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少年帝王初登临,风云诡谲卧榻侧 ...

  •   寒梅腊月,静室里焚着气味森寒的檀香,一阵冷雪吹过,满屋锋芒料峭。

      大周皇宫里里外外盖了一层雪。

      清晨收露,天光熹微,鸡鸣未起,满世界寒冷寂静,唯一的声音便是那人轻湛翠墨,笔敲砚台。

      一边作画,一边时不时抬头望窗外的雪。

      她伏案画着一幅花花绿绿的图景,下笔神韵清妙,虽暂时还看不清轮廓,却依稀辨得那种力透纸背的朝气。

      眼前凄清,画里明丽,也不知作画者眼里究竟看见了什么。

      宫漏又转了一滴。

      “陛下。”

      她轻撂下笔,娴熟地卷起画卷藏进抽屉,才招手宣内官进。

      “陛下,怀烈侯大人已经醒了,方才出宫去了。”

      她俯身去关抽屉时,晨起单薄的绸缎睡袍被月光照拂,随窗前微风轻动。那清晨的一幕,还和往时在王府的清晨没有任何不同。每每这一时候,武怀盛总会有种时光荏苒的错觉。
      她的目光转向衣架上放着的赤白绣金龙纹袍,转身披在身上。

      整个人的气度,瞬间更拔高了几分。

      “她倒是走的急。”

      声音松弛,音色却是冷的。

      若细看去,这位年轻帝王的眉宇间仍有稚嫩,然而举手头足间已经有了十足的帝王气质。

      内官一没留神,双股打了个寒战,开口时声音也打着抖,力度大折。

      “陛下……怀烈侯身为已婚妇人,日日留宿后宫,恐怕……恐怕不妥。”

      武怀圣差点笑出声来。

      支支吾吾一早上,就是为了这点事儿?

      “朕又没留男人。”武怀圣没好气地道,“朕与老师彻夜议政有何不可。你如今,连朕的这点私事都要过问了?”

      内官吓得一颤。“奴才不敢,不敢……”

      武怀圣把人打发了,也没往心里去。像这样大大小小的事,她见多了。

      自从登基以来,她这个皇帝成天被人摆弄。无非是皇位来得太突然,她先前没准备,朝廷里的老臣们也都不将她放在眼里。

      愈是碍眼的人,愈不值得清理。敌意都放在台面上更容易露马脚。

      武怀圣弹了弹雪白衣襟上并不显眼的轻尘。

      系上前襟最上放的一枚绣扣时,她冰凉的指尖触到了脖颈纤嫩的皮肤,凉得一震。她垂头看了一眼自己,发现扣子系错了一枚。

      轻笑一声。

      不会穿衣服的天子,自古可能多了去了。是武怀圣偏偏不喜他人触碰,故而不允下人服侍穿衣。

      自从她继位以来,总有种奇怪之感。衣物服饰不过身外之事,可确实她这一肉体凡胎每日扮演“天子”的证明。

      她自己也察觉了,周围人的心思也藏不住——她不过是一个半路出家的傀儡皇帝,未入过一日东宫、识不清前朝百官。能入继大统、稳坐皇位,其实都是靠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现在正躺在她的床上。

      武怀圣闭上眼。

      她曾多次留宿荀甫欣在后宫内,可那人总是克己守礼,和衣浅眠,不到天明便匆匆离去。武怀圣每日独自醒来,心中直觉怅然。

      今日索性一夜未睡,批完了白日积压的折子,窗外雪天明明灭灭,借着红烛的光往龙榻上一瞥。

      她回头望,见荀甫欣刚好翻了一个身。

      露出半条雪白手臂,被床榻压出了一道红印子。她的老师乌发披散,洒落在锦被龙床上,睡梦中的面容陈静安祥,十分无害。

      看上去,多像一个生得好看的邻家姑娘。眉骨却寸寸似寒刀,望之不敢靠近。

      武怀圣静悄悄地靠近了睡梦中的荀甫欣,蹲在榻前地上,双目如炬,在这人沉睡中最脆弱的时刻,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

      早年便听传闻说,这位怀烈侯大人了不得,分明是生得一副祸国妖妃的皮囊,却偏偏要做为民立命的清臣。

      没有高官厚禄。袭爵。为帝王师。

      甚至有人传,就连先帝临终前传位于她的诏令,都是荀甫欣派人伪造的。

      这个人,武怀圣看不透。
      兴许整个京城上下,也没有人看得透她。

      想到这里,武怀圣的眸子骤然一黯。

      哪有臣子,夜夜宿在帝王榻上的……就算是同性别,就算名义上的师生,也有悖礼义常识。

      方才那内官所言无过。

      早朝的时辰渐近了。武怀圣勤于政务,从不耽误每一次早朝,更因尚不熟悉前朝章程,每一次都要提早很多准备。一般而言,这时辰大内副王忌已经在前殿候着了。

      荀甫欣虽然对她参涉朝政一步步循序渐进、管理得很严,却允许了她带昔日王府人马入宫。在这冷暗深宫里,总归还有几位熟人作伴。

      王忌看见她走过去的满目愁容,心知肚明道:“陛下……您又把怀烈侯大人留在宫里了?”

      武怀圣默默白了一眼,全当是默认。

      “陛下,若真想早日亲政,拜托那位大人的掣肘……白日里勤敏经学、暗养羽翼尚可,若是将那位大人逼得太紧了,只恐她不会……”

      王忌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便逐渐没了声音。武怀圣冷哼一声,知道朝中大多数人都畏惧荀甫欣。昔日老人又如何,换了新的身份地位、便要按着位置和规矩说话做事。

      都道物是人非。人情凉薄。她当真是个孤家寡人喽。

      还分出一半床给敌人睡的那种。

      她也说不清自己这么做是何目的……想把荀甫欣拴在身边,看牢了?

      若非荀甫欣同意,她这个名头皇帝也断然留不下这位权臣。荀甫欣给的解释是:“方便照看陛下功课。”好像也有些不乐意让武怀圣离了她的眼,一分一秒的盯着似的。

      日子便这么心照不宣的过着。荀甫欣每日为她上课,教她为君之术、为政之道。

      有时候武怀圣觉得,荀甫欣好像还真想把她培养成一位千古明君。

      她并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转身离开寝殿的那一刻,榻上那沉睡的人赫然睁开了眼,眼底水漾明净,清醒异常,望着她,直到白色的身形消失在雪影里。

      ***

      早朝时的武怀圣衣冠齐整,目明身正,满身天子威仪,踏出的每一步浑然响彻殿堂,向百官昭示——她,就是大周名正言顺的帝王。

      百官之首立着怀烈侯荀甫欣。

      还有她的丈夫,宰相周全。人如其名,是个和事佬。

      荀甫欣向来不着朝服,只穿她一贯的深蓝鹤纹长衫,青朴不失端庄。本应倾国倾城的眉眼淡妆素抹,只是因天寒,眼周染了红晕。

      她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着大户人家女子的尊贵温婉,不似旁边的年长朝臣那般凌人,却因权势的沉淀而格外厚实,像一卷由竹与细草共串而成的遮风避雨的珠帘。
      珠帘,脆玉,青衣,本应是脆弱的种种物件合到她身上,竟然变成了遮风避雨的高台阔亭。
      是她只手擎起了大周的天地。

      “陛下,臣有本上奏。”

      朝臣中有一位五品官谏言。武怀圣瞄了一眼,是她幼弟的丈人张大夫。

      她幼弟才三岁。娃娃亲。

      等她一亲政,这婚约也该解了。

      武怀圣不愿废话,闷声冷冷道:“说。”

      “臣请弹劾虎龙军校尉萧衍。”臣子道,“臣的家仆与萧府里的人私通被臣查获,不曾想发掘出一桩惊天秘密。元宵前,萧衍命人购买了大量了中人草……”

      中人草,一种剧毒。

      “萧校尉身居虎龙军要职,掌管看守四大署武库。先帝驾崩那日,正是他当职。”

      “倘若有人趁机在箭上喂毒……”

      受弹劾的萧衍也在殿上,听到这里怒发冲冠:“张文达,你休口出狂言,污蔑同僚,欺人太甚!”

      “人证物证俱在,萧衍,你抵赖不得!”

      两人情绪激动,眼底都没了天子,互相破口大骂。武怀圣也没拦着,眼看着两人身旁各自聚起了两拨人,帮着劝架。

      宰相周全在此时发挥了作用,仗着官大一级,将两人拉开,朝两边说着好话。

      武怀圣饶有兴致。这闹剧接连演了几日,风水流转,大同小异。她一边看一边感叹,昔年的先太子党果真是树大根深。

      视线落向荀甫欣。

      荀甫欣一动不动,仿佛游离于这场闹剧之外。

      元宵节灯会上,先帝于虎龙军前中箭坠马。年不到四十岁,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区区箭伤本无大碍。

      可是那支箭上抹了毒。

      下毒之人,据称正是昔年的东宫太子,现今外放平州的皇长子武天衡。

      这对父子久来不睦,天下尽知,因为父子之间隔着杀母之仇。当年先帝武明治赐斟酒杀了王皇后,年仅八岁的武天衡目睹了全状。

      当时武怀圣年五岁,且不在现场,对诸事记不太清。她只知道父皇与长兄之间的恩怨,不似寻常父子矛盾,正令社稷将来变得岌岌可危。

      偏偏先帝没有其他适龄皇子。武天衡便顶着这个太子的名头,被流放边关十载之久。

      武天衡等了十五年,皇帝不惑之年正当康健,若待皇弟们长大成人,陛下定要将他废除、另立太子。

      所以武天衡选择了先下手。

      当然,这些都是推测,是没有证据的。平王人在边疆,倘若他真要行刺,肯定也是做好了万全准备。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要将线索一路追查过去太难了。

      近几日朝臣们互相指认告发,都是为了太子行刺一事。

      什么国仇家恨,公情私怨,都被拎了出来。

      挑动这一波舆论的人,正是荀甫欣。

      她借此故扫清太子旧党,重整朝廷,名正言顺。

      如此一闹,即使平王真的刺杀了先帝,京城里也再无他的位置了。除了平王,这京城里年纪稍长、能通人事的皇嗣并不止有一人。紧要关头,荀甫欣不知如何从迟迟没有立嗣的先帝手里拿到了遗诏,一手扶持了新皇上位。

      与其说她武怀圣是大周的皇帝,不如说,是荀甫欣股掌之间的皇帝。

      扫清太子党,武怀圣为了稳固自己,必须支持。

      等风波过去,满朝公卿都是荀甫欣的人脉。

      到那时,她又该如何立身?这龙袍加身,除了富贵权力之外,究竟还算个什么?

      或许今晚她该问问枕边人。

      ***

      宰相府内。

      周全正提笔写着弹劾张文达的奏折。今早朝上那阵势,是两拨人都留不得……他停下笔,揉了揉眉心。

      一转头,见荀甫欣端坐在窗前研着墨,不知研了多久,指腹都染得墨黑。

      “你近日怎么魂不守舍的?”

      荀甫欣手里的木块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好像被撞破了什么秘密。

      周全见状了然,打趣道:“怀烈侯大人看上哪家的姑娘了,我帮你参谋。”

      荀甫欣甩了他一记刀眼。周全撇嘴:“你我夫妻名分一场,我也盼着你寻个好归宿。要不这样,我替你去探探那姑娘的意思?”

      “你不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

      “我也不敢。”

      周全困惑。“你也不敢的?”

      大周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在沉默中对望。

      突然,周全瞳孔猛烈地一震。纸上一团晕墨,逐渐划不开。

      荀甫欣只是沉静地望着,默然不语,眼底藏了四分凄然,四分柔情。

      剩下那两分,倒映着窗外纷飞的雪。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