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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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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是半夜三更时候,夜色虽浓,宫里却是亮如白昼,处处烟火缭绕,人人惊惧地到处逃窜,草木皆兵。
而延安殿前却好似是静止了一般,定在了敌我双方相遇的那一刻,有的人就连面上的表情还都尚未消散。
打破宁静的正是对方站在前排的领头之人。双方互相打量着的时候,他忽然就讥笑道:“哟呵,咱们是不是撞了大运了?那小子后面背着的是不是就是赵家那个废物皇帝啊?”
我认出说话这人,正是叛变了的左金吾将军赵时蕴。我怒不可遏,敞开了嗓音怒斥道:“赵时蕴!尔等欺上瞒下背主求荣,简直罪该万死,现在出现在朕的面前还不跪下求绕!难道你们还要弑君不成?”
对方丝毫没有悔过之意,他将这殿前的空地视若闲庭,溜达了几步,突然轻笑一声,道:“我何罪之有?为甚么要跟你求绕?”他背手望向我,眼中满是坚毅之色,“你说我欺上瞒下背主求荣,你当我愿意吗?左金吾卫府上上下下八千三百七十二口士兵,每年朝廷拨下来的银两连最基本的军饷都难以保证,更何谈招兵买马严阵以待?你难道要让他们用血肉之躯去抵挡敌人的精兵利器?你难道还肖想着要让他们用成百上千人的命去保护你一个人?”
他说到这里,长吁一口气,慢慢悠悠地拔出了身上的佩剑,接着道:“皇上啊,我今天可不是为了我自个儿的荣华富贵站在这里。今天我可是为了左金吾卫的八千三百七十二口士兵,在这里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反了你这个窝囊皇帝!”
他话语一落,便持剑如脱弦的弓箭一般冲了上来。他身后的士兵也随着他一齐杀来。周治忙带我躲到了士兵的后排。
我隔着包围的众人,望向满身杀气的赵时蕴道:“朕不明白。你说朝廷拨下的军饷不足,那不是朕一个人的问题。户部不作为,朝廷贪污成风,人人都想着敛财从不散财,朕只有一个人,就算想要改变这样的局面,那也是难上难啊。”
赵时蕴一边与人缠斗在一处,一边嘶吼道:“说得这么好听作甚,那银子还不都是被谭忠海独吞了去,每年万万两白银都进了他一个人的府里,朝廷当然没得银子往别处拨。”
我都要被他气笑了。
“谭忠海一人之力怎能贪污白银万万两?还不是你们这些当朝百官联起手来弄虚作假,若不是你们为虎作伥,朕怎么可能会对他无处下手不能处置?”
“不要把你的无能归咎于他人!”他反手架住对方的兵器,空出的右手变掌为抓,一把挟住对方喉咙。他声嘶力竭道:“赵家上下这么多口人,凭什么皇帝就得你来当?你胆小怯懦不敢处置谭忠海,却没想过咱赵家有的是人敢办了他!”
两队势均力敌,拼杀在一起争个你死我活。这两边都是我大安的军队,双方都是我大安的子民。我看着他们厮杀在一处,却无力制止这场死斗!
天边远远传来鼓角齐鸣的声音,军队士兵一齐踩踏地砖的隆隆声音,甚至还有手无寸铁的百姓在嘶喊着求助,在哭嚷着求饶……声音向着这个方向逐渐逼近。
时间紧迫,我又急又怒,朝着赵时蕴呵斥道:“你以为就凭柳梦得一人,何以能够办了他?突厥人杀进了咱大安朝的宫门,你们不想着抵抗杀敌,却还跑来关上门自相残杀同室操戈?赵时蕴,你难道疯了不成?”
可他已经杀红了眼睛,完全不管不顾一样投身于战斗之中。他自己身上也被兵器所伤,却并不在乎那些滴血的伤口。他咆哮道:“我就是疯了,你奈我何?你奈我何?哈哈哈哈……你自己的皇位自己保不住,难道还要我左金吾卫八千三百七十……”
他剩下的话语终是没有说完。一切发生的好像是放慢了动作一般,我只见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低下头看到了穿心的一箭,便倒在了地上再没有站起来。
周治带我迅速躲到了最后面的走廊之下。
我们远远望见赵时蕴带来的人手全部倒在了箭雨之中。他们染红了地砖的鲜血好似是地毯,他们满心追求的信仰好似是祭品。
我抬眼望去,朱丹色火焰的照耀之下,远远可见一群士兵的暗色身影,殿前整个广场,几乎处处都被立于墙头之上的斜影笼罩。我分明瞧见那些步兵和弓手,皆是身着突厥士兵的盔甲,嘴里亦都喊着突厥的语言。
刚才就是墙头上的那些弓手,射死了离他们距离稍近的赵时蕴及他的手下,而我这边周治带来的士兵见状便都分散开来,或躲在了檐下,或跑至近处的大树巨石旁避过。
我看着这一切,心如火焚。
我知道我们只需要跑过延安殿前的空地,绕过两个转弯,再通过一个长廊便能到达宫殿西门。到了那里,就会有人马接应我们,助我们跑出京城,远离这些世俗的权力纷争。
但现在面前的这一堵兵士围成的人墙令我们束手无策,插翅难逃。
或许我们可以从包围圈的内部撕裂一个开口逃脱开来,但显而易见的是这势必要以牺牲很多人的性命为代价。
我怎么能让这么多的人来做我的陪葬?我何德何能让这么多的人为了救我一人而罔顾自身的安危?
可是我不想死。
我不能死。
我不要死。
我的父皇和母后还不知是否安全,我的皇兄皇姐还不知身在何处,我的师傅还不知是否康健,我的侍从奴仆为了让我逃命已经付出了他们的全部甚至是他们的生命。还有周治,现在在我身边。
他不能与我死在这里。
马革裹尸,是为荣耀。尔虞我诈,非我所长。
无法战死沙场将是我毕生的遗憾,可我不能因着些魑魅魍魉使出的诡计陷害而死。如若可以,我更想要看看那些被欲望支配了的灵魂,将会如何献祭给恶魔,再如何被欲望反伤然后吞噬。
我抓了周治的臂膀,不消我说话他便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看他打了一个手势,我们便被层层包围在了队伍的核心最内层。
队伍沿着屋檐缓缓前行,直到面对敌方的人墙,便如同一柄利刃刺入其中。我见士兵们不避斧钺,闭了眼睛地以血换血,以刃抵刃。围住我的人墙逐渐染成了血墙,然后一层一层的被剑戟剥离,徐徐倒下。
包围圈越来越小,我强硬地攥紧周治的手,从他背后滑下。透过密密麻麻的人墙,我看到了通往宫外的走廊近在咫尺。我看到前面阻挡我的敌人,都被一一斩死刀下。
我浑身的热血似是全都涌上了头顶,从脚边战死的士兵手里一把取下卷了刃的弯刀,周治也从腰间的刀鞘中拔出佩刀。
我们相视一笑。
火光映着他宛若桃花的眼睛,我看到他宛若桃花的眼中映着我狼狈的身影。
终于有这么一天,我能够与他并肩作战。我似是完全感觉不到持刀的臂膀早已酸软,也似是完全感受不到身上伤口的痛楚,我们背脊靠着背脊,一直杀到走廊,杀到了宫门口!
大门敞着可以通过一人的缝隙,我急切地想要冲出去,周治拦在了我的面前。他率先挤了出去,却定在了门外。我慌张地跟着他挤了出去。
宫门外,一墙之隔,犹如隔世。
月光洒在大地之上,通往西边城市的道路一片光洁,路两旁的树林郁郁葱葱。只除了树旁阴翳处,有数匹倒下的马,一辆散了架的车,和两位身下淌着血的车夫。
我见此景,心下一片凄凉。
周治蹙了眉头,谨慎提醒道:“小心埋伏。”便带着众人匆忙躲进了林子里。
我们放轻了脚步走在林中,隔着老远都仿佛能够感受到追兵手中火把的热气。
我们要避着林中繁多的枝杈注意不要被其所伤,还要小心脚下不要被古树露出地面的树根绊住。
行了没多远,我便有些气喘吁吁了。
周治见状,便蹲在了我身前欲要背我上路。我拗不过他,只好乖乖趴在他的肩头。
他虽是文官,身体却比我见过的文官都要健壮。
大安文官不爱习武,但周治绝对是练过的。刚才虽然混乱至极,他的一举一动我却都入了眼里。
为了做好这个丞相,他定是付出良多。以往每日他都要批改繁多的奏折,完成诸多的工作,若是没有强健的体魄,恐怕早就被这些琐事压倒了。可是他在丞相之位这么多年,却也从来没有缺过勤、生过病。
“只可惜呀……”我心里暗叹。
周治领着队伍一路向西,一旦我们渡过了京城西边的夕见河,便可算是逃出生天了。百十来号人的队伍最终逃出来的只剩下寥寥十几人。每个人都快要精疲力竭,靠着这么一口求生的血气和势不可挡的锐气一直硬撑着走了这么久的路。
寂静的树林里,一时只能听到鞋子踩在干枯树叶上的声响和从人们口鼻中呼出的气音。
我不知道队伍走了多久,绷紧的心弦一直不敢松开,直到汗涔涔的皮肤透过湿冷的衣襟触碰到了冰凉的水汽,鼻尖也嗅到了河边青草所带的微腥味道,我心里默念着“过了河就安全了”,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我晃了晃周治的脖子,想要他把我放下来。谁知道我这边还没出声,树林的另一边就传来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和“哒哒”的马蹄声。听起来人数众多,至少要有几十个人!
周治当机立断,让所有人都藏了起来。
我躲在一颗巨石的背后,看到了另一队逃跑的宫人正被突厥士兵追杀。
那些突厥士兵挽弓搭箭,并不着急杀死他们。他们似是狩猎一般,先是瞄准了跑路的宫人的双足,箭射下去,宫人们“啊啊”地呼痛,便都跛了一只脚,却还拖着跛了的脚强撑着继续前行。
马上的突厥人却还不放手,他们嬉笑一阵,便又从手中射出数箭,这次瞄准的是膝弯,再次中箭的宫人们惨叫着用手肘支撑着身体仍未放弃地向远处膝行。
待突厥人再次拿起弓箭的时候,我再不敢看,捂了眼睛却已经听到了痛苦的惨叫声,随着箭簇“唰唰”射出的声音,惨叫声越来越微弱,直到消失。
马蹄在远处踏了几步,正要远离,却有树枝折断的声音从头上传来。不知是哪个士兵失了力气,踩断了树杈。
对方人数众多,我们可不能跟他们硬碰硬。
就在对方犹豫是否要进攻的时候,周治大喊一声:“跳河!”众人便齐齐现身向水边冲去。
周治推拉着我,将我护在了身前。
离河边只余数尺距离。
我只听周治闷呼一声,身后的人便猛地将我推进了河里。
我急急回头看去,周治的大腿已经中了一箭,跪在了河边泥里,而他身后骑兵正再度挽起了弓箭!
我欲要将周治拖下河里,一时间却苦于河边泥泞爬不上岸。
瞬息之间,树林里却窜出来一人,猛地扑倒在周治身上,弓箭俱都射在了那人身上!
周治被他往前推了几步,正到我能够触到的范围。幸好泥土松软,我顺着力气将他一把拖下了河水,潜到了水下。
河水之下,听不清岸上发出的声音。
似是隔了一重世界一般,我看到扑倒周治那人的面孔,在月光下格外清晰,正是那个月夜花园中被人暗暗唾骂的管理御膳房的太监刘悬。他褪去了我记忆中奴才面前的跋扈恣睢,也褪去了记忆中在我面前那份摧眉折腰的模样。彩色的面孔似是失了颜色,逐渐变得青紫,黑白,直至再也望不见。
我托着周治钻出水面。周治的面孔也失了颜色。
“周卿。”我迟疑了一下,轻声唤他。
他一如熟睡一样,毫无反应。
“醒醒啊,周卿。”我摇了摇他的头。
他还是没有动静。
我抱住他的身体,低声叹道:“周卿,我们安全了。”
月色下,周治失了血的脸色如同一张白纸,身体却依旧纹丝不动。
我心下大恸,脸上的血水、河水混着泪水一起划过嘴边。
我嘴里涩涩地,提了嗓音一声挨着一声地唤他:“周卿啊……周卿……”
天边月亮虽然还挂着,颜色却逐渐转淡了,另一边的太阳已经要冒了脑袋。
我的声音回荡在夕见河上,引得远处树林里的乌鸦也一同“啊啊”叫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