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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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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沫带着几个人走进,服侍郁凝洗浴。
“小姐,你一直在喊六哥,王爷便让我们都出去了,他来看顾你。”小沫说。
“王爷对王妃可真好呢。”一个婢女笑道。
郁凝沉入水浪之中,没有说话。她喊的肯定是胥凌。
三年前,爹娘出征殉难,郁凝的天塌了个彻底。每天都在哭,看见什么都会想起他们。大半个王公贵族哭着哀悼,踏平了郁府的门槛。可谁受得了一个整日悲戚的娇女呢,人们看望一次是心疼,第二次是怜悯,第三次便会不耐烦了。
她太脆弱了,好似天下的苦都给她吃尽了似的。可她还有这么多人的疼爱呢,郁家泼天的富贵还在呢。
只有胥凌,从没烦过她。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眼泪,珍重地缝补每一处。
“凝儿,骑马去不去?”
“凝儿,花哪有你好看……”
“凝儿……凌哥哥在呢。”
都是骗人的。郁凝闭上眼,想起未能来到世间的孩子。她本在悄悄学女红,她才给孩子织出衣袖,她想了无数次它降临时的样子。她以为她和胥凌会幸福,就像爹爹和娘一样,她愿意把这个孩子带来世间,让它看看世间的好。
可是一切都像湖面的冰,一触便碎了。
“哎呀,王妃的手绢不见了。”整理衣物的小侍女道,将郁凝从水底叫醒了。
一群人找了半天,没找着。郁凝嫌吵,刚想说算了,反正她压根没出过府,丢了也是在府里。
小沫道:“大抵是被王爷捡了,王妃在亭子里用过。走时王爷在后头呢。”
“那倒是无碍了。”侍女道,“王爷真疼爱咱们王妃。”
郁凝却皱起了眉——赵珏澧没有把手帕还给她,可那是她贴身用的。
晚上忽然打起了春雷。第一声雷响,小沫赶紧取了棉花给郁凝塞耳朵。
“小姐,不怕,没事的。”小沫学着以前老爷对郁凝的样子,捂着她的耳朵。
可或许是郁凝近来对周遭愈发敏感,这次的雷声在她耳朵里格外响。她被震得浑身抽搐。
陷入昏厥时,有谁抱住了她,她听见慌张的、暧昧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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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凝转醒了,赵珏澧坐在床边,问:“凝凝,你很怕打雷吗?”
郁凝掩饰住失落,道:“六哥,我从小便害怕。是你刚刚救了我?”
“抱歉,一时情急。”赵珏澧道,“小沫被你的反应吓到了,急忙去了找大夫。我进来时,你已经昏过去了,我不得不抱起你,掐了你的人中。”
“谢谢六哥。”郁凝道。
赵珏澧又拿出一个耳罩,放在郁凝手里,“小沫说你小时候太害怕了,姑父给你做了这个,我叫人去郁府找出来了。现在应该能用,以后不怕了。”
郁凝摩挲着耳罩,上面还有母亲绣的小猫。爹爹说母亲在上面施了仙法,小猫会把郁凝的恐惧都叼走。
“六哥,”郁凝拉住赵珏澧的衣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赵珏澧的母妃在他出生时便难产而亡,赵珏澧跟着的端妃一心向佛,不太管他。长公主赵雩便对赵珏澧多有照顾,时不时接他来郁府小住。
但赵珏澧领了官职入朝后,便来得少了,郁凝对这个六哥的感情不算太深。他愿意在郁凝进退维谷时出面,郁凝还有些诧异。
赵珏澧拍拍她的手背,哄孩子似的,“因为凝凝招人疼。”
“六哥,我是认真的。”
赵珏澧坐回椅子上,也认真道:“于情,姑姑一直对我有许多接济,姑父也给我传道授业。你有危难,我自然应当帮你一把。于利,父皇觉得我该成亲了,朝中有几位大臣向我抛出橄榄。但我只想在朝堂上本分做事,并不愿卷入太多。你既有父皇的庇护,又不涉朝政,岂不是最好的人选?”
郁凝松开手,道:“这样啊。”
赵珏澧笑起,玩笑道:“难不成凝凝看上六哥了?若凝凝愿意,六哥这个王妃的位置,可以一直留给你。”
“那真是谢谢六哥咯。”郁凝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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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正盛时,胥凌和赵嘉南举行了大婚。皇后原本也想给赵嘉南最高的仪式,但被皇帝压了一头。赵嘉南害郁凝遭受大难,因皇后的偏爱,最后只受了禁足。皇帝到底是觉得亏欠了郁凝。
赵珏澧以公事为由,没带着亲眷列席,礼都没送。赵珏澧虽是皇子,但一无强势母家,二无大臣追随,在官场上,一向是小心谨慎。这次把情面做绝了,倒是让人议论纷纷。
“王爷,不如老奴替您挑一份礼?毕竟那是征远将军……”管家听了风言风语,试图劝劝赵珏澧。
“不必多嘴。”赵珏澧合上奏折,“王妃在哪?”
王妃闷在花园里。
小沫兴致勃勃地拉着她编花环,想叫她散散心。但郁凝敷衍着,手上的酒倒是没停过。
赵珏澧发现她会酗酒后,便不准府里的人给她烈酒了,顶多让她喝点有酒味的“白水”。于是她一杯接一杯,却根本喝不醉。
赵珏澧夹着一卷志怪话本去找她,也不多说什么,坐在旁边问要不要听书。
小沫一个劲点头说要的要的。郁凝以前会带她溜去大街上听曲听书,但郁凝已经很久都没提过这个了。
赵珏澧笑笑,当郁凝也想听。双腿一搭,翻开书念了起来。
他一个王爷,做不来这种讨人笑的活,但已经很是尽力了。念到最后,他学着街头话,道:“客官若喜欢,还请赏个笑。”
小沫不用说,已经捂着嘴大笑了。郁凝被带着,勉强露了笑意。
赵珏澧便趁这时,探身从郁凝苍白的手里,取那只杯盏,“坏人自有恶果,不必脏了凝凝的手。”
郁凝微微仰头,与赵珏澧对视着,半响,到底是松了手——芙蓉姨在婚宴上布置了人手,只要郁凝碎了这只杯子,她们便毁了婚礼,杀了那对狗男女。
“凝凝,你沉溺往事已久,该向前看了。”赵珏澧道。
端午,皇帝的孩子们带着亲眷回了宫。皇帝平生勤于开疆拓土,不溺女色,只有六个皇子,和两个公主。
赵嘉南成亲之后,这些孩子都算有了归处。再往下,大皇子赵珏文有个七岁的儿子,三皇子近来添了郡主,二皇子的一对龙凤胎却生下不久便夭折了。
席面上没几个孩子,便吃得安静。除非皇帝与皇后开口,否则其他人都不太说话,怕祸从口出。往日里郁凝还撒撒娇,逗皇帝笑,但这次郁凝也没了精气神。
好在皇帝象征性地和孩子们吃过饭,又回了勤政殿。剩下的人倒是轻松了,各自聊各自的。
赵珏澧很健谈,在皇子里人缘也不错,一直周旋在几个兄弟姐妹之间。郁凝跟在他身旁,剥完瓜子剥蜜饯,嘴就没停过。若有人找她搭话,她不想说,赵珏澧便会接过话头,把话引走。
赵嘉南打着说闺房话的由头来找郁凝,言语间透着琴瑟和鸣的得意,说他们打算要个孩子。
赵珏澧从皇子中抽身,微微一笑,插嘴问她们说什么呢,给他这个兄长也听听。赵嘉南头一昂,“六哥,你们何时再添儿女呢?”
她这话说得巧,让人合时宜地想起郁凝小产之事。在外人眼里,这是赵珏澧与郁凝的合谋。
人们暧昧地说赵珏澧能让千金跌足,是有本事的男人。另一边嘴碎地将郁府捧在手心的千金小姐等同于不加检点的□□。赵嘉南热衷于如此传扬,贴着打这个夺走父皇宠爱的人。
赵珏澧揽住郁凝的肩头,道:“妹妹近来一边忙着驱逐将军府貌美如花的小婢,一边急着给胥将军生子,都这样忙了,还止不住你那张多舌的嘴呢?”
“六哥!你……”赵嘉南被人抄了底,一时仿佛吃了苍蝇。
“老六,何时变得这样牙尖嘴利了?”二皇子赵珏鸣来护妹了。
赵珏澧道:“父皇一向要我们兄友弟恭,和睦与共,我对二哥何时不恭敬?可八妹妹不听教诲,屡次插手我的家事,若叫父皇知道了,父皇会不高兴的。”
“只是妇人家闲聊罢了。你何必扯上父皇?”赵珏鸣道。
赵珏澧难得来硬的,“若是二哥觉得父皇不介意此事,那我们尽可找父皇说道说道。”
“张口闭口都是父皇,六哥你如今也处处扒着父皇吗?”赵嘉南道。
“是啊,”赵珏澧手一摊,“我窝囊,连我夫人都护不了,只能求父皇庇佑。”
“你……”
赵珏鸣忽然拉住赵嘉南,道:“胥凌从勤政殿出来了。”他让赵嘉南去找胥凌,自个也不跟赵珏澧计较。他皮笑肉不笑地对赵珏澧说:“老六,你自是最有本事的,毕竟连这种香饽饽都能搞到手。”
赵珏澧蹙眉道:“郁凝是我夫人。”
赵珏鸣冷哼,转身走了。
“夫人,吃好了么?”赵珏澧问郁凝,“我有些累了,陪我去歇会?”
旁观完交锋,郁凝也吃撑了,挽上赵珏澧的臂弯,顺势离场。赵珏澧八面玲珑,的确能给她遮风挡雨。但他娶她,恐怕不止他说的那样简单。
因皇帝重视治国齐家的教化,要为天下起表率作用。孩子们齐聚,都会在皇宫留住一晚,第二日再一道祭拜先祖。
“公公,只能在这住吗?”赵珏澧问大内总管,“我家夫人在宫内还有住处,去那边可行?”
“六王爷,回家的孩子都是在太后旧宫留宿,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您也是知道的。”
赵珏澧看了看郁凝,见她点头了,便不再多说。
赵霆幼时被迫与太后和胞妹分别,独自前往封地,等回来时,太后已经病逝。太后最遗憾的事情便是未能见到子女团圆。所以赵霆一直想将和睦的家室景象做给太后看。
郁凝记得小时候母亲和赵霆会在这里祭拜太后,那时赵霆从不以皇帝自居,他看起来只是妹妹的兄长、外甥女的舅舅。他曾经很喜欢大皇子,会带上他一起来这里。但大皇子多年前从马背上摔下,摔得至今未清醒。赵霆再没单独带哪个孩子来过了。
太后旧宫一直保持着多年前的样子,每间屋子都不大,所以就寝处也隔不出两块。赵珏澧送郁凝进了门,打算自个在外面溜达一会,“凝凝,我晚些要带点公务回来,今晚怕是歇不了,你可让小沫陪你入睡。”他妥帖地保持着私底下的分寸。
“是,王爷。”郁凝敛眉答应。
赵珏澧在旧宫信步晃悠,消磨时间,也理理近期的事务。走了两圈,竟撞见胥凌和一个女人在假山后头。
这才新婚没几天呢。赵珏澧心下叹气,准备掉头,却看见了那女人的裙边——那是他前几日才找裁缝给郁凝做的新衣裳。赵珏澧顿时心境难言,这可是皇宫,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赵珏澧尚未决定走还是不走,便听另一个女人的喊道:“小贱人!”
赵嘉南?
赵珏澧几步过去,将郁凝挡在了自己身后,“夫人,你在这呢。”
“六哥!她勾引我夫君!”赵嘉南嚷嚷道。
赵珏澧见郁凝靠着假山,蜷着一条腿,顿时明白个大概,“我方才同夫人出来散步,见那边有流萤,给她抓流萤去了,这才片刻而已,是摔着了吗?”
郁凝点头,“崴了脚,胥将军扶了我一把,赵嘉南在旁边看着的。”
赵珏澧更理直气壮,“八妹妹,你都看着呢,别血口喷人。凝凝,我们走。”
赵嘉南却非要纠缠,扯住赵珏澧的胳膊,道:“六哥,你得管好这女人,小心她给你惹出事端,丢的可是你的脸面。”
赵珏澧连连后退:“八妹妹,方才你还说胥将军扶了我夫人一把,不合礼仪,你这当众拉扯,岂不是……我们兄妹之间,不合适、不合适。”
赵嘉南面色一僵,被赵珏澧呛住了。
郁凝撑起身,从地上捡起一块方帕,“似乎是胥将军掉的。”
“不是,王妃看错了。”胥凌挽起赵嘉南,平静道。
赵珏澧管不了是谁掉的,在赵嘉南胡乱口喷之前,他赶紧扶起郁凝离去。
“怎么会去那边?”赵珏澧问。
“吃饱了,消食。”郁凝回答。
赵珏澧没再多说,他本要叫太医来看看郁凝的腿。但郁凝坚持不要,只让小沫用药之后,给她按了按。
毕竟不是真夫妻,赵珏澧不好越界做主,便由着郁凝来。
夜深时,宫人退下,郁凝蹦着腿给赵珏澧翻出了被褥,让他能打个地铺休息。
“我相信六哥。”郁凝说。
赵珏澧觉得郁凝今日有些奇怪,但没看出哪不对劲。他有些担心郁凝想不开,于是在床榻旁躺下了。黑暗中,他双手枕在脑后,回忆今天郁凝的种种。难道是被赵嘉南刺激了?
被褥下忽然有动静,赵珏澧第一反应是旧宫里有老鼠。他还没炸毛,就被人抱住了腰。
“凝凝?”赵珏澧推她,却被郁凝死死抱着,还贴向他胸口。
“六哥,我想通了,我愿意一直做王妃。”郁凝闷闷地说。
“凝凝,你先把手松开,我们谈谈。”
郁凝不松,“六哥,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
“怎么会?”赵珏澧既担心伤了她的身体,又担心触了她的伤心事,进退维谷,“你还没想清楚,大抵是把六哥当作救命稻草了。但你早晚会遇见意中人的,不必着急。”
“我眼光不好,选的意中人负了我。六哥是我最好的选择。”郁凝说着,还蹭赵珏澧的脸颊。
赵珏澧根本不敢动她,他摁住她的头,道:“你的意中人没有负你。”
“真的?”郁凝立即松手,一骨碌爬起点亮了灯。
赵珏澧看着她那双在灯火中闪烁的眼睛,意识到自己着了道。