必。”
荀甫欣将目光从香炉上收回,沉静地看不出有任何情绪。
“陛下初与故友重逢,难免忘事。此为初犯,孤当亲往教训。”
*
逍遥园内,烤肉架上的鹿肉被削得一片飞白,飘香四溢,连枯枝上挂的冰凌都泛着甜香。
二位少女围坐在炉火前,仿佛在寒冬里织起了一道结界。武怀圣旁若无人地撕咬着鹿腿的嫩肉,汁水流淌满口,浓郁诱人。她旁边的言盛时也吃相豪放,丝毫不拘君臣礼节。
二位倒是快活。蹲在远处的侍从们排队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几时了?”
“未时了。”
“陛下耽误了怀烈侯大人的课啊。”
几个脑袋惴惴不安地交头接耳着,其中一个面貌年轻的姑娘问:“听闻怀烈侯为人宽厚善良,你们如此害怕做甚?”
几位老太监互相传了个眼色。
“你不懂啊,真正的狠角色,都是不露刀的。”
他们再望向不远处,武怀圣与言盛时并排而坐吃着烤肉的一双背影。
武怀圣坐在一块天然大石上,华玉白袍掀起,搭在身后石上呈浑圆的弧度,披风半解垂在青蔓间。金弓玉簪,酒囊诗佩,斜挂在腰间华袍下露出来的一截里衣之上。
言盛时注意到了,但她并未往心里去。她是将门之后,从小肆意散漫惯了,知什么天子礼节?再说,武怀圣是谁,那是她发小,两人穿开裆裤的模样都见过了。
就算当了皇帝了,那也是她发小。
言盛时天不怕地不怕惯了,此时更有天子撑腰,愈发肆意地大口嚼肉。
武怀圣抹干净嘴角的盐粒,轻舔唇道:“今天这顿,吃得舒服了。”
言盛时双眸狡黠含光,轱辘一转。
“臣也猜陛下登基后日夜辛劳,久未放松。宫中朝上,人人都盯着陛下年轻,盯着陛下的错处。唯臣不同。陛下对臣知根知底,臣对陛下亦然。”
武怀圣轻扶平了前襟处的褶皱,眼睛细长一眯,慢吞吞开口。
“你这话可是僭越。”
言盛时却丝毫不惧,无所谓似的耸了耸肩。
“若是陛下身边没个嘴硬的直臣天天骂您,岂不是会无聊死。”
“噗嗤。”
武怀圣从鼻孔出气哼笑了一声,心间刚才酝酿出的些许感动全部消散,取而代之成了纯粹的玩笑轻松。
“那你也别闲着,去考个状元回来,朕好安排你到御前任职。”武怀圣打量了友人的细胳膊细腿,“别翻墙进宫,哪天再把你摔死了。”
言盛时笑得肩膀打颤。“臣领旨。”
她笑着,头顶高冠一下下攒动着枯枝,抖落几点残雪,晶莹坠流。扑朔之间,风声灵动。
“不过,翻墙那是玩笑话。我的体力你也清楚。我今晨方到京城,便有相府之人出来接应,避开皇宫正门,将我放在了这逍遥园附近。”
武怀圣听了很是警觉。“相府之人?”
她不由得想起了那位心头大患。
“正是。”言盛时悠然道,“想来是有人欲试探我。我干脆将计就计在此静候陛下,等久了太饿,就给自己先找点吃的。此处幽静,避人耳目,你我正好可以一叙。”
“你倒是不会亏待了自己。”
“那是。”言盛时神秘兮兮地倾身耳语,“如今陛下成了天下之主,可要留神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武怀圣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已经有人在酣睡了,而且还是物理意义上的卧榻之侧。
经由言盛时的一番提点,武怀圣已经清楚了,能知晓言盛时进京行程、又有权打开逍遥园门禁的,唯有怀烈侯一人。那所谓的“相府之人”想必就是荀甫欣的手下。
“阿时,你应当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对吧?”
“陛下何必问呢。”
武怀圣欣慰地一笑。言盛时不仅是她的发小,更是业州远近闻名的才女,料尽天下事,年纪虽轻,不容小觑。得其相助,便在对付怀烈侯的棋局里加了一份筹码。
言盛时沉静下来,眼神难得清醒。“陛下可是在思考如何对付怀烈侯?”
她真不愧为业州闻名遐迩的才女,刚入京一天就抓住了风云诡谲后的根。
“是啊。”武怀圣犹豫道,“但这其中还有一.......”
傀儡天子和权臣相敬如宾,尚还能理解;可她和荀甫欣之间的感觉……一时间还真不知该怎么解释。
似乎关系很好了,可又隔着什么。
世人之言也好,地位之殊也罢。
“……一言难尽。”
恰此时,宁静的空气里忽然抖出了几许异样。
武怀圣警觉地抬眸,侧身之间眼前闪过金光一束,立刻反手压着言盛时的肩将人按下去:“小心!”
箭矢擦着言盛时的衣摆射中了大石,弹开落到地上。
箭尾白羽。
这是皇家护卫的箭!
言盛时武功不行,胆子到是挺大,弯腰就要去捡那支箭矢。武怀圣霎时想起来那支天子箭上喂的毒,情急之间将人一脚踹开。
“哎!”言盛时倒在地上滚了一轮,故意大喊,“武怀圣你轻薄良家妇女!”
“呵。”
武怀圣垂眸瞄了一眼旧友,复抬起视线扫向四方的林木高墙。
宁静幽逸,空无一人。
“护驾!”一众侍卫纷纷从远处本来,全是些文弱内官,把围在中间武怀圣衬托得高大威猛。
趴在地上的言盛时无奈叹息。“喂,你们睁眼瞧,这里谁看起来更需要护?”
武怀圣蹙眉沉色,已再无同她玩笑的心思,转身对领头内官道:“传令虎龙军,包围整个皇城,不许内外出入。”
内官得旨,拱手一摊:“陛下,兵符呢?”
武怀圣一愣。
“事出紧急,没带在身上。”
“陛下,大周的规矩您知道的。没有规矩,谁也调动不了虎龙军。”
武怀圣眸光猛然一沉,目若喷火,威压的视线落在那太监的眼底,一片冷寒肃杀。
如果没记错,能调动虎龙军的那枚御龙印,先帝托孤时交给了荀甫欣。
今日终究是她疏忽。
半晌,武怀圣紧咬嘴唇,负手一挥:“那就让锦衣卫那群饭桶过来!快去!否则要了你的脑袋!”
“遵、遵旨!”
内官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武怀圣却丝毫没觉得威风,反而心中苦涩。
真正拥有权力的人,甚至不需要动一个眼神就能呼风唤雨。
反观她自己,堂堂天子,任人摆布、遭人暗杀也就算了,连皇家军队都调遣不得。
怎么能忍下这口气。
武怀圣正在和自己胸中一口闷气做着斗争,忽而袖子一扯。
低头一看,正是言盛时。
言盛时的眸子闪闪亮亮的,依旧清澈。武怀圣一看,更是来气。
“给朕起来!堂堂将门之后,柔弱成这般样子!”
“臣这不是弃武从文了嘛……”言盛时说着爬起来,还仔细弹了弹衣服上的灰,“陛下莫急,刺客已然逃脱,可陛下不能就这么算了。方才那老太监一家之言,并不可信。”
“兵符兵服,可若没有天子龙颜,哪里来的服?”
武怀圣面色微动,细品道:“你想让我亲临阵前?”
“不错。”
言盛时一口答应。“但先前给先帝天子箭喂毒的犯人尚未抓获,陛下亲临阵前,恐生危难。”
武怀圣嘴角上扬,挑起一抹亮色。
“朕不怕。”
年少天子,最不缺的就是意气风发。
武怀圣就常常给人这种感觉。
那日艳阳,武怀圣华玉白服,御驾黑马,策骑军前,神采鲜明,如冉冉初升的朝阳。锋芒万丈丝毫不敛,比朝堂上冕服华冠还要尊贵逼人。
锦衣卫的一支人马跟着她身后,小小的队伍,远不及天子威风,远远护着。
再后面,是歪歪斜斜骑在白马上,看上去并不太会骑马的言盛时。
这君臣二人,都是未及弱冠的年纪,一个真敢献计,另一个真敢听......
一行人浩浩荡荡,缓步出了北门。
最后边一群老太监不住地用手绢擦着额头的汗,那冷汗如雨下。
“先帝,呜呜呜……老奴有罪,让陛下未穿戎甲不带护卫张扬过街,如今可街上还有逃犯刺客呐……呜呜呜……”
突然,没看路的太监一头撞上了前边的人。这一抬眼,才发现前方的人都停了下来,张头四望。
前路被堵死了。
北门外,浩浩荡荡的金甲军士绵延不尽,将逍遥园例外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武怀圣愣在原地。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身后可怜巴巴的一小支锦衣卫,清了清嗓子。
“朕乃天子,虎龙军听令。”
一阵沉默。
站在首列的那些士兵不安地晃着眼神,却没有一个人出列。寂静磨人。良久,才有人喊道:“虎龙军已经得了调令,让我们驻守城门围捕逃犯。臣等不敢抗旨!”
武怀圣喉间一哽,在马上差点打了个趔趄。
有人调动了虎龙军——这是先帝复活了还是前太子从边关回来了啊?
人群缓缓挪动,军队整齐有序地裂开一条通道。那人骑着白马,蓝衫垂坠,温静端庄,从千余金甲士之间走出。
荀甫欣翻身下马,跪拜道:“臣叩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