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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迭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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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详了他的面相,摸了他的掌纹,算出了这人的家世出身七世轮回,却依然看不透他的欲望。
他叫宁雪茗,父亲官至刑部侍郎,昨夜本在汐照湖外围支流上与一众公子哥泛舟游湖,谁料巧遇本仙子喝醉了酒作法寻乐。湖水逆流浪高百尺,这倒霉蛋竟被一个浪头生生卷到空濛山谷里的汐照湖上,好巧不巧又正瞅见我一个倒栽葱落入水中,这书生颇熟水性,一时侠骨柔肠发作,便潜入水里救我。
这桩善事却是他一生的机缘。
宁府昨夜突逢巨变,宁父因牵扯到一桩陈年旧案中,昨儿个半夜阖府被围,宁父与其兄长负隅顽抗血洒当场,其嫂性烈,竟点起火烛火烧宁府,熊熊烈火烧了整整一晚,火光染得京城东隅半边天一夜天明。宁雪茗若不是一时善意,与我同困在湖中,此刻只怕也变作了一堆灰烬。
我是个没心的花妖,没功夫为这凡人的生离死别伤情,但师父说过,神仙对做了好事的凡人应给予奖励,他们吃了甜头,才会一直做好人,这也是神仙存在于世间的一大价值。
我将双手收拢到袖中,眼观鼻鼻观心地说:“公子昨夜救我,为表谢意,我可许你一个愿望,有什么要求尽可诉来。”
他沉默片刻,起身对我一揖,脸上突然浮现两团可疑的红晕。
我左胸那里又开始腾腾腾地打鼓,这种莫名其妙的非植物现象几千年来从未出现过,我于是隐隐觉得很是不妙。
宁雪茗道:“昨夜我与姑娘同困水中,又有肌肤之亲,在下不才,还望姑娘告之尊府芳名,小生定当上门求亲。”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左胸那里像端了锅煮沸的饺子,咕咚咕咚打着小滚。
这,这……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我恼怒,于是我恼怒地站起,恼怒地冲上前,叉着腰一脚把他踹进水里,“你怕是晕了头,先泡泡水醒酒吧!”
他阴魂不散地缠了我七天,我掐算着宁府的祸事清的清,埋的埋已告一段落,终在一日黄昏施法湖上,让他通过湖面看到了谷外宁府的一番变故。
我以为他会求我帮他报仇,会歇斯底里,会恐惧颤抖,甚至想过他央求我时光倒流令他的家人全都在生……当然,我不会答应,那是他们的命,即使是神仙也不能轻易更改人命。
他在湖边跪了一夜,春雨淅沥,我撑着油纸伞冷冷看了他一夜。
第二日清晨,他对我说:“你若是凡间女子,我便与你就此别过。可你是仙,能不能,我能不能请你等我?我想靠自己为家族亡父正名,到那一日,希望你不会再拒绝我的求亲。”
我微笑,带着神仙的慈悲淡然,“好。”
他不可能成功,我早算过,答应他亦无谓。
此去十年。
我长守在汐照湖边,看着牡丹花谢,又牡丹花开。那些落下的花瓣被我拿来做成香囊,焚香,施咒,附上我的平安金符,每年一次偷偷置换。
在花开第十次后,他回来了,蜕去了往日的青涩,双眸更显湛然。他望着我,微笑的眼中,似有温柔水波宛转,“我成功了,你答应过,嫁我为妻。”
我嫌弃地撇撇嘴,“你是个凡人,几十年后便会老死,本仙子永远青春年少,你哪一丁点配得上我?”
他哈哈大笑,将我藏在袖中的双手一扯,“神仙哪有临阵脱逃的,答应便是答应了。昨日总总随流水,从今往后我就赖在你这儿不走了。”
我翻了个白眼,觉得左胸里生了丝,结了网,经纬纵横,柔柔密密一片。
成亲后第三天,妹妹姚黄便找上门来,十年未见,姚黄丰肌雪肤出落得更加艳光照人,一身鹅黄衫子轻盈蹁跹。
姚黄嫣然笑道:“姐姐就我一个妹妹,成亲竟然都不告诉我,我不管,姐夫,你今晚可要罚酒。”
宁雪茗惊异地瞪大眼睛,赞叹道:“你姐妹二人竟然生得一模一样!”
姚黄眼波流转,掩口笑道:“莫非姐夫不知道魏紫姚黄是双生连理的两株牡丹?我二人本就是孪生姐妹啊。”
晚间,我和宁雪茗在汐照湖上摆了酒席款待姚黄。那晚的月亮特别大特别圆,好像踮一踮足尖便能摘下来。
姚黄在湖面上起舞,我一向以为她潜心修道不理俗事,甚是不解修何种道可以修得舞姿如此曼妙。
她水袖宛转足尖轻贴水面,长长的裙摆散开如云,月下波光清凌,纤腰楚楚的姚黄便似朵清雅莲花,叫人心生爱慕,又不忍亵渎。
那一夜宾主尽欢,我喝了一杯又一杯,笑了又笑,最后的记忆是姚黄长袖一卷,月下飘落朵朵黄色牡丹,无尽芳华。
再醒来时,我一人留在船上,身边杯盏狼藉,却不见宁雪茗与姚黄。我再头晕脑胀,也确信那二人不可能落到水里,于是独自一人摇船回了岸上。
湖边那座小院是我用仙力化成的新婚宅邸,也算是我的嫁妆。踏在九曲回廊上,想起宁雪茗亲眼见我一夜起宅邸,明明心中惊骇却一脸淡然,我俯身廊下,看到池水中映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师父说,凡人都是欲望的生灵,我嫁了他,几时看得清他的欲望?
那扇雕花格子门半掩着,我悄无声息地推开它,屋子里一股馥郁的甜香,是我最熟悉的味道。紫纱锦绣屏风上,开着一朵一朵千娇百媚的牡丹,深深浅浅的紫,盛放在纠结缠绵的枝蔓上,我从天河里汲来的点点水珠缀满了花瓣,一滴一滴,晶莹似泪。
屏风后,女子慵懒的声音道:“姐夫,如今我们怎么向姐姐交代?”
男子笑道:“你姐妹二人连枝连理又生得一般相貌,何不效仿娥皇女英共事一夫。”
女子嗔道:“既然我与姐姐生得一般相貌,你有了她,又何必找我?”
男子呵呵一笑,沉默片刻,屏风后响起女子一声无力娇吟,缠绵销魂。男子这才悠悠道:“你姐姐相貌生得虽美,却是个冷情冷心的性子。我与她相识虽久却难得看到她一分好颜色,哪及姚黄知情识趣软玉生香。”
……
我静静退出那间屋子,行了一段路,回首再瞧那精巧秀美的小楼,忽然好笑,本以为几十年相伴时光太短,却没料到原来甚长,一夜风起,一场凌波舞,浮光暗影,便改天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