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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一诺千金重(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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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嘉二十五年,天下大乱。
地方叛乱四起,王室无力回天,番人趁虚而入,百姓流离失所。
王室逃离京都,在岭南偏安一偶,他们把京都的兵都带走了,任由番人踏破山河,京都百姓沦为刀下魂,街边肉。
用午膳的时候,师父和师娘脸色凝重,均不说话。
我们也不敢闹了,安安静静地吃饭。
我们很少会这么安静,筷子撞到碗盘上,都发出清脆的响声。
吃过饭后,师父将我们聚在一起,道:“你们都知道山下的情况了,我是很自私的师父,我不想我的徒儿去冒险,也深知我们的能力有限,左右不了天下大势……”
师父顿了顿,叹了一声,没接上刚刚的话。
师娘续上师父的话,道:“王朝更迭与我们无关,这个天下变成谁的姓,也与我们无关。只要你们都乖乖待在山上,不要想着下山,我们就能像以前那样过日子,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没有人会受伤,也没有人会死。”
“死”这个字击中了我的心,让我颤了一下。温逢九握住了我的手,让我不要担心。
师父道:“但是……倘若你们见不得这人间的苦难,想要下山卫道,我和你们师娘也不会拦着你们,说到底,应该怎么选择,都在你们一念之间。”
师娘道:“我们不说那么多了,你们自个儿想想吧,不管是留下还是离开,你们永远都是我们的徒儿。”
他们说完便走了,留下我们自己思考。
可一时半会,我们也没人说话,往日最会说话的我和苏过秋,也好像被人割去了舌头,变成了哑巴。
过了良久,慕拂衣开口道:“我很喜欢现在的日子,说实话,我不想有任何的改变。”
玲儿声音沙哑,道:“我也是。”
周游道:“我也不希望有任何的改变,但是……”
苏过秋道:“但是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山下的百姓一个个死去吗?”
那些曾经与我们交换过货物的,与我们擦肩而过的,为我们看过病的,与我们说过话的人,我们能看着他们颠沛流离而置之不理吗?我们能完全不理会这个肮脏的世道,躲在山上过我们的神仙日子吗?
我们都喜欢现在的安宁日子,但我们都不是冷心的人,我知道我们做不到。因为平平安安却心存愧疚的日子,无法带给我们真正的快乐。
我道:“我下山。”
温逢九道:“我与你下山。”
周游与慕拂衣对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道:“我们也下山。”
苏过秋道:“你们都下山了,当然不能落下我。”
温逢九道:“玲儿还小,跟师父师娘留在山上吧。”
玲儿眼中雾气蒙蒙:“别想扔下我,我势必要跟着你们的。”
师父师娘根本没走,他们从屋外走了进来,师父道:“你们都下山了,我们怎么可能留在此处?”
师娘道:“是啊,我们猜到了你们会这样选,也早就做好准备了。”
师父道:“你们都想清楚了吗?此一去,是刀山火海,再回不了头了。”
初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感到疑惑,山下确实是刀山火海,可为何一去便不能回头呢?倘若我们累了,倦了,想要逃开山下的一切,直接跑回山上不就行了吗?
直到后来,连梦中都贯满了血的时候,我才明白师父的意思。
刀山火海,梦魇人心,鬼影憧憧。
师娘道:“要在山上再留两日,还是明日一早便下山?”
我们都选择了后者,再留两日并无益处,我们在山上活了这么久,无非徒增留恋。还不如早日下山,能多救一个人,便是一个人。
师父师娘教会我们这么多的武功,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我们既能保护自己,又能帮助他人吗?
那天下午,我们几个小辈最后一次坐在屋顶上面,看远方的风景。
近一些的,依旧是拂弄屋瓦的流苏叶,青松翠柏,高低起伏的群山。
可远一些,不再是婉曲的街道,曾经人来人往的集市变得荒凉,小食店的烟雾无处可寻,唯有塔庙顶上的释迦牟尼像依旧屹立,悲悯地注视着这片大地。
苏过秋道:“从我出生开始,人间便不是太平的,可我之前总觉得,人间虽然不太平,但也不会太不太平。它会一直维持着又糟糕又平稳的状态,直到许多年以后,但我错了,我还没成亲呢,这个世道就彻底乱了。”
我有意冲淡伤感的氛围,开玩笑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成亲呢。”
苏过秋道:“都这个时候了,我要是不想着成亲,还有什么聊以慰藉的?”
周游道:“我也还没成亲。”
慕拂衣道:“是啊,我也还没成亲,早知如此,还不如早些嫁给你。”
周游笑道:“后悔了吗?”
慕拂衣道:“后悔了。”
周游牵起慕拂衣的手,道:“没事,我相信这场战乱不会持续很久的。”
玲儿问:“为什么啊?”
周游道:“我不知道,就是直觉。”
我道:“或者说是希望。”
苏过秋道:“没错,我也相信这场战乱不会持续很久,很快我们便能回到山上,继续过我们的逍遥日子。”
我们毕竟是年轻人,心里都充斥着热血与希望,前路虽然愁云惨淡,但似乎也不值一提了。
当晚,我与温逢九一同收拾包袱,因为下山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所以一切从简,我们各自塞了几套衣服和一些常用的物品,便算是收拾好了。
因为没有心思做别的事,我们很早就躺在床上了,想着早些入睡,明日赶路的时候便能精神点。
但在此情此景之下,一夜不眠都是常事,又何谈早睡呢?
我抱住温逢九的胳膊,道:“温逢九。”
温逢九道:“嗯?”
我道:“我害怕。”
我过了十几年的安稳生活,突然又将我扔到不见天日的地方,我真的害怕。
温逢九亲了下我的额头,道:“不怕,我陪着你。”
那也是我害怕的一点,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我虽然会害怕,但是不会担心温逢九。而温逢九与我一起,我不仅害怕,还要担心温逢九,那可真是雪上加霜的事啊。
可我不会将此事说出口,免得徒增温逢九的担忧,我道:“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温逢九道:“当然,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突然想到一桩几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苏过秋教我算命,我抓着温逢九的手掌,看到了不好的结果。
我心中一紧,道:“你既然答应了我,就要说到做到,不然就是小狗,要汪汪汪的。”
温逢九道:“嗯,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我安心了些,抬起身来,仔仔细细地亲了他,从额头开始,到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唇,最后是下巴,我都亲过了。我用嘴唇临摹他的轮廓,要不是因为不舍得,我恨不得咬他一口肉下来,让他与我血肉相融。
那样,我会更加安心。
我重新躺下来,抓住温逢九的手,慢慢地抚摸他的生命线,道:“温逢九,你会长命百岁的。”
他还没说话,我便觉得不对,改口道:“温逢九,我们都会长命百岁的。”
温逢九道:“好,我们都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我道:“你要相信我。”
温逢九道:“我信你。”
我翘起嘴角,道:“等我们都老了的时候,便将我们的头发绑在一起,埋在树下吧,就好像我们之前挖到的那盒头发那样。”
那样下辈子,兴许我们也能找到彼此了。
温逢九的梨涡在夜色中隐现,他与我十指相扣:“好。”
次日天色初亮的时候,我们一行人骑马下山,离开熟悉的家,往刀山火海而去,不为君,但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