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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苦心成错恩成祸,为证清白分头路 ...


  •   果然有她,荀甫欣。
      她来这里干什么?

      武怀圣定神看着她,看了足足有半柱香的功夫。

      荀甫欣一身戎甲,下马跪叩,慎重而威严地道:“微臣办事不力,刺客走脱了。”

      这话左耳进右耳出,武怀圣的目光在荀甫欣浑身上下来回扫着,竟然哪一处都看不透。

      荀甫欣垂首恭敬,面容闪耀在烈日下,亮处白皙如雪,长发纶进明月状的武士冠,深衣银剑,处处明暗交织。

      出了这么大的风头,又显得谦卑的很。

      也只有荀甫欣。

      这样一个人,不用兵符,不费吹灰之力,调动了天子的虎龙军。

      她都差点忘了,这支保卫皇城的虎龙军,本来就是荀甫欣的父亲设立的!

      前有开国功臣。后有拥立之重。

      武怀圣敛眉将人扶起:“老师您护驾有功,快快请起。”

      声音平缓低沉,听不出什么意味。

      荀甫欣面容温婉,任由着武怀圣将她拉起来扯到身边,脸上仍是一副臣子恭顺的模样。

      二人虽是师生,私下里少不了长辈训教后辈,但一旦有外人,荀甫欣总是给足了天子颜面。

      凡事总有例外。

      荀甫欣凑得近了,忽然闻到了一丝烤肉香气,正是从面前的天子身上传来的。

      荀甫欣定睛一看。

      武怀圣的披风松散,只系了一边绸带,半面帅旗一般垂在身侧,白玉华服不仅染了俗气味道,襟前还沾了几点油渍。

      下袄更惨烈,拖地的那一片粘着泥巴,都不是一个眼色了。

      虎龙军众将士纷纷移开了视线。

      武怀圣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不整仪容,也露出些许窘迫。

      荀甫欣不咸不淡地道:“陛下这是去了哪里?臣其实是在御书房久等不至,才出来寻找陛下的。”

      “……”

      武怀圣一顿语塞。

      正酝酿着措辞,身后忽然闪出来一个七扭八歪四体不勤的身影。
      “怀烈侯大人息怒!是我、是我拉着陛下烤肉的啊!”

      言盛时正极力不从马背上掉下来,挣扎之间说道。

      武怀圣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
      虽然她知道言盛时是大智若愚......但偶尔也会感叹,她怎会如此交友不慎。

      荀甫欣的视线也移了过去。一双圆而温的杏眸恬静如水,却是一汪寒不可测的深潭,任风怎样吹。
      她看到言盛时,却好像没怎么惊讶。

      天地不怕的言盛时,都顿感一阵不明觉厉。

      荀甫欣眯眼笑道:“这位是陛下的……?”

      “发小。”

      “仇家。”

      两声同时响起。言盛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顽强地踢了一脚武怀圣的马。

      荀甫欣拱手客气道:“原来是言盛时言大人,在下久仰。”

      “时辰已到,请陛下赴御书房吧。”

      荀甫欣望了一眼言盛时。

      “你也同去。”

      ***

      暖阁内。

      武怀圣压根没能进御书房的门,直接被带去洗澡。

      这大白天的。

      侍女从小侍奉武怀圣,自然也认得言盛时。大白天被叫来御书房放水沐浴,也处变不惊,一声没吭。

      一阵沉默间水哗哗地流。

      少女初长的身段,平日里在宽大的龙袍之下不显,如今脱得只剩里衣了,却错落有致,若扮起妆来出游上街,也是万家瞩目的佳人。

      武怀圣解下腰带,跨入池水中。

      “慢着。”

      花鸟屏风后面突然传来一声,明显紧绷着的警告性低语。

      武怀圣猛得绷紧了弦。

      “老师?”

      躲在那屏风后面做什么。

      “……你们俩给我分开,成何体统。”

      荀甫欣话音一落,武怀圣和言盛时隔着浴池面面相觑,一旁拿着毛巾的侍女也和她俩面面相觑。

      荀甫欣连尊称都忘用了,可见是很生气。

      “是、是,我马上就走!”言盛时故意显得语气惊慌,可眼神却充满锐意地聚拢着,盯向那道屏风后,若有所思。
      她是在暗中观察、分析荀甫欣,以备日后之用。

      武怀圣沉吟片刻,忽而眉峰一转,暗笑不露。

      “不必麻烦。”武怀圣指向侍女,“让言大人去那边的浴桶里洗。”

      “是。”侍女应道。

      暖阁里又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一池满,一池空。漫室热气。

      武怀圣侧耳听着,也没能隔着水声听见那屏风后面,是否还再有别的动静。

      叹息一声,不再拖延,解开里衣跨进了浴池里。

      雪白的绸缎之下露出少女那坚实而不宽阔的脊背,天子发箍上的玉珠垂到颈侧,晃得花枝乱颤。

      再往下,却是完全另一番景象。
      鲜红色的血,淡绯色的嫩皮脆骨,看上去一碰就疼,渐染了水纹。

      她背上划了番互交错如龙鳞一样的伤疤,新伤叠着旧伤,像刚刚烧好、还未经冷却的陶瓷。
      千锤百炼,方成铜钢。

      “哎呦。”言盛时无意瞥了一眼,被那红印害得感觉自己背后一凛,“陛下,你这是在哪里挨了板子?”

      武怀圣翻了个白眼。

      这个言盛时从小就一朵娇花似的,嘴上犯完了贱就装柔弱,让堂堂长公主还替她挨过手板。

      朕后悔了,当初怎么没把她打死。

      “言大人,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贱得欠揍。”武怀圣一顿嘲讽,接着轻描淡写道,“这是我与家将练武留下来的伤。”

      水面逐渐浮了一层淡淡的绯色,可她似乎毫无痛觉,依旧同朋友开着玩笑。

      言盛时看了看地上淡绯色的水渍,莫名其妙吐出一句。

      “想吃西瓜。”

      武怀圣一时没能跟上她的脑回路,反应了两秒,差点跳起来踹翻那人的浴桶。

      “…言盛时!!”

      二人玩闹了一阵,宫漏静静滴着,水渐凉了,宫女各送来了换洗新服。二人出浴,更衣。

      武怀圣走到屏风后去取玉腰带,果不其然,荀甫欣已经不在那里了。

      御书房外有一棵高大而茂密的树,冬季覆雪,尚未见过春意,铿锵而立,似乎从未力竭地驻在那儿。

      “帝王之道,重在仁术。”

      “仁术之本,立于修身。”

      荀甫欣怀里抱着半卷书,在御书房的古画长案前缓缓踱着步,往日画卷里走出来的玉人,唇齿轻合,每一个字都温婉有力。

      唯有她的眼神,是一道烧不着、融不化的冰锥,并不刻意逼人,却能摄人心魄。

      言盛时也难得的安分。

      窗外的风吹过屋檐,抖落了几缕冬日沉雪。室内燃烧着香炉与暖烛,氤氲生烟。

      武怀圣这才注意到,荀甫欣穿得很单薄,即使方才城门外行军策马,她也是穿单衣。

      想是听闻北门异动,来不及披衣裳便疾驰出去了。

      凛凛严冬。

      武怀圣一阵羞愧地落下视线。

      “你们二人,可记清楚了?”荀甫欣放下书卷,淡淡抛出一句。她并未训斥今日之事,却字字都是追究。

      武怀圣小心翼翼地抬眸一瞥,很快又垂下去。“……我记住了,老师。”

      显得真挚,又楚楚可怜。

      荀甫欣的目光顿时柔和了几分。

      旁边的言盛时瞪着地板,都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

      真挚的,楚楚可怜的,武怀圣?
      她怎么突然不懂汉文了。这几个汉字是如何连到一起的?

      荀甫欣点了点头,薄纱一般的袖口上不经意间蹭了几滴青墨。她不动声色地捻了袖口,转身道:“今日时辰已晚,便先到这里吧。”

      *

      御书房外,武怀圣接过内官递来的马鞭,正欲前行。

      “陛下留步。”

      荀甫欣从御书房里走出,步伐挺阔,身姿清爽。

      她跨出门槛的那一步,顺势就跪在了地上,全当着尚未走远的言盛时与一众随从的面。

      “…老师这是作何。”武怀圣连忙转身,想把她扶起。

      屋檐上的燕子叫了两声。

      荀甫欣双手交叠扶在膝前,整个身子往后一缩。

      武怀圣的手便捞了个空。

      “臣特来请罪,今日事出紧急,臣实为担心陛下安危,才私自调动虎龙军。臣擅越职权,请陛下罪诏。”

      武怀圣的嘴角咧出了一道不易察觉的弧度,故意道:

      “老师,朕并未责怪你。”

      “那陛下应该责怪臣。”

      荀甫欣猝然抬眼,双目含星,无比恳切道:“过了御书房的这道门,门内是师生,门外是君臣。臣今日僭越,陛下若无所责罚,臣实在良心难安!”

      她这话字正腔圆,朗朗慷慨,在场的人全都听得清楚。言盛时也默默地倚门观望。

      武怀圣心想,这是在给她立威。

      新帝继位后,不能服人。像荀甫欣这样有拥立之功的佐政权臣,是最有权势的,也是最敏感、最危险之人。

      给武怀圣机会施威,也便是给她自己留一条退路。

      武怀圣这样想着,嘴角的弧度逐渐增长。

      “老师,虎龙军调遣之权,是先帝亲赐于您的。朕无异议。”

      朕偏不给你这退路。

      她上前几步,几乎与荀甫欣的双足相抵,可是二人一站、一跪,相差悬殊。武怀圣居高临下望着她,气势端方。

      “一个月内,两位皇帝,两次圣驾遇刺。”

      “每次地点都是皇宫要段,附近都有虎龙军。”

      “老师,您怎么看?”

      荀甫欣那张永远恭顺沉稳的脸上首次出现了一道裂痕。

      她嘴角颤了颤,几度平复,终于挣扎着开口:“臣……定当立查之。”

      她跪在御书房的门槛前,明朗如月的身躯放低成那么小小的一团,眼尾因冷气而泛着红,胸膛随着激剧的呼吸,一起一伏地喘。

      眼神更是扑闪着垂下去。像是受了欺负挨了委屈,又不敢说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武怀圣见了她这幅模样,心中莫名的不喜。她皱了皱眉,却没有收回前言,点头默许了荀甫欣的请命。

      “朕看老师抖得厉害,可是天气太凉?沈公公,去给老师拿一件衣裳来。”

      大内官沈源应声,转头就走。

      “不用跑那么远。”武怀圣指着御书房里,“去拿一件朕的。”

      氅衣取来,武怀圣亲自俯首,为荀甫欣系上。她趁机凑在荀甫欣耳畔逗留辗转,放肆吐着热气。

      武怀圣笑眼朦胧,雾气背后藏着一丝警慑。藏得不深。

      “老师,朕的这一招‘恩威并施’,学得怎么样?”

      荀甫欣克制又挫败般地合上眼,那些微不可探闻的情绪就全都消匿不见了。

      “甚好。”

      *

      是夜。

      宰相府别院中。荀甫欣在案前挑了青灯,奋笔疾书。

      周全从外院一阵风风火火地进来,手里衣杆挑着一件白袍。

      上面绣有龙纹。

      “甫欣!”

      荀甫欣被打断文思,抬头一看,立刻火了。

      “放下!”

      她将白色氅衣夺了去,生怕被人弄脏一般,往自己怀里揉去,很快又松开手,怕把衣服弄皱。

      周全挤眉弄眼笑着:“这谁给的?”

      荀甫欣不想理她,兀自将氅衣挂在衣架上,视线落回书案上。

      周全一阵担心:“你这又在忙什么?可别忙起来不吃饭。”

      他定睛一看,案上的全是虎龙军的调令诏书、将领简报,桌角上还挂着一枚点缀玉石的兵符。

      宰相眼珠转了转,脸色忽然惊恐。

      “这小皇帝猜忌你?”他的惊讶远胜于恐惧问,“你都对她那么好,事事帮衬,处处礼让……”

      荀甫欣只是沉默的,脸上挂着一张止水般的面具。听周全的言语逐渐越界,她便出言喝止。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周全着急。“那君恩之外呢?”

      荀甫欣停笔,微微仰头,望着窗外一天雪。

      她缓缓闭眸,啼笑不辨。

      “从接先帝旨起我便想好了,有朝一日,自裁翅膀,成全君王。”

      她睁开眼来,浅浅一笑。

      “早晚的事。”

      书房墙壁上,隐约显露悬挂的一副青绿山水图,与她在袖边染的墨痕一模一样。

      ***

      夜色渐拢,玉孤江畔华灯星坠。

      火树银花,金龙潜影。

      本应在御书房里勤政的年少天子板着脸,一身清正,视线凝重。

      她此行前来,不仅是为了放松。

      武怀圣收回视线,嘴角挂起一抹自信又凝重的笑意,朝言盛时一摆手。

      “走,吃酒去。”

      一桌清淡酒菜佩粗米,青梅煮酒,把盏推杯。

      雅间四面竹屏风,水帘青木,雅致静幽。言盛时朝着碟里素菜咂嘴:“……想吃螃蟹。”

      武怀圣敷衍:“下次。”

      “天枢阁非要建在素斋里吗?”

      武怀圣伸手比了一个“嘘”的动作。言盛时却不以为意。

      “陛下怕什么,这里又没有别的人。若是有,那我们早死了。”

      “天枢阁”是部署在民间的情报网。不同于锦衣卫,天枢阁并非隶属于朝廷,而是武怀圣还是长公主时,喜结交各地豪杰、偶然识得的民间组织。武怀圣自己都不知道天枢阁的来头,只知其源自草莽,和朝堂上的势力未有连结。
      盘龙之海,大莽山川。隐秘,机动,这便是天枢阁的妙处。

      此时阁中线人尚未赶到,言盛时敲响碗碟,落了灯花,引来武怀圣侧目。

      “陛下说说,今日敲打怀烈侯那一幕,是怎么回事?”

      她用筷子挑起一片青笋,故意叠在另一片白笋上。

      “休想懵我。我查看了最近半个月玄明殿的起居注。你们俩睡一张床,几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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